媚君——桑狸
时间:2020-11-02 10:07:39

  地宫的阴气可以让她十二时辰现形,却不能阻她魂散。
  沈昭看上去很平静,只是目中波漪微漾,眼角微微发红,他很快避开瑟瑟的视线,看向贡台上的神祗雕像,道:“我到现在也不清楚,你真的是你,还是我幻想出来的……不然,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别人都看不见……”
  瑟瑟垂眸安静了一会儿,忽而笑开,朝他摇摇头。
  “你的意思是……不重要?”
  瑟瑟点头。
  沈昭默了片刻,又坐回神祗雕像前,偌大的地宫,唯有孤影在侧,显得凄凉又落寞。
  “你说得对,不重要,反正不管是哪一样,你都不可能活过来了。”
  瑟瑟终究做不到像沈昭那般超脱,过后几日,她总是趁沈昭睡着了偷偷飘出去。
  钟毓不再来了,大约是朝政着实棘手,他已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劝这个任性的皇帝回头是岸。
  倒是有个小孩儿常常趁着夜色沉酽,悄悄过来。
  瑟瑟认得他,那个怕沈昭怕得要命,可是很聪明很懂事,字写得很漂亮的钰汝。
  如今该是监国太子了吧。
  他身边随侍很多,可常常摒退左右,独自来到帝陵前,对着里面规矩地拜一拜,道:“父皇,儿臣无能,怕是镇不住朝局了。儿臣想来跪请父皇出山,可是苏大人和大内官说,您这一生总是为了所谓大局而活,活得太累也太苦了。他们说就由得您任性一回,俗世诸人,到最后都会有自己的造化和归宿,您不是神,扛不了芸芸众生的宿命……”
  钰汝絮叨了良久,到最后起身要走,又轻轻问了句:“在里面,您大概能睡个好觉了吧?”
  他知道不会有回应,也并不奢望回应,隔着夜间值守的禁军朝帝陵入口看了看,默默转身往回走。
  一切好像正往寂暗的深渊坠去,又好像,朝着它本该有的归宿疾步迈近。
  地宫外第一回 传进厮杀声时瑟瑟还惊慌失措了一阵儿,好家伙,这可是帝陵,能杀到这里,那建章营和北衙军都叛变了么……
  就算是叛变,那也该攻皇城啊,为什么要来攻帝陵?
  当帝陵接连遭袭五六回,那些叛军屡败屡战之后,瑟瑟终于明白了,反叛的人想不想改朝换代还不好说,但一定是冲着沈昭来的,想要他的命。
  对这一切,沈昭安之若素,平和至极。
  “这不奇怪,朝中一定有人容不下我,或者是尽心拥护太子、想要绝了后患的死忠,或者是你母亲和裴元浩留下的暗桩,又或者是南楚余孽,给徐长林和楚帝报仇的,还有可能是跟宗玄一样,要给沈晞报仇的……”
  说罢,他悠然一笑:“仇人太多,不好分辨。”
  瑟瑟默然看他。
  他又拿出了银针,背对着瑟瑟,戳向指腹,开始放血祭神。
  瑟瑟飘到他跟前,指指他的手,平摊开自己的掌面,示意他把手给自己看看。
  沈昭将手缩回袖中,负到身后:“不给。”指腹上密匝匝的小孔,有什么好看的?给她看一眼,她非得飘在半空赌气三天不肯下来。
  瑟瑟急了,咬牙朝他扑过去。
  很好,青烟凝聚的身体穿过沈昭,踉跄着跌了出来。
  沈昭负着手,好整以暇地看她,笑道:“要记得自己现在的情况,脾气不要这么急……”
  话音未全落地,忽有厮杀声传进来。
  这一回不同于以往,厮杀声逼近得很快。
  皇陵被攻击过许多回,可都被禁军挡在了外面,厮杀声从来没有这么近,这么响过……
  一声哀叫,好像是宗玄的声音。
  瑟瑟下意识想飘出去看看,却被沈昭叫住了。
  他的声音平缓和煦,没有半点波澜:“瑟瑟,不要走了,留下来,陪陪我吧……”
  瑟瑟默然静立了片刻,倒退回来。
  沈昭的脸色苍白,显得整个人很虚弱,但眼睛极亮,像有漫天星芒闪烁其中,惑人心魄。
  他微微一笑:“我昨夜做梦了,梦见了功曹上神,他答应我的请求了。”
  “他说有个姑娘到了地府,终日哭泣,阎王可怜她,把她放回来,让她在人间多待些时日。”
  “……或者只是我的幻想。我已经分不清是梦境还是我幻想出来的了,我现在终于知道这玄机阵为什么会流传百年,不绝于世了。那是因为它太具有诱惑力了,如果能令时空回转,那多好……我愿意舍弃一切,只为换一个有你的人间。”
  轻啸声由远及近,利箭划破静空,朝沈昭射过来。瑟瑟腾起身体,想要挡在沈昭身前,可是那箭轻而易举便穿透了她近乎于透明的身体,稳稳扎入沈昭的胸膛。
  血肉被撕裂的声音响在耳畔,她忙回身,映入眼中的是一片白锦衣襟,鲜血正慢慢渗出来,须臾间,染透了大片,如红梅绽于雪间,令人绝望的妖冶美丽。
  瑟瑟目中含泪,想要上前扶住他,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穿过自己透明的臂膀,倒在地上。
  紧接着,箭矢如雨,从地宫门口|射进来。
  瑟瑟好像忘了自己只是一团烟雾,覆在沈昭身上抱着他,想替他挡住飞来的冷箭,可是……没用,他身上的箭越来越多,血淌了一地,顺着地上的玄机阵图漫开,注入那些奇形怪状的字符,既诡异,又令人忧伤。
  “瑟瑟,我知道这样不对,我是皇帝,不该这么没担当……”他半阖着眼,气若游丝,想要去握她的手,可是什么都握不住,只有一手空凉。
  “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睡不着觉,心如绞痛,动辄大怒,总觉得活着没意思。可太医说我的身体无恙,连药都不需要喝。这世上真有一种病,是连太医都诊不出来的吗?”
  瑟瑟悲怆地看他,泪流满面。
  沈昭抬手想给她拭泪,可是伤得太重,连将手抬到她颊边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抬到一半,便颓然跌落回来。
  他无力地看着瑟瑟:“你哭了……”
  瑟瑟抬手自己把泪抹干,摇头。
  沈昭凝着她,略有些怅惘:“你活着的时候,好像从来都没有为我这么伤心过。你还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爱我。”
  他面容凄怆,陷于无边的落寞。
  瑟瑟来不及细想,忙拼命点头。
  沈昭嘴角轻翘:“这是什么意思?是爱我吗……”
  瑟瑟重重点头。
  沈昭轻笑道:“我越来越怀疑了,你到底是不是我想象出来的,你长着瑟瑟的脸,又这么爱我,完全就是我心里最想要的样子。是不是我病得太久,思绪错乱,产生幻觉了……”
  他血流得太多,濒死前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低垂下眼皮,看着缠绕在自己掌间的那团青雾,目光逐渐涣散,意识亦变得游移。
  “瑟瑟,你是爱我的,对不对……”
  寒风迎面扑来,渗入肌肤,凉得醒神,让沈昭一个激灵,从前尘的回忆中走出来。
  步辇停在尚阳殿门口,阶前铺了层厚厚的雪毯,钰康一步一个脚印地‘哒哒’跑出来,钻进沈昭怀里,可怜兮兮道:“父皇救命,母亲要打我。”
 
 
第135章 番外:金玉盏
  恍在梦中的沈昭轻抚了下钰康的额头, 弯身将他抱起来,走入殿中。
  天气还冷,殿中除了熏龙, 还烧着几个炭盆, 将殿里烘得暖融融的, 香鼎中焚着梨花香丸,细缕的烟雾顺着顶盖镂隙飘出来, 香气清新怡人。
  瑟瑟早就听到外面的动静,冲沈昭道:“我没真想打他, 就是吓一吓他……”
  沈昭目光深深地凝睇着瑟瑟,眼中挚情缱绻,像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这样看了她许久,才回过神来,微笑:“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这样吓他,他还是个孩子,别把他吓坏了。”
  一听父皇肯给他撑腰, 钰康当即来了精神,在沈昭的怀里转头看向瑟瑟, 声音清脆:“对, 我还是个孩子,母亲请对我温柔些!”
  瑟瑟狠瞪了他一眼,冲沈昭叹道:“还不是因为我爹。我总觉得他近些日子神叨叨的,肯定有事情瞒着我,可是我问, 他又不说。我就想着让康儿去, 我父亲最喜欢康儿了, 他又是个孩子,不让人设防,没准儿能打听出来什么。”
  “结果康儿去是去了,可回来什么都不肯说,还说要替他外公保守秘密……”
  钰康抻头,奶声奶气、正义凛然地说:“君子不窥人私隐。”
  瑟瑟挽袖子想上来揍他,被沈昭灵巧地一闪身躲过。
  沈昭唤进乳母,将钰康交给她们带下去。
  他犹在犹豫,拿不准要不要将事情和盘托出,凝着瑟瑟的脸,一时又有些恍惚,想起了前世最后一年伴在他左右的那个‘瑟瑟’。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究竟是忘了,还是根本就是他的幻觉……
  正怅然深思,忽听瑟瑟说:“阿昭,其实……我有些猜到父亲想做什么了。”
  沈昭一怔,略有诧异地垂眸看她。
  她眉眼间拢着轻若烟雾的哀愁,显得很是脆弱,低着头,轻声呢喃:“我知道,我最没有资格去阻止他这样做的。毕竟我现在享受的一切都是……都是玄机阵和你带来的,可是……他是我父亲啊,一想到他要舍弃所有去搏一个不确定的结局,我就难过。”
  “阿昭,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启动玄机阵要付出什么代价,前世在我死后,你都经历了什么?”
  她仰起头,眼眸清澈如水,柔柔地看向沈昭。
  这样的她,像极了前世记忆中,那由一团青烟拢聚、无所依傍,美丽又脆弱的模样。
  沈昭展开臂膀,将她拢进怀里,温声道:“其实我也拿不准玄机阵是怎么成的,如宗玄所说,是要看机缘,看天意,就算岳父有这份心,上天未必愿意成全他。”
  从营地归来时,沈昭还犹豫要不要管这件事,可一看见瑟瑟这么难过牵挂的模样,就突然下定了决心——他要留住温贤。
  兰陵死了,裴元浩死了,玄宁远走,瑟瑟的身边只剩下温贤这么个至亲,若是连他也失了,那该是何等凄凉伤慨。
  况且,他觉得,温贤如今的情状和当年的自己不一样。
  当年,自己失去了妻儿,伶仃于世,了无牵挂。而如今的温贤有子女有亲人,他一定对人间是有留念的,只不过这些留念被痛失挚爱的苦冲淡了。
  沈昭要做的是尽量不要让温贤在冲动下做决断,等过了这一段时间,等他足够冷静,在深思权衡下,若他还是愿意为了兰陵舍弃所有,那沈昭就不拦他了。
  理明白了这些事,沈昭轻微一笑,抬手将瑟瑟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道:“我会再找宗玄的,还有,玄宁离京也有些时日了,该让他回来了。到时候,儿孙在侧,岳父可能就会有不一样的想法了吧。”
  这倒是个好主意。
  瑟瑟了解父亲,他向来看重亲情,也向来心软。
  她忧虑稍淡,握住沈昭的手,问:“然后呢?”
  “什么然后?”
  “我刚刚不是在问你,前世我死后你都经历了什么……”瑟瑟放轻缓了声音:“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吗?”
 
 
第136章 番外:错珠落
  沈昭略微怔愣, 随即轻笑了笑:“瑟瑟,对于那些事,其实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都过去了, 有什么可提的?”
  他赶在瑟瑟追问之前, 将话题岔开:“傅司棋求了我件事,我思来想去, 这事你去办比较好。”
  瑟瑟一听是傅司棋的事,忙问:“什么?”
  沈昭眼中明光潋滟, 有戏谑笑意层层漾开:“这小子看上了宋灵儿,想去向徐长林提亲,顾忌从前跟他有些恩怨冲突,怕被人家回绝,这才求到我这儿。”
  “司棋父母早逝,太傅也走了,他家中无主事出头的长辈,又因为先前那桩婚事不顺, 这才将终生大事耽搁到如今,说起来他也不小了, 该成个家了。”
  瑟瑟听得纳罕:“你的意思是我去向徐长林提亲?”
  沈昭轻咳一声, 道:“你知道,我跟徐长林也不太对付,再者说了,我要是去求他,他还不知道要得意成什么样子。”
  瑟瑟依旧惊讶:“你的意思是我去向徐长林提亲?”沈昭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沈昭点头, 略有些别扭:“好歹他是宋灵儿的兄长, 就给他些脸面。司棋自幼追随我, 对我忠心耿耿,我不能不管他。你去了就把意思这么一说,徐长林同意便罢,不同意也不用跟他废话。咱们先礼后兵。”
  瑟瑟:“兵?”
  沈昭一脸的理所应当:“他一个南楚降臣,还想怎么着?他识相的,乖乖把妹妹嫁出来,不识相,我就派人去把宋灵儿抢出来。司棋说了,他和灵儿是两情相悦,既然两情相悦,那就不叫抢亲。”
  瑟瑟手抚前额,半晌无言。
  沈昭黏糊糊地缠上来,箍住她的细腰,嘀咕:“徐长林年岁也不小了,身边又跟着徐鱼骊那么个大美人,你说他怎么还不成亲……”
  自打楚帝降秦,沈昭便将广盛巷的两处官宅空出来,一处给楚帝徐潇单独居住,另一处给徐长林他们住。
  两处官宅皆修葺精致,且相互毗邻,住得应当很舒服。
  沈昭这样安排,是存了心思在里面的。
  南楚尊儒重宗法,虽然已经亡国,但仍有不少遗臣旧民不甘心,在南郡频生事端,直到如今,沈襄仍然率军驻守南楚旧都,与那些人周旋。
  沈昭想着,越是这样,他越得尊楚帝为上宾,不然若传出苛待的名声,那些心怀叵测之人更有了作乱的名目。且广盛巷是西京的重要街巷,此地驻扎着三个武侯铺,更有北监府军衙门在此,兵力充沛,足以将楚帝和徐长林看管得严实。
  瑟瑟来见徐长林并未声张,也没有大摆仪仗,只是提前遣了个小黄门来送信,知会驻扎在此的守军,清肃周边街衢,避免闲杂人等靠近凤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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