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海有龙女(上)——哀蓝
时间:2020-11-05 10:32:16

  这一声又叫得柔肠百转。
  段烬道:“胡夫人,过度肥胖于身体无益。”
  玲珑扑哧笑出声,就在胡夫人大放厥词说段烬不好的时候,恰巧段烬到了,听了后面那一番话,他看着面无表情,实则心底指不定怎样生气呢。这人年轻时死板木讷,跟了她这么些年也渐渐有了脾气,不然怎么会跟玲珑一起去把胡大人套麻袋揍个半死?等胡夫人回去可别想有好日子过咯!
  胡夫人再也待不下去,夺门而出,玲珑扯了扯段烬的耳朵:“你听听你听听,除了我没人受得了你。”
  段烬叹了口气道:“多谢夫人不抛弃不放弃不嫌弃。”
  玲珑就笑起来,段烬纵有百般不好,也比胡夫人好多了,更何况他在做人与为官方面真是没得说,放眼整个朝野也找不到如他这般心系天下公正严明之人。至于在玲珑面前的段烬,那就是只有玲珑知道的模样了。
  胡大人经此一事一蹶不振,恰逢几个皇子外甥犯了错,皇帝舍不得惩罚自己儿子,可对于同样参与其中的胡大人是不会放过的,胡大人还做着官复原职的美梦,谁知这回惹了事,再没人敢为他求情,皇帝有心杀鸡儆猴,胡大人就成了那撞到枪口上的人,一时间家财散尽,又被流放到千里之外的荒凉之地。
  家中更是一片乌烟瘴气,妻妾之间的争斗就没停过,胡大人气得半道上就病了,谁曾想他刚纳的才十六岁的小妾居然趁着他不注意盗走了仅剩的值钱东西,跟个家丁跑了!
  胡大人愈发病重,竟就此一命呜呼!剩下个无儿无女只有一身肥肉的胡夫人,总算是没了正室派头,几个被她踩了一辈子的妾侍顿时扬眉吐气,没多久竟活生生干活累死了!
  消息传回京城,段烬不为所动,只当是个陌生人。
  没了胡大人在上头搞鬼,段嘉的官场之路走得十分顺遂,皇帝年纪大了,如今四海升平,对于修改律法,皇帝没有反对却也没有赞同,段嘉知道此事急不得,好在他与太子关系甚好,只要打好基础,总有理想实现的一天。
  不过现在他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成家,在经历过祖母姑姑二叔亲爹的各种催促后,段嘉已经不敢回家了,因为一回家就必定要被抓过去看一大堆姑娘的画像,要他从中挑个合眼缘的——那画像能看出什么来?!吓得段嘉是有家不敢回,成天唉声叹气。
  跟他同龄的同僚都儿女双全了,他身边除了祖母娘亲跟姑姑就没个女的,怎么能不让家里人惦记?可段嘉并没有成家的打算,至少目前没有。他又是许多高门眼中的乘龙快婿,光是有意跟段家结亲的,都能把门槛儿给踏破。
  段嘉惆怅不已,他现在正是准备大展宏图的时候,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回家只想跟娘亲撒个娇一起吃个饭,哪里想听他们催他赶紧成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不假,可他根本没有这个心思呀!
  若是不能给对方尊重与情意,又何苦蹉跎姑娘一生?段嘉对自己的人生看得很清楚,他和父亲不一样。
  父亲如今已是要退下来了,待到新帝登基,百废俱兴,段嘉有许多的抱负要施展,他无心情爱,是从一开始就自己决定好的。
  只是……家人并不能理解他,而且越逼越紧,段嘉已经快半年没回去了,他不敢啊!他哪怕说出自己内心所想,祖母姑姑也不能理解,一个劲儿地哭,哭得段嘉脑仁疼。说什么传宗接代,二叔家的弟弟多了去了,少他一个又能如何?
  被玲珑养大的段嘉,最最最难理解的就是人类对繁殖的渴求与疯狂。
  当然段嘉并不是讨厌小孩,甚至还挺喜欢,他觉得自己只是选择了一种跟别人不同的生活方式,可他的精神世界是非常充足的,奈何家人不懂,段嘉头都大了,可这回眼瞅着要过年,他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不回去——怕不是到时候他爹找上大理寺来把他狗腿打断。
  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情,段嘉人模狗样的回家了。临近年关,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段府亦然。看着那悬挂在门口的大红灯笼,段嘉仿佛看到了待会儿即将血流成河的自己。明明是回自家,他却跟做贼一样,悄咪咪地摸进去,还竖起手指头嘘看门的家丁不让他们出声。
  先摸向娘亲院子,毕竟在这个家里说一不二的也只有娘亲了,有娘亲护着,段嘉觉得自己还能勉强过个好年。谁知他刚摸过去,就听见爹娘在说话,他那平日里严肃的父亲被训的跟狗一样,正老老实实面壁思过,他娘还在背后戳他爹:“……我警告你段大烬,你要是再敢逼着胖宝娶媳妇,我就改嫁!”
  这个威胁可谓是掷地有声,段烬面壁了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地答:“我都听你的,娘那边我会去说。”
  玲珑这才满意,视线一转瞧见门口的衣角:“还不滚进来,在外面藏什么呢?”
  段嘉心情大好,先抱住他娘狠狠地么么哒了一下,然后很哥俩好地拍拍他爹的肩:“爹,你怎么不坐着啊,累不累?”
  他爹的目光简直能吃人了!
  段嘉又是嘿嘿一笑,正要再贫,就听到他娘说:“你也站着去。”
  段嘉顿时不敢置信:“娘?!”
  “距离你上次带点心回来孝顺我已经快两个月了。”
  父子俩肩并肩面壁,一个是因为逼婚,一个是因为不孝顺,谁也别笑话谁。
  丞相段嘉,终生未娶,在丞相位五十年,商人及女子的地位因为他得到显著提高,桃李天下,国富民强,段相辅佐了三代帝王,寿终正寝之日,帝王为失去这位如父如友的长辈号哭不止。
  斯人虽逝,灵魂永存。
 
 
第379章 第三十三片龙鳞(一)
  祝宛从歇斯底里中醒来,闻到的是食物腐烂的味道——这是她一个人独居的第二十七天, 她睡了好长好长的一个觉, 如今总算是醒来了。
  祝宛从地上爬起来, 环顾四周,地面上到处都是食物和各种其他杂物的垃圾, 泡面碗放在桌子上已经发霉,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没有什么食物能够保持完好。
  她走到洗手间,镜子斑驳,映照出一张无比憔悴、苍白、病态的面孔。祝宛都要认不出镜子里那个人是谁了, 她觉着自己疯魔, 又觉着自己清醒,似乎上一秒想要崩溃大叫, 下一秒就把所有委屈吞到了肚子里。
  她一败涂地。
  祝宛慢慢地开始收拾,她先是把垃圾归类, 装了好几个大垃圾袋,然后辛苦地拽到楼下丢掉——她住五楼,这里最高也是五楼, 没有电梯,之所以住五楼是因为五楼的房租最便宜, 祝宛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她把垃圾丢掉后回到房子里,又把地清扫了一遍,开始用拖把拖,拖完了趴在地上擦, 擦干净了再用干拖把弄干净。
  锅碗瓢盆全部都重新洗刷,脏兮兮的纱窗跟窗帘,还有许久没换的床单被套都拆下来清洗,这花了祝宛整整一天的时间。最后她脱掉身上泛着汗味臭味等种种异味的衣服,打开了破旧的莲蓬头,冷水当头浇下来,炎热的天气里,祝宛终于得到了一丝活着的感觉。
  她洗完澡,擦干头发,坐在了卧室的桌子前面。桌子上摆着小女孩才会喜欢的劣质廉价的粉红色头花,还有小男孩喜欢的铁皮坦克,都是祝宛在地摊上买来的,不值钱,但却是她能拿出来的全部。
  祝宛是个疯子。
  他们都这样说她。
  不可理喻,歇斯底里,病态。这是他们给祝宛定性的名词,她是个癫狂的不讲理的疯女人,于是最终她失去了一切。
  祝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个人有一双世界上最惨淡空洞的眼睛,里面再也没有了燃烧的灵魂,似乎有一层薄薄的醫遮住了眼球,使得她的瞳孔显出一种灰白色。看起来,更像是死人的眼珠。祝宛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有心跳;试了试自己的鼻息,有呼吸;她又探了探自己的脉搏,会跳动。
  她真的活过来了。
  从一具腐尸,活了过来。
  死而复生的第一天,应该做什么呢?祝宛打扫了家里,洗了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然后坐在梳妆台前整整一夜没有合眼。等到第二天天亮,她看起来就更像是一个活人了。
  她一千多块的国产手机好久没充电了,祝宛有点不会用,找了好久才找到充电器,一开机,就涌出了许许多多的消息跟电话。她怔怔地看着,纤细的手指头一点点摸索过去,对话框里还有孩子的照片,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与穿着小西装的小男孩手拉着手,又乖巧又漂亮。
  ——妈妈,爸爸今天带我跟妹妹去了游乐园,可是我想,要是妈妈也在就好了。
  ——妈妈,奶奶说你生病了,你病好了吗?如果好了可以带我跟哥哥回家吗?我们好想你呀!
  ——妈妈妈妈你看我今天的裙子漂亮吗!
  ——妈妈我去博物馆了,以后我也想当个科学家!
  ……
  祝宛泪如雨下。
  孩子们年纪还小,大多数发的都是语音,奶声奶气的,有时候还口齿不清,祝宛流着泪,又忍不住笑,她那干涸的枯竭的心脏终于得到了一点点救赎,她摸着照片上的兄妹俩,模糊的视线中给他们发了信息:妈妈也想你们了。
  几乎是立刻的,孩子们的电话就打了过来。祝宛接起,嘴巴张着,却不知自己要如何开口——太久太久没有说话,她有些生疏。孩子们喜悦天真的声音在耳边围绕,她就安安静静地听,并不打断,直到半小时过后,兴奋的孩子们还不肯挂掉,才换了个人。
  那是祝宛深深爱过的人,只是此刻他的声音清冷,并没有多少感情,“这个周末我会带孩子们过去,希望你收拾好,不要再吓到他们,我先带他们去吃早餐。”
  祝宛嗯了一声,那边就把电话挂了。她放下手机,扭头看向窗外——那里太阳高高升起,普照着所有污秽不堪的灵魂。
  今天是周四,再过两天,孩子们就会回来了。
  祝宛找了找存折,查看了自己所有的存款,她之前在一家普通的私立小学工作,工资不高也不低,但是要养活自己跟两个孩子就很吃力了,因此也没存下什么钱。再加上前段时间她的精神状态很差很差,根本没有办法胜任教学工作,学校那边就把她辞退了,换句话说,祝宛现在没有任何收入来源。
  她拿什么跟孩子们的爸爸比呢?他能给孩子们提供更好的生活,听说他已经有了交往稳定的女友,能给孩子们更安稳、更幸福的家庭,而不是……跟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疯的女人。
  祝宛开始在网上找工作,她筛选了几家需要长期稳定招人的,就她目前的状况不适合继续从事教育行业,所以祝宛把目光投向了一家只需要半天班的咖啡厅,她学历高,年纪也不大,拾掇一番也能见人,很快就接到了老板打来的电话,祝宛找了身适合外出的衣服换上,又梳了梳头。
  老板是个中年男人,态度温和,祝宛上下午三点到晚上九点的班,按小时付工资,一小时二十元,小费另算。在这个需要赚钱的时候,祝宛已经不在意是什么工作了,但是她要求做五休二,老板考虑了一下也答应了她。
  就这样,祝宛等到了周末。
  她是紧张的、不安的,她早早就买好了菜,从一大早就开始等,上午十点钟敲门声传来,祝宛立刻跑过去开门,一低头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一对小朋友。
  “妈妈!”
  祝宛蹲下来,紧紧地将他们抱住,孩子身上的奶香与糖果的气息如此清晰,从没有哪一刻让祝宛真正意识到自己活了过来,她吻了吻孩子们的脸蛋,“谁送你们来的呀?”
  “爸爸送的。”
  但是他没上来,祝宛能理解,他们之间是该避嫌,毕竟除了孩子,他们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所以她也没有感到难过,只是牵着孩子们的手进屋,轻轻带上门。
  祝宛注意到孩子们手腕上戴了都戴了一个项圈,她知道那是干嘛用的——用来防止她发疯吓到孩子或是伤害到他们,那样的话孩子们的爸爸会立刻出现把他们带走。
  不会了。
  再也不会了。
  祝宛宁可自己死了,也不会再让孩子们伤心了。
  “托托?你怎么不过来?”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祝宛有点害怕,她看出孩子们的喜悦,却也怕自己给他们留下严重的心理阴影,尤其是早熟的托托,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
  妹妹茉茉就比较傻白甜,分开快一个月,她已经忘记那个可怕的吓人的妈妈,只想在妈妈怀里撒娇打滚了。
  托托慢吞吞地走过来,拉住了祝宛的一根手指头,祝宛眼眶酸涩,她慢慢牵着孩子们,让他们在椅子上坐好,端出了自己一大早起来烤的小蛋糕。
  “哇是蛋糕!谢谢妈妈!”
  祝宛亲了亲茉茉的小脸蛋,小丫头就笑的傻乎乎地,这时候托托咳嗽了两声,吸引了祝宛的注意力后,假装不在意地把一边小脸蛋展现出来,也不说要她亲,但暗示意味浓厚。祝宛莞尔,也在他柔嫩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托托假模假样的擦擦脸,嫌弃道:“妈妈好幼稚,还亲来亲去的。”
  “哥哥不喜欢被人亲呀。”茉茉晃动着两只小脚丫,她今天也穿了漂亮的公主裙,头上还戴着钻石小王冠,看起来就像是个真正的小公主。“范阿姨想亲哥哥,哥哥都不要呢。”
  祝宛没有问茉茉口中的范阿姨是谁,那跟她没关系,她也不在乎。她只想在这偷来的时间里,再多看看她的孩子,多陪陪她的孩子,除此之外,祝宛什么都不求。什么公正,什么爱情,什么真相,什么屈辱,那跟孩子们比起来都太过微不足道。
  祝宛几乎想把自己所能拥有的最好的一切都给他们,补偿他们。她现在已经明白,“母亲”这个角色并不是不能替代,孩子们能有崭新美好的未来,她应该高兴,应该放手,而不是自私地把他们留在身边。
  所以到了约定的时间,她就要送他们走了。
  托托站在门口,突然问:“妈妈是不想要我跟妹妹了吗?”
  “怎么会呢?”祝宛轻柔地蹲下来跟他对视,儿子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看得她心都要碎了。“妈妈爱你们,这份爱永远都不会改变。可是妈妈之前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吓到你们了,妈妈也需要时间改正。你们跟着爸爸,等妈妈一段时间好不好?”
  托托早熟,他听了,慢慢点头,牵起妹妹的小手,沉稳地走了出去。
  祝宛只把他们送到一楼,就在里面看着两个小宝贝走出去,车子就停在楼前,不需要她过去。
  她慢慢地转过身,眼睛是死灰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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