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难掩激动,徐凤言却很冷静,他与父亲之间的感情并不深厚,哪怕是亲情也需要培养,说来神奇,他穿越过来快三十年,上辈子的父母音容笑貌却仿佛还在眼前,没有一天遗忘过,而在浡州这几年,镇国公夫妇的容貌在他的记忆中已经开始模糊了。
父子俩的谈话也一如既往简短冷淡,不过镇国公并不觉得有什么,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不是吗?当年他的父亲与他也是这样相处的。
国公夫人则热切多了,见到徐凤言便是泪流满面,数落他一通,想是真的想,只可惜徐凤言无法与她产生情感上的共鸣。
全程国公夫人就跟没看到玲珑一样,对徐清婉也只是说了两句话,看到小胖子外孙,便问徐凤言:“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该考虑要个孩子了。”
徐凤言手里筷子一顿,最终诚实回答:“不,母亲,我已经决定不要孩子。”
“什么?!”
国公夫人瞬间激动起来,“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就连镇国公也微微蹙起眉头,他顾及儿媳妇也在,没有大声嚷嚷,但显然也不赞同。
不要孩子怎么能成呢?
徐清婉是早就知道兄嫂打算的,哥哥早就跟她说过,在这样的世界里,他不想要除了她之外任何血缘上的羁绊。
上辈子徐凤言三十了还单身,父母不催也不着急,反正自家没有皇位要继承,儿子想干嘛就干嘛,只要他这辈子活得开开心心,到时候他们两口子眼一闭腿一蹬什么都不知道了,何必去操心儿子以后呢?
再说了,就徐凤言拍电影拿的分红,恐怕都够他老年挥金如土的生活了。
第1017章 第九十三片龙鳞(十一)
徐凤言很淡定:“此事皇上也知晓, 以我现在的身份,已经不需要接手父亲的爵位, 父亲可以在弟弟里挑选个合适的人袭爵,这样的话,徐家也不会后继无人,香火又不会断了传承。”
简而言之:你还有其他儿子跟孙子,又不用我给你留后,所以别操我那份心。
镇国公听傻了都:“你、你居然跟皇上说过了?!”
国公夫人只觉得眼前一片白,要不是她死命掐着自己手心,真是当场就被刺激地晕了过去:“你在胡说什么,你连爵位都不要了?!你、你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的想法?”
说完凶狠地看向玲珑, 她儿子肯定是没有错的,以前也都是懂事又孝顺,自从这个儿媳妇嫁进来之后一切都变了!不仅一走好多年,连孩子都不打算要了!“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肯定是你撺掇的, 肯定是你!糊涂啊!糊涂!当年我怎么就答应让你嫁进来!你毁了我儿子、你毁了我儿子!老天爷啊,你怎么不把这种毒妇天打雷劈,你——”
话音未落,青天白日的, 一道惊雷乍起, 其声音之洪亮,仿佛劈在国公夫人头上。
玲珑笑着问她:“要不咱们一起走出去,看看老天爷到底劈谁?”
徐凤言也被那道惊雷吓一跳, 心脏差点儿从嗓子眼蹦出来,对国公夫人说:“母亲不必如此,这是我的做的决定,与玲珑有什么关系?别把什么事都推到她身上。”
国公夫人见他到现在还要为玲珑说话, 更是心如刀绞,镇国公也是满心复杂,说不出话,他万万没想到,最让他骄傲,也最成器、最出息的长子,居然不想要孩子——世界上怎么会有男人不想要孩子?没有后,那要一辈子被人戳着脊梁骨啊!可是这已经上达天听,他比国公夫人考虑的更多,长子如今是皇帝心腹,日后定是前途无量,没孩子也不一定是坏事,没有孩子,便无从图谋,皇帝也好,下一任皇帝也好,都会对徐凤言充满信任,敢用她,归根结底,其实还是国公府占便宜。
但这代价是要牺牲长子,镇国公便又于心不忍。
良久,他叹了口气:“既然这是你的决定,为父也不便多说,你们二人若是决定不要孩子,到时候便从你的侄儿中,挑个刚出生的合眼缘的过继,日后也算是有后人拜祭……”
话没说完便被国公夫人打断:“过继?!为何要过继!我不同意!那些小野种!凭什么——”
镇国公听她称呼自己的儿孙为小野种,瞬间沉下脸,国公夫人也被吓了一跳,“妾身、妾身一时口误……”
镇国公冷冷地看着她,若非她为自己生下了最出息的儿子跟最懂事的女儿,他连见都不想见她,数年过去,国公夫人性格愈发乖张刻薄,连庶子媳妇都要叫来立规矩,活似当年不能拿捏玲珑,便要把威风都耍在庶子媳妇身上一般,其他妾侍没少委婉地给他告状,只是镇国公没有跟国公夫人一般见识罢了。
无论如何,他都会与这女人做一辈子的原配夫妻,不会给长子丢人,这也是他身为父亲唯一能为他做的。
徐凤言道:“多谢父亲美意,只是儿子心意已决,更何况,何必要人家母子分离呢?岂不是在那孩子的母亲心上挖一刀?儿子可做不出那种事来。”
他对此很是坦然,即便穿越过来二十几年,他仍然坚持自己的本心及原则,不要孩子,其实也有他的私心在里头,他真的怕生下一个女儿,以一己之力,他能改变这个国家多少呢?社会的进步需要不断的推进,即便是在现代社会,女性地位仍然不能与男性持平,更何况是在古代?但只要他从现在开始努力,就能提早一天改变,他就是为了这样的信念而拼搏的。
他本身也不是特别喜欢小孩,有没有小孩都一样,他爸妈当年也是打算丁克,结果意外怀孕有了他,对他采取的也是一贯放养政策,所以徐凤言打小就比别人想得开。
当然,说这么多,其实最重要的是玲珑不要,徐凤言一听,想都没想就选择了接受,有没有孩子并不重要,只要她一直留在他身边,怎样都好。
国公夫人见没有人支持自己,狠狠哭了一场,她思及自己这一生,顿觉无比苦命,丈夫与自己貌合神离,儿子也不亲近,女儿更是只有表面上的关怀,他们没一个听自己的话,无论自己说什么,他们都有理由反驳。
徐清婉自嫁给韦邵元,因为未满十八,韦邵元与徐凤言约定不可以碰她,头先几年没有身子,人家公公婆婆都不着急,反倒是国公夫人这个亲娘急得不行,生怕徐清婉抓不住韦邵元,让他在外头给狐狸精勾走了,便趁着徐清婉回娘家看她,一气给徐清婉塞了四五个貌美婢女,让她带回去抬个妾,伺候韦邵元。
还让徐清婉不要妒忌,待到妾侍生子,大不了把那孩子抱到自己膝下抚养。
徐清婉不肯,她又急又气,直接使了昏招。
在韦邵元来接徐清婉回去时,把人塞进去跟韦邵元共处一室,弄得韦邵元脸色铁青,徐清婉更是因此与国公夫人大吵一架,国公夫人还想像徐清婉小时那样罚她,可惜韦邵元心疼妻子,冷着脸带着徐清婉走了,之后便除了逢年过节,徐清婉再也没回来过。
不过这在国公夫人看来便是大大的不孝,她真不知自己是倒了什么霉,一儿一女都与自己离心,不听自己的,难道她还会害了他们吗?
徐清婉也不是没试过跟母亲讲道理,只可惜国公夫人不是能听得进去的人,只要你做的事不符合她的心意,那就是不孝,久而久之,一颗心也凉透了,她如今有自己的小家,夫妻恩爱儿子活泼,公婆更是慈爱温和,相比起来,居然是娘家更让她感到窒息。哥哥嫂嫂不在府中,她干脆也不怎么回来了。
最让徐清婉觉得好笑的,便是母亲教导她要贤惠,不能善妒。
明明母亲是最不贤惠、最善妒的那一个不是吗?
公公婆婆便是一生恩爱只有彼此,韦家更是没有人纳妾,她为何要为了贤惠的名声把自己的丈夫送出去?更何况夫君早就与她说过此生不纳妾,名声好坏,又与她何干?日子过得好不好,只有她自己知道。
夫君不愿意彼此之间有第三个人,她还要逼着夫君纳妾,那不是自己主动把他往外推?
母亲当年是不是也是这样,才使得父亲与她逐渐形同陌路?
徐清婉本打算质问国公夫人,可转念一想,还是什么也没说,就让母亲单方面怨恨父亲负心,也好过让她明白是自己亲手将人推了出去,对母亲来说,清醒不如混沌。
徐凤言回京后便被委以重任,但与浡州不同,浡州是他的一言堂,百姓们过去实在是太苦了,他给他们带来好日子,百姓们便信任他,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可是在京城,一些法令的实施便必然触动某些人的利益,这也使得徐凤言在朝中树敌无数,好在皇帝始终坚信他,又有老婆给他出谋划策,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他这人运气好,那些跟他唱反调的,总是时不时倒霉出事,徐凤言常常觉得,也许自己穿越后也随身携带锦鲤属性?
也因此徐凤言成婚多年膝下无子,朝中不少反对他的人,没少拿这个攻击他,甚至在一次争论中,当着皇帝与文武百官的面,对方直言徐凤言是不是作恶太多,以至于上苍对他降下惩罚,让他断子绝孙!
反正没有人相信徐凤言是自己不想要孩子,这太离谱了,说出去根本没人信。
徐凤言在这些年的历练中早成了老油条,他上辈子当导演时,锐气很重,有父母保驾护航,自己有才华横溢,吃过的苦也都是客观上的,从没被人排挤冤枉过,但当官之后,这些一句话能绕一百八十个弯的大臣们,一个比一个油,一个比一个狡猾善辩,徐凤言在浡州时便见过那些类似的乡绅,能把白的说成黑的,红的说成绿的,面对这种人,你跟他对骂那是不行的,显得你掉价,显得你没品。
但他老婆曾经说过,清者自清不如快意恩仇,所以徐凤言仇家虽然多,朋友却也不少,当年他在浡州聘用的主簿长史等人,如今都是他的心腹,朝中也不乏有一颗爱国为民之心的大臣,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徐凤言又有根基,他的父亲及岳父,每次都是无条件支持他,能跟他对得上的人倒也不多。
这就是出身的好处。
所以别人骂他作恶太作以至于断子绝孙,徐凤言轻轻拂袖,云淡风轻:“千百年后,吾之大名必定万古流芳,尔等子孙之流,又算什么呢?”
也不骂人,就是瞧不起你。
这招是跟他老婆学的,他老婆瞧不起人那才叫本事呢,都不用说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把人气出脑溢血。
那大臣心理素质果然也不行,徐凤言这德性像足了玲珑,眼角眉梢的神态及语气都是一样一样的。
生那么多儿孙有什么用?说得好像你能活个千万年一样,到时候两眼一闭两腿一蹬人事不知了,鬼知道你是谁啊?他徐凤言的名字却能永远流传,比起来,究竟断子绝孙的是谁?
“我在这里也衷心祝福这位大人长寿千年。”
这话听得是好话,但语气不大对。
事后皇帝好奇,问徐凤言,徐凤言顺口答了句千年王八万年龟,皇帝当时脸色就变了,毕竟他是“万岁”。
徐凤言好心道:“皇上不用在意,您肯定不算在其中。”
皇帝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心说都历练了这么多年,这张嘴还是一如既往的欠收拾。
徐凤言忙活时,玲珑也没闲着,她现在名声大振,皇帝亲自赞许,还赐了字——虽然那字玲珑随手就不知塞到了哪里,但却帮她打开了知名度,她也不做别的,就是用赚来的钱开学校,跟事事亲力亲为任劳任怨的徐凤言相比,玲珑就是一甩手掌柜,她总是能找到人为自己卖命,每天自己到处吃喝玩乐,美曰其名巡视检查,学校里男女都收,教材是徐凤言根据自己多年的学习经验编纂的,毕竟她的大名摆在那儿,多的是想把自家女儿送来镀镀金。
来读书的男孩大多家境比较平凡,而听说男女不分班后,一些贵族家的小姑娘也不来了,玲珑对此毫无意见,爱来来不来拉倒,难不成她还要上门去求不成。
这日她来学校,马车还没到学校门口便听见一阵吵闹,哭泣的是个年幼的女孩儿,奶声奶气的,因为着急还有点口齿不清,徐清婉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娘,小胖子三岁时,她又生了个女儿,已经断了奶,开始学说话走路了。
她在学校里担任教导主任的职责,性格也变得更加坚毅果断,虽然还是很温柔,但许多小孩子见了她,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相当威严。
国公夫人得知女儿去了儿媳开办的学校抛头露面还很愤怒,让徐清婉来见她,徐清婉根本不上门,她一个人骂骂咧咧又自怨自艾,兀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根本不想改变。
她觉得儿媳妇不安分,女儿也被带坏了,真怕哪一天女婿便不要了女儿,不过她这毫无意义的担心,永远都没有实现的那一天。
徐清婉掀开帘子,走下去,“怎么了,何事如此喧哗?”
玲珑也在后面下去,学校的老师见到两人,顿时有了主心骨,纷纷松了口气:“是这样的,这个新学生来上了几天课,她的母亲便找来了,要把她带回家去,还要求咱们退学费。”
他们的学费都是意思意思收了点儿,贫苦学生不仅不收费,还能凭借成绩换取奖学金。
当事人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长得白白嫩嫩很是可爱,此时满脸泪痕,被母亲抓在手里,哭喊着叫老师,又要爹爹。
她的母亲看起来也就三十左右,本来正在闹,一见玲珑与徐清婉,她自己反倒是愣住了。
只可惜玲珑也好,徐清婉也罢,根本没人认出她来。
这边闹得太大,当初送孩子来上学,登记的是孩子爹爹的名字与地址,学校已经派人去通知了,很快,孩子的爹爹便赶了过来,身上五品官的官服都没来得及换,他认识玲珑与徐清婉,连忙行礼:“见过崔先生、徐教任。”
随后脸色冰冷喝斥妻子:“你又在胡闹什么!”
小姑娘看见爹爹哇哇大哭:“爹爹!爹爹!娘不许我上学!我想上学!我不要回家!”
男子连忙把女儿从妻子手里抢走,抱起来哄着,那女子看了,忍了又忍:“老爷,她年纪也不小了,还这样抱着成何体统——”
男子哄着女儿,看都不看她一眼,好不容易让女儿破涕为笑,他才歉疚地对学校的老师说:“抱歉,内子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这边将她带回家去,盈盈要乖乖听老师们的话,好好学习。”
“爹爹……”小姑娘抱住父亲的脖子,委屈巴巴地流眼泪,肉嘟嘟的小脸看起来可怜极了。
徐清婉喜欢小孩,看到这么可爱的小姑娘也是母爱泛滥,朝她伸出手:“盈盈乖,老师抱你好不好?你爹爹还有事情要做呢。”
盈盈不复之前跟母亲哭闹时的顽固,乖巧地接受了徐清婉,徐清婉一抱,才发觉小姑娘虽然肉嘟嘟的,但并不重,很是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