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深知裴蓁蓁性情的人,王洵很识趣地消失了一整天,直到金乌西沉才敢出现在她面前。
裴蓁蓁的气已经消了,不过面对王洵还是臭着脸。
王洵将食盒放在她面前:“回来时顺路为你带了汤饼。”
当然不是顺路,这是他特意绕路去买的汤饼,闻名东海郡,也算裴蓁蓁难得喜欢的一样吃食。
冷眼看着他打开食盒,热气蒸腾,王洵含笑将竹筷放在裴蓁蓁面前,她哼了一声,拿走了竹筷。
一边吃着汤饼,两人也说起了正事。
“并州今秋的收成还不错,但南地,因洪水肆虐,大幅减产。”裴蓁蓁抿着唇。
洛阳对此事的反应还算快,徐后得知消息后立刻安排人手赈灾,南地向来富饶,有旧粮支撑大体并未生乱。
不过裴蓁蓁今年命人收的粮食便很有限了。
“这不过是个开始。”王洵的神色显得有些凝重,他实在很少露出这样的神色。
他和裴蓁蓁都清楚,这不过是个开始罢了。真正的浩劫,还在昭明二年。
大旱、蝗灾席卷了整片中原大地,先帝李炎的兄弟本就不满李崇德继位,徐后摄政,借此宣扬李崇德得位不正,打出肃清朝纲的旗号,起兵向洛阳而去。
李崇德的确是得位不正的,但唯一的证据,却在裴蓁蓁手中。
大多数人还是认为,作为先帝的唯一子嗣,太子李崇德继位理所应当。
李炎子嗣不丰,兄弟却不少,这些兄弟也一个比一个能生。王洵大略记得,攻去洛阳的大军,足有七支。
因着大家都还相信李崇德是正统,徐后虎符令下,各路大军回洛阳勤王,因此也给了蠢蠢欲动的异族机会。
南魏的力量,在内耗之中,就损失了大半。
但这些事并非现在的王洵和裴蓁蓁能阻止,人的野心,最是可怕。谁不想要那万人之上的位置,尤其是它看起来竟触手可及之时。
“你差不多该打算一下,如何将北方的军力握在自己手中。”裴蓁蓁手下收拢了不少青壮,但要想在未来保住并州,保住更多人,还远远不够。
南魏北方的军队有镇北将军统率,驻扎在凉州。
说起来,萧云深此时便在这镇北将军麾下效力,之前萧明洲身死,去信严令他不可回洛阳。
洛阳城的局势,萧云深一旦回去,便休想再离开。
“再等一等。”王洵喟叹道,他还不能动手,还不到时候。
但等待真是叫人难耐的一件事。
“下次再有商队来,可让他们带一些人来。”王洵对裴蓁蓁道。
并州真可称得上地广人稀,偏偏两人现在缺的正是人口。这些来往各地进行买卖的商队,只要给足了钱,他们什么都能给你带来。而南地洪灾,家破人亡,沦落到自卖己身的人,应当也不少。
但人一多,需要的粮食也就更多。
裴蓁蓁闻言,只道:“我知道了。”
“辛苦夫人了。”王洵握住裴蓁蓁的手,若无裴蓁蓁管这财货民生之事,他不可能这样轻松。
裴蓁蓁白了他一眼,只道:“我又不是为你做这些。”
其实若无他,自己行事也不会那样便利。
王洵早习惯了她嘴上不饶人,但笑不语。
裴蓁蓁看向窗外,夜色氤氲,她突然轻声道:“这一次,应该会有所不同吧。”
“会的。”王洵的声音温柔而沉稳,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笃定。“蓁蓁,一定会的。”
第九十二章
对于并州上下的民众来说, 昭明二年大约都是一段此生不愿再回想的岁月。
开春的一场大雨之后,天上便再没有降下一点甘霖,有些年岁的老农看着地里刚种下的秧苗, 弓腰在地里捧了一把泥土, 面上是压不住的愁色。
裴蓁蓁手下懂水利的人带着青壮开始挖凿沟渠,引镇江支流灌溉田地。
入夏,情况没有半分好转,并州境内的几条河流水位肉眼可见地降低。部分井水干涸, 新挖的水井要比往常深上三尺才能见得清水涌出。
一切的一切,都预示着,一场大旱, 即将降临。
而这场大旱影响的不止并州,更是整个南魏境内,周遭胡人部落也无一幸免。
引镇江之水后,并州田地里的作物还是顽强生长了起来,一片绿色叫并州百姓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只要有粮食, 就有希望, 他们就能活下去。
裴蓁蓁却知道局势不容乐观, 大旱之后, 还有一场蝗灾。王洵早已上奏洛阳天象有异, 恐有此祸, 也修书告知周围州郡,但这根本阻止不了这场浩劫。
如今,根本没有能根治蝗虫的方法。
入秋的时候,乌压压一片飞蝗遮天蔽日,自南地席卷而来, 所过之地,寸草不生。还未完全成熟的作物眨眼之间便被一扫而空,南魏百姓只能看着光秃秃的田地悲恸哭嚎,那是被逼上末路的呐喊。
他们只是想活下去,一年辛勤劳作,面对苛捐杂税,权贵剥削,都默不吭声地忍耐,得到的不过是那一点勉强足以温饱的粮食,也未曾有过反抗的想法。
可是如今,连活下去这一点微末的要求也被无情的天灾粉碎。
并州之中,蝗虫来时正是夜中,田地上方早已布置了网眼细密的大网,无数百姓举着火把严阵以待,平日养的鸡鸭也都放了出来。
原本颇有信心的民众在看到那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飞蝗群时,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煞白。
这一刻,他们几乎觉得眼前是人力不可抗拒的天灾。
作为刺史的王洵也披着蓑衣站在田地中,他神色沉凝,冷静地安排众人捕蝗灭蝗。
有他在,浮动的人心终于安定下来。
百姓才一天一夜之后,蝗虫终于飞离并州,但田地中的作物,也不过只剩下一小部分。
忙碌了一天一夜的并州百姓望着一年的辛苦成空,有的直接坐在田埂上痛哭出声。王洵看着那一张张黝黑而粗糙的脸和毫不掩饰,最真切的悲伤,默默握紧了拳。
他时常会觉得无力,就算他是王洵,就算他是王七郎,是世人口中的王家麒麟儿,他还是有太多想做而做不到的事。
就算提前知道了一切,还是有太多他无法阻止的事。
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裴蓁蓁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
可是王洵却没有转过头,他没有看她,他不想让她瞧见自己现在的眼神。
“你已经足够努力了。”裴蓁蓁轻声道。
她当然知道,王洵已经尽最大可能去减轻这一场灾难的影响。
裴蓁蓁捧着他的脸看向自己:“王洵,你做得已经足够好了。”
王洵不知为何,竟有了想落泪的冲动,他缓缓将裴蓁蓁抱入怀中。
前世这时候,他还是洛阳城里鲜衣怒马的世家郎君,虽耳闻蝗虫肆虐,却未亲眼得见惨状。
后来做了王洵,也是在盛安运筹帷幄,从未这样真切地体味过民生多艰。
裴蓁蓁没有再开口,她知道,自己这时也不必多说什么,只要陪着他便好。
这世上,有太多他们做不到的事了。在萧明洲死后,裴蓁蓁才清晰无比地认识到这一点。
悲伤之后,还是要站起来,继续向前走。
草原,匈奴大帐之中。
刘邺阴沉着脸坐在主位,大旱让匈奴的日子也不好过。
“父亲,不如今冬我们发兵去劫掠魏人,如今您已回归匈奴,我们再不必顾忌什么!”他的长子如此提议道。
他生得一副典型的匈奴人长相,鹰视狼顾,身材高大健壮,眉眼中透露出毫不掩饰的野心。
听说魏人如今的皇帝是个傻子,掌权的不过是个女人,这样的魏人朝廷,有什么值得他们称臣的?!
就该用长刀和弓箭,以鲜血和战火洗清匈奴的耻辱!
魏人那般羸弱,凭什么占据那样丰沃的土地,他们都该是匈奴勇士的奴隶!
在匈奴之中,绝大多数人都和刘邺长子抱有相同的想法。
刘邺看向自己的儿子,眸色深沉:“总有一日,匈奴的铁骑会踏上南魏的土地,洛阳的城门会向我们敞开,那些自诩为血脉高贵的魏人,会匍匐在我们脚下!但——不是现在。”
那是何时?
对上父亲纯黑色的眼,他驯服地低下头,不敢再多问。
这是作为父亲和首领的权威。
他相信自己的父亲,相信他会带领匈奴,走向前所未有的辉煌!
刘邺走出王帐,入眼是成群的牛羊,他的族人们各自忙碌着,见了他,都恭敬行礼。
每一个人都对他无比信服,因为任何胆敢怀疑他的人,都已经去见了英勇的祖先。
他要带着这些人走出草原,让他们不必再忧心寒冬,成为天下最富饶之地的主人!
大魏...
刘邺脸上扬起一个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的笑。
那些魏人啊,聪明至极,又愚蠢至极!
他看向洛阳城,想起那个敢于同他合作的女人。
大魏徐皇后,你可曾准备好,迎接接下来的风暴?这是本王,特意为你准备的一份大礼。
*
并州开始有了难民,一开始只是三两人,后来便越来越多,大都来自受灾最严重的州郡。
当地的人从他们口中得知,朝廷虽然派了人救灾,救济的粥水中却大都是砂石,几乎数不出米粒,与之前洪灾时全然不同,那时的粥虽清,好歹还能入口。
受灾的百姓上告,朝廷派来的钦差却将他们乱棍打了出去,饥寒交迫,受伤的人没两日就丢了性命。
百姓便知道,盼着朝廷救他们,是没有指望了。
可还能怎么办,总要活下去,为了那一线生机,他们只能拖家带口,背井离乡。
许多人走着走着,便倒在地上,永远也起不来了。
他们沿途走过不少州郡,有的肯施舍两顿稀粥,有的却连城门也不让他们进。
年景如此,当地的官员,只能选择先保住自己治下的百姓。
放这些人入城,有太多的不稳定性,州郡的粮仓,也不足以活这么多人。
难民们便只能继续向前走,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倒下的,会不会是自己。
可是除了向前走,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直到并州。
周围的州郡都城门紧闭,不允许任何难民进城,唯有并州肯容他们登记名姓来历之后,有序入城。
于是所有的难民都涌到此处。
裴蓁蓁站在城墙上,看着这些初冬时节仍然衣不蔽体的男女老幼,紧紧抿着唇。
对于这些难民,并州百姓当中也是出现了一些不满的情绪。人都有悲悯弱者的天性,但当其涉及到自己的利益时,这份悲悯便要打个折扣。
不过他们担心的一切还未发生,他们也就只能暂时保持沉默。
裴蓁蓁这几年叫人四处收来的粮终于有了用处,难民们不会嫌弃陈粮的口感,只要能吃饱,只要能活下去,他们就满足了。
但裴蓁蓁的粥不是白给的,她不可能白养着这些人,所有难民都要到工坊做工,以此换得自己的口粮。
也有好吃懒做那等,嚷嚷着她为富不仁,有那么大的家业,却连几顿稀粥都不舍得施舍。
其中或许还有不少人抱着趁乱冲进静园,抢夺钱粮的想法。难民的情绪被煽动起来,巨大的声浪扑向粥棚,握着汤勺的几个静园侍女不由有些瑟瑟发抖,她们何曾见过这等场面。
眼看着一场□□就要发生,一声巨响,嘈杂之声顿消,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声音来源。
繁缕提着一面锣,在这些目光下僵直了身体,方才的声响,便来自于她手中铜锣。
裴蓁蓁冷着一张脸,精致的容颜上仿佛凝了霜雪,她的美貌几乎让人不敢直视,她身上的威势,让这些闹事的人都有伏下头去的冲动。
“是虞夫人,虞夫人来了!”
手足无措的静园侍女们喜极而泣,她们方才真以为自己要将性命丢在这里了。
虞夫人?
难民们都知道,拿出这些粮食的,正是虞夫人,要他们做工的,也正是她。
她有那么多粮食,却不肯分我们一点!
这些富人都是为富不仁,不如抓了眼前这女子,把她家业全占了!
诸如此类的话语在这群人中散播开,越来越多的人应和起来,心中本觉得这般想法不对的人,竟也融入了声浪之中。
裴蓁蓁看着这一切,冰冷一笑,整齐的脚步声响起,披坚执锐的护卫立刻将难民围在其中。
叫嚣的人当即变色噤声。
裴蓁蓁点出几个在其中煽风点火的角色,命人将他们揪了出来。
“既然不愿在这并州安分待着,就滚出去。”她的声音如上好的琴筝,朱唇中吐出的话却让人如坠深渊。
被拉出来的人不服,还想说什么,却被裴蓁蓁的护卫堵了嘴,拎麻袋一样拖了下去。
杀鸡儆猴。
裴蓁蓁扫了这些人一眼,目光所到之处,所有人都心虚地避开了她的眼。
“我会让你们活下去,但这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裴蓁蓁警告道,“不劳者,不得食。”
她的话很短,却有十足的力量,深深刻进了这些人心中。
当他们知道,那几个被赶出城外的人真的再也进不来城时,所有人都安分了许多。
王洵很晚才回到静园,这些时日来,他脸上的笑少了很多。实在是有太多过于沉重的事一齐发生。
裴蓁蓁为他解下最外的披风:“洛阳那边如何?”
王洵缓缓摇了摇头。
派去的第一位钦差是个靠家世上位的酒囊饭袋,吞了大半灾银,让本就严峻的事态向着更不可控制的局面而去。
百姓怨声载道,南地已经起了民变,徐后因此下旨,派重兵镇压。
即便早已知道事情发展,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裴蓁蓁还是会升起一股无能为力的悲哀。
可就算有再多的人死去,就算每一寸土地上都染上鲜血,就算家国倾覆,河山崩塌,明天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到来。
王洵低下头,与她额头相抵,不必多说什么,这样便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13 21:45:22~2020-10-14 21:28: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