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不要我来,难道是想别人来吗?”捏着药瓶,琦玉淡淡盯住了她,“殿下跟谁更熟悉?”
叶缈缈轻哼一声,顺了他的意。
肩背上许多伤痕,她自己看不见,只觉得疼,趴在床上跟他说话来分散注意力:“我们可能会吃许多苦头。”她这样说着,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如果不想叫我们吃苦头,不会将我们的修为抹去。”
凡人才苦。受了伤,就会痛,而且痛好久。
“只不知如何才能离开。”她下巴搁在手背上,轻声说道:“我一点也不想吃苦。”
琦玉坐在床边为她上药,将她肩背上的触目惊心的伤痕看在眼里,心痛得直抽,恨不得受伤的是自己,然而声音不露分毫,轻声说道:“我会保护殿下。”
“那就最好啦!”叶缈缈听他这么说,顿时高兴起来,与前世他在她落魄时帮忙的反应截然相反,这一次她欣然接受了。
琦玉看着她笑得毫无心机与防备的模样,能感受到心中的庞然巨物朝她凶戾地吼了几声后,又缩回到原来的位置,而后在枷锁的碎片上一屁股蹲下,神态顺从服帖。
这样也好。他心想,只要她不跑,她对他笑,她信任他,她跟他亲近,他就不伤害她。
在她肉呼呼的后背、圆润绵软的肩头上都擦了药膏,又服侍她穿好衣物,然后牵着她的热乎乎的小手往外走去,带她去照镜子。
他是三皇子,生母是淑妃,地位是有的,府库中东西不仅不缺,还很繁盛,比如一人多高的琉璃镜子,这种舶来品,并不是每个皇子公主都有份的,但他就有,还放在库房里吃灰。
此时,吃灰了一阵子的琉璃镜子被擦得纤尘不染,重见天日,兴奋而积极地映出女主人的精致容貌。
“我的眼睛是黑色的。”叶缈缈往镜子前凑了凑,对自己明显短了许多的手脚没有多看,反而关注起眸色来。
本来她的眼睛是灰色的,显得冷漠而疏离。如今瞳仁是黑色的,眼波清亮,加之一张脸儿肉呼呼,竟硬生生使她看起来纯真娇憨,一点凶劲儿都没有了!
叶缈缈不信,他们魔族都是凶悍的,因此绷起脸,做出冷而凶的表情。
“噗呲!”身后传来一声笑。
叶缈缈扭头,见是琦玉,顿时耷拉下脸来:“你笑什么?”
琦玉觉得她刚刚做出的表情,像是努力睁大眼睛的爪牙都没长齐的小兽,憨态可掬。
她这样骄傲的人,怎么能接受自己变成这样?想想觉得好笑。
“殿下对我客气点。”他笑着说道,并没有被她凶住,反而抬手揉了揉她的发心,看着她的眼神仍旧是温柔的,只是那温柔少了几分温度,“接下来殿下要靠我保护,对不对?”
叶缈缈抬头瞅了他一眼,缓缓道:“要不,我们先讨论一下,我是如何下来的?”
琦玉脸上的笑意猛然僵住,就连揉她发心的动作都僵住。
他缓缓敛起笑意,收回了手,垂眸看她,漆黑眸子沉寂而不见光彩,如深藏着巨兽的深渊。
第143章
叶缈缈不介意落入幻境,她本来就是要下来的。
但,她主动下来,跟被他拉下来是两码事。她抬眼觑了觑他,自然发现了他的异样,也不以为意,两辈子以来她只在父王那里感到过敬畏,漫声说道:“怎么,你是想以下犯上?”
说到这里,还颇觉新奇。自从两人断了之后,他仿佛就有些变了。之前化作余思时便敢冒犯她,这时成为一个幻境中的三皇子,也敢趁机占她便宜了。
“你想要如何以下犯上啊?”她不仅不恼,还往他跟前凑了凑,仰起一张肉呼呼的小脸,眉目之间颇带了一点娇憨,兴致勃勃地看着他。
琦玉攥了攥拳,心里有点酸,有点涩,叫那头庞大凶兽都有些捱不住似的,低垂着脑袋连连喷嚏。
眼睛里染着沉沉的黑,似要吞噬一切光明。
他多么想禁锢住她,叫她反抗不得,只能好好对他。冲他笑,冲他软声,讨好地偎他怀里撒娇,说她多么喜欢他。
但此刻他看着她纯真清澈的眼睛,仿佛并不曾察觉到危险一般,心下苦笑。
她是没有察觉到危险吗?不,她只是不惧怕。她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软的,她会尝两口,硬的,她一口也不会吃。
倘若他真的禁锢住她,别说对他撒娇了,只怕见他一次就要骂他一次。
他就是将她折磨死,她也不会软下半分来。但他又怎么舍得折磨她?他就连在心里想一想都不忍。所想的也都是她知道他的可怕,立即软下身段,投入他怀中讨好他。
如若她不肯,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那些手段,他根本用不出来。
他在她面前,永远是纸糊的凶兽。
心中那头庞然大物仍在垂着头打喷嚏,对空气中飘着的酸味、涩味十分敏感,难以消受。
别开视线,他仰头吸了口气,再低下头时,他眼底的黑沉褪去,看着她说:“是我的错,我不该将殿下拉下来。”
之前那么难开口的事,在这一刻,仿佛变得容易了许多。
他不再因为在她面前露出不好的一面而感到羞惭、想要掩饰。他好或不好,她在意吗?不,她不在意。以至于他自己心头无力,又有那么一点索然。
“殿下想要惩戒我,等到离开此处,我任由殿下惩戒。”他声音平淡地说。既没有了欣喜,也没有了痛楚,连期待都不见了,透着一股漠然。
之前巨兽出笼,挣开枷锁,耗费了他太多的力气。而刚才一番心里挣扎,更让他心中疲累。
他声音萧索,眸中光彩暗淡,目光似在看她,又似透过她看向虚无,声音平波无澜,如一潭死水:“殿下在此处乃是我府中一名婢女,还请不要离开我身边,否则我担心殿下的安危难以保证。”
就算是幻境,但是受到的伤害未必不会影响到真身。琦玉便遇到过这种情况,更有甚者,他在幻境中只是受了很小的轻伤,等到脱离幻境后,真身却油尽灯枯、奄奄一息。
因此,他们都要谨慎小心,不受伤害。
“那我是不是要讨好你?”叶缈缈却还记得他刚才的话,见他反而不提了,便站在他身前,双手背在身后,仰头看他,粉面桃腮,细眉狡黠,眼中笑意盈盈地问道。
琦玉难免被她的笑容晃了神,垂下眼睑:“殿下既不喜欢我,何必总是逗我?”如果她待他冷酷一点,绝情一点,他也不至于总是心潮起伏,反复不定。
此刻的他全然忘了,之前叶缈缈看他如看陌生人一般时,他如何绝望黑暗无助了。
他只想着,她本是要下来找他的,只是被白芍阻了一阻。他当时以为她为了别人不管他,妒火冲心,刹那间丝毫理智也无,不管不顾地将她扯下深渊。此刻冷静下来,再想当时的情景,只觉自己想岔了。她将白芍送走后,怕是仍要下来寻他的。
如此危险,她仍是决意下来,这让他心中如何平静?
他免不了想道,在她心里,他地位极重吧?否则她怎么连命也不顾,也要因他涉险?
“如果,如果当时坠下来的不是我,而是别人……比如白芍,殿下也会跳下来救他吗?”他攥起拳头,重新抬起眼睛看着她道。
叶缈缈诧异他的问题,想也不想就道:“我为什么要为了他不要命?”
卫灵雨等人,算上白芍,跟她有什么深情厚谊吗?
说句不好听的,他们也配叫她拼命?
她要活着做魔族的少主呢!享受威风恣意的生活!过舒舒服服的日子!活着不好吗?为什么要为了几个普普通通的手下送命?
她最爱惜性命的了!
琦玉了解她的性子,跟在她身边那么久,许多话她都不需要多加解释,他一听就能听出未尽之意。
他脸上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神情:“是吗?”
看,就是这样,她对他最特别,叫他总是忍不住幻想,幻想自己有一日能摘得明珠,揽入怀中。
然而这一刻,他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明。他真真切切地想明白了,她看重他是真的,但是不会跟他一心一意也是真的。否则,她不会那么享受白芍的侍奉。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她对白芍的喜欢之意。她就是喜欢各色美男子,不需要容貌多么绝色,只要好看就够了,然后有趣一点、温顺一点、乖巧一点,她就会喜欢。
他对她的吸引力,不足以让她专情。
可是,她明明为了他可以连命都不要啊!他攥紧拳头,心中酸苦难言,越想越不甘,而那头庞然大物仿佛感知到他的汹涌情绪,此刻也站起身,赤着眼睛仰头长啸!
“你怎么啦?”叶缈缈看出他的不妥,隐隐有些担忧,“琦玉,你的修为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你只有六尾的修为了?”
她担心那颗妖丹对他有不好的影响,才令他的性情变化如此之大。
琦玉微红着眼,颤声问道:“殿下仍关心我吗?”
“你这话说的!”叶缈缈不解地道,“我什么时候不关心你了?”
是,她撵他回妖族,又说从此不见他。可是如果他出了什么事,她难道会坐视不理吗?
“殿下当真不能只有我一个?”琦玉听她这么说,再也忍不住了,什么萧索、漠然,什么明白一切、永远也不要问了,通通抛在脑后。他就是要问她,非要一个答案不可!
青年弯腰握住了她的双肩,狭长眼眸微红,隐含着痛苦和挣扎,喉头上下滚动,声线颤抖:“殿下既然肯为我跳下深渊,为何不能只有我一个?!”
难道好色和性命之间,竟是前者更重要吗?
叶缈缈微感窘迫。
她不想提这个。
他之前所表现出来的异状,她未必没有察觉。只是不想戳破,才故作不知。
但是这桩恩怨仿佛避不过了,二十年又二十年,他依然心意未改,她总要清清楚楚地再回答一次。
“我……”张口刚要答,蓦地,他伸手将她的嘴巴捂住!
叶缈缈瞪大眼睛,就见青年一扫刚才的痛苦和挣扎,神情冷然而隐隐锐利:“罢了,我不想听。”
“……”叶缈缈。
不想听就算了,她还不想说呢。
一把拨开他的手,刚要说什么,肚子先一步“咕咕”叫了起来。是了,她现在的身躯与凡人无异,不仅会痛,还会饿。
她抬眼觑他。
他现在不比以前,很不好惹。况且,他早已不是她的人,她不能总是对他颐指气使。
他喜欢她是他的事,愿意跪下来抱她也不代表她就能使唤他。认真说起来,他如今是妖族少主,身份跟她一般。
“我回去了?”她试探着道。
琦玉又哪里会叫她回去?且看她身上的衣裙,是他令下人特意去府外买的,并非府中婢女的规制,她如果穿着回去了,叫其他人如何看她?绿蓉又刚刚死了,她回浣衣房才没好处境。
“不必了。”他淡淡道,“便待在我身边吧。”
他连殿下也不叫了,此刻冷沉淡然与陌生人所差无几,瞥过来的眸光也是毫无情感,只是说的话却一点也不冷漠:“我会吩咐下去,将你调至我身边,谁也不能越过我使唤你。”
顿了顿,没憋住,又嘱咐一句:“不论谁叫你,都不要去,明白吗?”
叶缈缈哪里见过他这样冷然又矛盾的一面?只是到底还有几分底线,没有招惹他,老老实实地点头:“我知道了。”顿了顿,“多谢琦玉少主。”
倒是琦玉听了她的称呼,愣了一下。他在她面前时,总会忘记自己还有一层妖族少主的身份,始终以她的勇士、追随者自居。
自嘲一笑,他点点头,抿着唇走出去了。
先是传膳,而后又对绿蓉的事收尾,然后告知府中众人叶缈缈被调至他身边,任何人不得越过他使唤她,等等事宜。
叶缈缈坐在房间内,两条小短腿并在一起,无意识地摆动着。一手撑了腮,将肉呼呼的脸蛋挤出明显的肉感来。她全然不知自己冷漠高傲的形象崩掉,漆黑湿润的圆眼睛半垂着,长长的卷翘的睫毛轻轻忽闪,心中转动思量。
琦玉说这是个幻境,她一开始也是这么以为的,因为身躯都跟从前不一样了。但,琦玉将她沾满泥土的双手擦净后,她右手掌心的烙印痕迹缓缓浮现出来了。
自从魔骨取出后,封印便打破了,那道痕迹也渐渐淡去,只是始终留有一点痕迹。她在此界刚刚觉醒意识时,手心并无那道痕迹。
所以,真的是幻境吗?如果……并不是幻境呢?
那道封印来历非凡,什么幻境竟能构现出这等封印?叶缈缈不由得想,究竟是此界将封印又构现出来了,还是此界无法遮掩封印的存在,令它浮出真面目?
——
深渊出现得很突然,而且暴露了清麓山之主的真实修为,叶缈缈觉得此处应该不简单。人族强者不至于闲得无聊耍后辈们玩,此处要么是考验,要么是机缘,又或者两者皆有。
本来对那粒仙丹并无企图,只是闲着无聊来玩的叶缈缈,此刻摸了摸头顶,开始想要那粒仙丹了。
她要长角呢,不吃点好的,怎么长得快?
而且,她心中还藏着一个念头,那就是快点成为魔尊,找到神族。她手心里的封印,父王不知道来历,但是说不定神族知道。她要找到他们,问问他们能否叫她看看前世。
既然她能回到从前,说明天底下存在这种手段和可能。那么,一观前世和未来又如何?未必不可。
她惦记着前世的琦玉,想知道他究竟怎样了?之前她恨他们是天之骄子,她只不过是夹在他们角逐中的炮灰,其实到现在也依然耿耿于怀,但……终究没那么介意了,他无心伤害她,且对她用情极深,她想见一见他。
如果他过得不好,她便将清麓山抢来的仙丹送给他。
前提是她将仙丹抢来了。
在抢仙丹之前,她首先得离开“深渊”。所以,线索是什么?
她很快就知道线索究竟是什么了。
绿蓉死后的第三天,宫里来了人,是三皇子母妃身边的大宫女,传达了淑妃的话:“前些日子有人在清麓山观到仙人踪迹,将消息递到京中来,闻听仙人手中有长生不老丹,三皇子可去求取一粒进献给陛下,以表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