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该用于何处, 太子心底有些想法, 只是如今他有心低调, 自然不会再先斩后奏,因而等到康熙巡视永定河堤归来,方才上折子请示。
康熙看过奏折上的内容,简短总结:“你想改变丁银制度,拨款开垦荒地?”
“是。”太子躬身答道:“儿臣以为,盛世之象,必定百姓安居,然数年来各地天灾人祸屡见不鲜,百姓常流离失所,无几分糊口耕地,却还要如富户一般缴丁银,实有不公。”
“但富户之家底亦是多年积累而来,令其多交亦恐会教人生怨,是以儿臣想,或可以皇阿玛名义在各地开垦荒地,租给百姓种,收取租银,以此开源。”
先期开垦荒地,巨大的成本不可避免,但利民之时,亦可有所收益,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但是丁银制度,康熙皱眉,“此制沿袭至今,自有其道理,岂是太子随口一说,便可更改的?”
在场还有其他成年的阿哥在,诸如大阿哥胤褆、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以及五阿哥胤祺,这都是自小见皇阿玛对太子偏爱的,此时听皇阿玛对太子说话的语气,心底皆思绪翻涌。
太子感受更加直观,可他已有所习惯,哪怕心里难过,面上依旧从容道:“回禀皇阿玛,儿臣自以为想出一利民之策,却思虑不周全,请皇阿玛指正。”
康熙语气稍缓,“你年轻,稍有不周乃是常事,不过到底是心忧百姓,其心可嘉。”
太子躬身道“不敢当”,三阿哥却一拱手,道:“皇阿玛,儿臣以为,太子二哥所言大有可为,或可一试。”
三阿哥话音一落,四阿哥亦表示赞同,而后,除大阿哥以外,其余皇子们稍一犹豫,纷纷表示支持。
三阿哥、四阿哥自来与太子关系亲近,康熙却未想到,竟然不知从何时起,其余皇子们也对太子如此信服,一时间极为复杂。
大阿哥与太子分列,立于众阿哥之首,眼角余光扫向众皇子,没管丁银,而是在开荒一事上提出反对意见,“朝中亟待解决之事众多,耗费巨大于此事之上,实在本末倒置。”
三阿哥立即反驳道:“大哥此言差矣,何为本何为末?各部请皇阿玛批钱,也应是为造福百姓,保卫河山,否则便是末。”
“老三,皇阿玛自有决断,做好我等分内之事便是。”
三阿哥有些文人意气,一听他如此说,更加据理力争道:“大哥,你我身为皇子,本就不该与那等唯利是图的贪官污吏一般,为民谋利才是分内之事。”
大阿哥不屑地冷笑一声,“冠冕堂皇。”
“大哥你……”
众位皇子中,只大阿哥和三阿哥乃是郡王爵,此时两人争锋,旁人皆不便插嘴。
唯太子适时劝阻道:“老三,莫要在皇阿玛面前无状。”
三阿哥愤愤地守住口,转身向皇阿玛请罪道:“儿臣失仪,请皇阿玛恕罪。”
康熙面无波澜,视线从众皇子身上略过,见其余皇子虽不显,但大多站在三阿哥……太子一方,而大阿哥始终一副傲睨自若的神态。
这时,大阿哥又吊儿郎当道:“皇阿玛,儿臣想开一门火器课,也缺钱,与其开荒,十年八年见不到回报,不若您拨款给儿臣,儿臣保证不出三年,不,两年,大清的军队便能再多四十门重炮。”
“如今无大战事,拨款给大哥才是本末倒置。”
大阿哥瞪三阿哥,振振有词道:“战备便是为以备不时之需,我大清火力强横,外贼自不敢冒犯,百姓才可安居乐业。”
“太平盛世,自当以鼓励百姓农耕为主。”
一句“太平盛世”,引得大阿哥嗤笑不已,正欲回怼,康熙一拍书案,气道:“好了!吵什么!当朕这儿是闹事吗?”
大阿哥和三阿哥一听,立即跪地认错,太子并其他皇子也纷纷恭敬垂首而立。
康熙叫停后,率先看向大阿哥,没好气道:“你还要朕拨钱?朕再给你写两张借据可好?”
“皇阿玛又不是没钱……”
“朕没钱!国库岂是朕的私库。”
大阿哥显然仍然不甚满意,勉为其难道:“那便写借据吧。”
那是嘲讽!嘲讽听不明白吗?!
康熙一口气哽住,可是金口御言,他也不便出尔反尔,便气道:“写!来人!命南书房草拟借据!”
大阿哥行大礼,语气欣喜道:“谢皇阿玛准许儿臣开办火器课。”
而太子不可置信地看向皇阿玛,仿佛是不明白事情的走向。
康熙嘴角抽动,眼神有一瞬间的闪躲,又清清嗓子,帝王威严不减,对太子安抚道:“朕一直支持百姓开荒,奈何人丁不足,太子之见确实可行,只是具体如何,还需内阁商议。”
太子扯起个勉强的笑容,恭敬道:“是,皇阿玛。”
“嗯。”康熙轻挥手,“无事,便退下吧。”
众位皇子异口同声道:“儿臣告退。”
太子行礼后,却并未动弹,而是面有难色道:“皇阿玛,这借据总要有一明确的数目……”
康熙也是教大阿哥气到,一时未想起来,此时太子一提及,便看向大阿哥。
“那就十万两吧。”
大阿哥一脸遗憾,如果太子没提,那还不是想写多少便写多少。
他那神情毫不掩饰,莫说康熙和太子,连皇子们,脾气直接些的已经是在心里骂他不要脸,并且忍不住对太子心生同情。
康熙却是不看大阿哥,未多加思考,直接点头道:“准。”
大阿哥脸上一喜,神采飞扬,太子则是面无表情。
待到众皇子出宫殿,离开皇阿玛视线,三阿哥第一个对大阿哥不满道:“就事论事,大哥何必牵扯太子二哥?”
“你懂什么?”大阿哥嫌弃地撇开眼,看向太子,“总之皇阿玛私印一盖,这借据便生效了。”
太子此时的神情,不似在殿内时那般难看,叫一声“大哥”,然后一拱手道:“谢过大哥,我先走一步。”临走前,还拍拍大阿哥的肩膀。
两人多年来未曾有过这样的肢体接触,大阿哥皱眉,深觉他莫名其妙。
“太子二哥竟然不生气?”三阿哥敬服,“养气功夫实在了得。”
四阿哥无奈地摇头,转身对其余弟弟们道:“回吧。”
五阿哥、六阿哥和十四阿哥打头,向大阿哥和几个哥哥告辞,其余阿哥随后,而五阿哥走了几步,回头问九阿哥:“胤禟?你不走?”
九阿哥笑道:“我今日还未拜见额娘,五哥先出宫吧。”
五阿哥闻言,停下脚步,“我与你一道去拜见额娘。”
两人说话时,大阿哥已迈开步子,九阿哥连忙叫道:“大哥,且慢。”
众位皇子们因为年龄的差距,大多与年龄相近的皇子关系更佳,大阿哥和九阿哥之间便没交流过多少兄弟感情,此时九阿哥叫住大阿哥,前头的三阿哥听见,马上拉住四阿哥,“不急着走,听一听。”
大阿哥亦是不解地回望九阿哥,不知他要说什么。
九阿哥上前一步,停于大阿哥跟前,笑道:“大哥,弟弟于钱财上稍敏感些,因而今日之事,实在有些地方不吐不快。”
大阿哥以为他也是来为太子说话,双手环胸,扬起下巴,示意他有话便说。
“关于这借据……”九阿哥一脸不适,提示道:“先前大哥以重炮换得皇阿玛十万两借据凭证,乃是以物易物。”
“你想说什么?”
九阿哥一脸“怎么还不明白”的神情,解释道:“可此次大哥虽得借据一张,火器课用什么开?”
大阿哥初时不以为意,随后便反应过来,他费力至此,确实坑了太子一把,可开火器课,还是没钱啊!
而三阿哥听到两人对话,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几声之后,声音又突然停住,“皇阿玛是……太子二哥无缘无故便背上债,这……这也……”
太过可怜了……
四阿哥叹气,拉着三阿哥离开。
不止太子,大阿哥也要像先前造大炮似的,先掏出一大笔钱,然后只有一个不知何时会兑换的借据。
三阿哥跟着边叹气边摇头,“竟是皆自作聪明了……”
“也不算自作聪明。”四阿哥背手,淡淡道,“至少太子二哥和大哥都达成了各自的目的。”
“你是说……”三阿哥眼睛睁大,忽地拍向额头,他才是蠢而不自知!
第205章
由始至终, 惨还是太子惨,他什么也没得到,身上却又背了十万两的债。
这件事传到容歆耳朵里, 她只有一个想法:康熙,果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如此想下来,容歆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也不容易,她记那些仇, 现下也不能做什么, 最重要的还是要养好伤身体,免得太子担心,她自个儿也难受。
这一入秋, 容歆便开始保养起来,当作是一个事业认认真真地做。
此时就显出多年抄医书的作用来,但凡容歆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方子,她稍一回想,便是不能迅速默出内容, 也能想起从那本书能得到她想要的。
这能力, 容歆为自己养生的同时,连毓庆宫的宫侍们有个头疼脑热都能关照,闲来无事大家喝些强身健体的汤汤水水, 极少有人风寒。
太子妃不吝啬这一点普通药材,甚至还极为支持, 毕竟宫侍们生病,极易过到孩子们身上去, 后来, 她干脆请容歆选出一个方子, 隔几日便教宫里熬出来, 供所有宫侍喝。
这事儿,实则是大功德,太多底层的宫侍不懂医理,生病无人医,熬到上年纪便一身伤病,一时间太子妃在宫中人人称道。
太子支持她如此做,并且表明:“若后宫有人说你此举有不妥,便与我说,用我的私库。”
太子妃笑着拒绝道:“满京皆知太子殿下欠大哥二十万两,这点花销,便不劳烦殿下了。”
太子扶额,“你也如此促狭,那借据上可未曾指名道姓是由我还。”
“哈哈哈哈……殿下莫要再辩解。”太子妃笑不可抑,伸手推太子,“我掌管后宫,花用这点钱,谁敢说嘴,殿下担心太过。”
太子无奈地摇头,回头却是命人传出消息,方子乃是由容歆所出,不希望太子妃太过张扬。
而太子的做法导致宫中不少人以为容歆如今医书小有说成,一些相熟的人便请容歆帮他们看病。
容歆懂这点皮毛,哪敢给人看病,万一出差错,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还是苏麻喇姑,在她去探望时,劝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些底层宫侍若得重病只能等死,若你果真能帮一帮,好歹给人些希望,会有福报。”
莫说宫侍,有些低阶庶妃,生病后想要有人医治,还需得请示,太子妃仁慈,从不视人命如草芥,若换个冷血的掌事人,不嫌她们麻烦便不错了。
宫中如容歆和苏麻喇姑这样的人,有主子敬重,生病连御医都能来,那些寻常宫侍却是不能。
宫中只太医院通医理,其他人皆不准学此道,容歆这样的情况,实属难得。
她真的去医治,兴许会下错药致人病情加重或是亡故,可也有治愈的可能,毕竟除非疑难杂症,大部分皆是小病熬成大病。
若她不去医治,宫侍们只能在病死前便被扔出宫去……
容歆只稍加思索,便作出决断,点头道:“嬷嬷说得是,报一人性命,亦是功德。”
苏麻喇姑跪在蒲团上,嘴角含笑,面容一如佛像般慈祥。
容歆跪在她身边,忽然问道:“您劝我医治他人,为何您生病时却不用药?”
苏麻喇姑未睁眼,一边拨弄佛珠,一边道:“这关于我的信仰,旁人自不会懂,待我病重之日,也不必强求于我。”
她的信仰容歆也不懂,不过苏麻喇姑已快要九十岁,口齿依旧清晰,便是颇有些怪癖,也可当作是超脱之人不做凡俗之事,尊重便是。
而从这一日起,容歆便开始为宫侍们看些小毛病,她并不无偿,也不收取高价,就按照宫外头寻常人看病的价格,收取药钱。
有些她摸不准的,便去太医院请教当值的太医,回头再行用药,及至腊月将至,颇治愈些人,未出现过大纰漏。
浅缃闲来无事,整日里跟容歆在宫中,倒是比她还要上心些,有种找到事业第二春的感觉,容歆见她精神奕奕,便由着她在当中安排。
唯一对此不满的便是东珠和宝珠,东珠只盯人不说话,宝珠却是每每见容歆回来,便小嘴吧嗒吧嗒地表示不满。
容歆才从外头进来,命两人身边伺候的人拦住她们,回去梳洗换过衣服,才靠近两人,问她们,她不在时二人都做了些什么。
其实不问也知道,可宝珠说时,容歆还是听得极为认真,不教两人感觉到任何一点轻忽。
宝珠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没说几句话,便对容歆抱怨起来:“不想读书嘛,为什么姐姐可以玩木头,宝珠却要读书?”
“太子妃如何对您说得?”
宝珠噘嘴,“额娘说姐姐聪明,只要看一眼便什么都会,我如果不读书,长大会变丑。”
变丑可还行……容歆哭笑不得,搂着她耐心地问:“格格不想读书,是想做什么?”
宝珠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撒娇道:“不想写字,累——”
容歆摇头,认真道:“您总得有一样喜欢的,否则日后漫长的人生,该如何过呢?”
宝珠格格相较于皇长孙和东珠,就是一个很普通很可爱的小姑娘,她喜欢吃,喜欢撒娇,也怕累怕痛怕很多东西。
东珠哪怕不说话,可她不知何为畏惧,她自成世界,宝珠不同,普通人有的烦恼她都会有,所以长辈们能做的便是教导她更多,即便孩子叫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