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百草仙君以灵力治愈她一整夜,却亲眼见她越发严重,最后急忙命人去告诉了施子真,施子真赶到之时,凤如青状况十分的糟糕,最遭的是她生志动摇。
施子真以灵力进入她识海,见浓重鬼气,试图祛除,却反复再生,试图找到侵染她的本体,却遍寻不见踪影。
被鬼气侵蚀身体之人,血流不止,被鬼气侵蚀心脉之人,灵力滞涩修为难济,而被鬼气侵蚀神识之人,却是真的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
施子真猛地想起当时黄泉鬼官要以死魂印烙印凤如青,当时他还以为,只是她气息过弱,没想到竟是她神识已然被污染,而上次在她脑海寻到鬼气,施子真只以为是残存鬼气,未曾想到是污染。
好狠毒的鬼修,施子真暴跳如雷,污染神识,乃是鬼修当中最恶毒的做法,需得是在鬼修身魂崩散之前,在人的神识之内种下恶咒,除非身死,否则无可救药。
施子真坐在床边上,手徐徐按在凤如青的头顶,神识却在她的神识中流连,找到了蹲在一个角落,满面惊惧地抱着自己的小可怜。
他试图靠近,凤如青见到他却更加的畏惧,转瞬不见。
施子真需得先把她带回来再说,于是不得已幻化成穆良的模样,再度找到她,靠近,僵着身子被她抱得像根木头,最后才将她神识带回。
施子真在凤如青苏醒之前便走了,他需得寻个解决污染神识的办法,可有什么办法?
他泡在藏书阁好多天,翻遍古籍,而凤如青再度苏醒过来,却不像之前一样歇斯底里地要见穆良了。
她开始恢复正常,去五谷殿吃饭,定时去百草仙君那里治疗,还会和弟子们一起去冰真殿上课,若不是百草仙君知道她的神识已经被鬼气污染,时日无多,甚至以为她已经好了。
凤如青表现得和正常弟子无甚区别,只是在无人知晓的午夜之时,才会在自己的梦魇中崩溃,她的憎恨,像星点的火光,已然就着春风燎原。
而憎恨的对象,便是不肯让她见穆良,抽取她的记忆,甚至还在她求他的时候,踢得她口吐鲜血的施子真。
凤如青甚至知道自己邪魔入体,即便是百草仙君不说,她越发偏激的想法,随时想要暴起伤人的戾气,还有午夜缠身的梦魇,都是证据。
可无人管她死活啊,大师兄不知道怎样,她没了大师兄,还有什么?
她自甘沉沦这种疯狂和憎恨,这样才能让她在梦魇中难捱的时刻得到片刻的宁静,爱慕有多么久,这恨意就有多么深。
一切的源头都是施子真,窥天石上未来作践自己的是他,她本能躲过的,却是他苦苦相逼,令一切无可挽回,害得她如今邪魔缠身,还失去了唯二的亲人,大师兄见不到,小师弟也被荆成荫关着,不许她见。
凤如青独自行走在业火撩身的地狱之中,身体回到了人间,灵魂却似烧化在了地狱之中。
然而在她已经深陷仇恨怨怼的泥泞之中即将没顶之时,施子真主动来找了她。
“你要见穆良可以,但见过穆良之后,你要带着一件东西,去一次青沅门,”施子真说,“若你答应,我便许你见穆良。”
凤如青眼中爆出耀眼亮光,施子真又说,“青沅门一行,你务必快去快回,回来之后要跟我去焚心崖,随我闭关修炼,你可答应?”
凤如青怎么会不答应,她怎敢不答应?
她死灰一样的心境终于透出了一丝活气,她不仅干脆利落答应,甚至要感激涕零,那些多日以来积攒的怨恨都消散了,只是哭着一遍遍地叫着师尊,师兄,语无伦次。
凤如青都决定原谅施子真了,毕竟他曾经救她出尘世苦海,引她入长生之道,也是他赐了她穆良这样的兄长,荆丰那般的兄弟。
虽然他心冷如铁石,可他若是将大师兄还她,将她仅有的亲人还她,她便不生他的气了。
她的心肠原本是一滩难言的柔软,贪恋吸食这世间最美好的情愫才能存活,她当真不适合修什么无情之道。
可凤如青满怀希冀地见到了穆良,抽抽噎噎地伏在他肩上倾诉这些时日的担忧和害怕,还有解释她在幻境中的决定并不怪她。
可穆良却用那样一副温润依旧的样貌,如玉的声音柔声询问,“师妹,你先别激动……你是哪个殿的弟子?”
第19章 窥天石·心魔
穆良很虚弱的样子, 靠在洗灵池的池边,大抵是没有力气推开她, 有些不适地用手掌撑着她的肩头,声音一贯的温厚, 却带着难掩的生疏。
在凤如青的印象里,大师兄从不会对她生疏,更不曾有过排斥她亲近的时候,一时片刻也不曾有过。凤如青面上短暂地僵硬了一瞬, 睫毛颤了颤, 甩落一对晶莹。
穆良近距离看着凤如青, 唇色有些苍白, 见她流泪,声音更低一分, 又问道,“师妹?”
是小师妹。
大师兄一直都叫她小师妹, 叫其他的不相熟的女弟子, 才会叫师妹。
凤如青曾经一直因为这称呼洋洋自得, 这是两个人之间不同于旁人亲密的见证,也是她在穆良心中, 始终未曾长大,是当年那个才入山门的干瘪清瘦小孩子的见证。
可现在他叫自己师妹。
与旁人无异的师妹。
凤如青秀美的面容逐渐扭曲, 她短促地从喉间发出一声哽咽, 随即很快地强压回去。
她扳着穆良肩头的手不自觉地抓紧, 低头将额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在他的怀中崩溃,又很快在他的怀中恢复如常。
她其实已经料到了,施子真那种性情,为仙门,为修炼能够亲手将师弟放逐出山的人,在误会她与大师兄暗生情愫,又在救她的时候撞见了她与大师兄那等羞耻尴尬的瞬间,他又怎会突然改变心意,许她见大师兄呢。
凤如青在穆良温柔的询问中沉默,将疯狂涌出的眼泪压进穆良的肩头,微张着嘴,无声地嘶喊。
只有这一次了,就只有今日这一次,从今往后,她再也没有了疼她护她的大师兄,从今往后,茫茫人世,她又变成了独自一人。
凤如青将心中滔天的悲伤强行压抑下来,脑中不断有声音在引诱着她,嘲笑着她,直言告诉她,她这种人就不该活着。她的好师尊是看她无药可救神识被污染心魔即将发作,这才可怜她,让她死前见一面她的好师兄。
凤如青眼中幽绿色的暗光流动,但在她从穆良的肩头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已经恢复如常。她甚至将悲伤都一并压在了眼底,只是对穆良浅浅一笑,说道,“大师兄,是掌门令我取些池水,你生得太像我死去兄长,这才一时间不能自控。”
凤如青放开穆良,退回池边,从储物吊坠中取出了一个破旧的水囊,取了一些洗灵池中的水。
她手抖得厉害,只好用另一只手压着,在穆良疑惑的视线中,弄好了这才起身,转身之后却迟迟没有迈步离开,背对着穆良哭得额角青筋暴突,嘴唇战栗不止,可说出的话,却只是气息稍稍有些散乱,不带一点的哭腔,她说,“大师兄……祝你早日恢复,从此仙途坦荡,千岁无忧。”
“谢谢师妹。”穆良虽然有些奇怪,可这师妹给他的感觉意外的亲近非常,他不自觉的声音更加温和。
凤如青闭了闭眼,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这才迈动重如千斤的脚步,朝着洗灵池外面走去。
这短短的一路,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荆棘密布的荒丛,扎得双腿血肉模糊。她脑中不断地闪过这些年来,她在山中,在大师兄的维护下生活的日子。
她曾经以为,上了悬云山,她就脱离了尘世颠沛的痛苦,从此也有了家人和兄长,但现在,她宁愿从来也没有被救过。宁愿一辈子在尘世为奴为流民,这样也好过她已经养得结痂脱落鲜嫩无比的心脏,被这样轻轻一捏,就已经鲜血淋漓。
她曾经有了家人,兄长,弟弟,还有倾心爱慕的尊长,现在又全都没了。
她没有一刻像此时这般理解被鬼修引诱着生魂修鬼道的严六,只要为了复活他的娘亲,不人不鬼又如何,罪孽深重又如何?只要能够再换阿娘一声小六,便是万死,又如何?
他又何尝不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何尝没有察觉过他被欺骗,但抱着那一丝幻想,哪怕是鬼修幻化了他阿娘的样子,也能让他自欺欺人。
凤如青转出了洗灵池,看到不远处负手而立的施子真,她克制不住地按着心脏蹲下来,跪趴在地上,双手紧扣着身下的地面,指甲劈开的疼痛,不及她心中万分之一。
她浑身黑气弥漫,施子真发现立刻走过来,将手掌覆盖在她的头顶,纯厚的灵力涤荡她的全身,凤如青泪流满面地抬头,嘴角血流顺着下颚弥漫。
她抓住了施子真的手甩开,声音仿若从牙缝挤出来,“师尊,你说得对,我确实不适合修无情道。”
施子真看着她眉心透出的黑气,眉头紧皱,再度伸手,却被凤如青接住,她问他,“是师尊将大师兄的记忆抹消的吗?”
施子真眼见她眉心黑气更重,她却不让自己帮忙,微微皱起眉头,在他的眼中,凤如青这便是在胡闹,他也根本无法去共情她的悲痛,无法理解喜怒哀乐依附另一个人而生的心情,更不会做什么事情,还要专门同什么人去细细解释。他是施子真,是修真界众人望尘莫及的仙首,不是穆良。
于是他神色甚至有些责怪地看着凤如青,直接道,“这是对于你们来说最好的选择。”
凤如青宛如心脏被利剑贯穿,因为这剑太过锋利,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看不见血流,只有丝丝缕缕的冰凉。
施子真当然不知道穆良对于凤如青的重要,那是让一个有心上人的女孩子,为了救他性命,肯含泪舍身的存在。
可现在什么都没了,穆良活着,她的大师兄死了。
凤如青垂下头,这一刻甚至没有表现出多么的歇斯底里,她的悲痛和快乐无人理解无人在意,她表现给谁看,凭空惹谁的厌烦和笑话呢。
她垂下头,跪在施子真的面前,没有再拒绝他为自己涤荡神魂,双眸看着面前十几年不染纤尘的靴履,心中想着,再重来一次,她绝不会选择扒住。
她在今日之前,甚至心存死志,但这一刻,却不会再有不想活的想法。
有人护着,总是格外的娇柔和脆弱。
而现在护她十几年的人没有了,她再次变成了那个尘世挣扎求存,即便是断了腿也要跑,被埋进了死人坑也要挣扎着爬出来的野狗。
她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施子真本来眉头紧锁,他鲜少有会为了什么事情发愁的时候,不过感觉到了小弟子心智再度恢复,他涤荡起来也更顺畅,这才稍稍舒展了眉心。
片刻后收手,凤如青仰头看向他,竟然笑了笑,说道,“谢谢师尊救命。”
施子真却因为她这一笑,再度拧起了眉心。印象中这小弟子每一次见到他,都缩成小小的一团,要么就躲在穆良的身后,有时候会在为他收拾寝殿的时候偷偷看他,但并不会露出这样的笑。
这笑……让施子真想到了当初那个从被妖兽的血浸泡的坑中爬出的脏污少女,也是用这样的笑,扒住了他的靴履,对他道,“仙人求你带我走。”
那当中并没有多少真情实感的求生欲,那是濒死的小兽,下意识对着靠近的人发出的哀鸣。
施子真想要将手掌覆盖在凤如青的头顶,学着穆良平日的样子,揉一揉她,可他只是手指动了动,便想到这小徒弟对他的心思,顿时被蜇一样地缩回手,还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
凤如青表情恢复如常,是一派的恭顺,只是一双眼黑幽幽地盯着施子真。
施子真压着不适,别过头不与她的眼神相接,是莫名其妙的心慌,却因为微微拧眉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十足的厌恶。
凤如青看在眼里,脑中一直叫嚣着不肯停止的声音,此刻终于消停了。
死了一般的安安静静,只是此刻但凡施子真看上一眼,就会发现他的小弟子已经濒临入魔,那眼中的幽绿化为暗色,掺杂在浓黑之中,呈现出十分漂亮邪恶的斑纹。
而施子真却只是开口,“你见了穆良,明日卯时来悬云殿找我,我会将青沅门少掌门的魂魄交予你,你带着交予青沅门的掌门人,将他给你的东西带回门派。”
凤如青未等说话,施子真看了一眼已经垂头的她,又说,“我会派几个弟子随行,你务必快去快回!”
凤如青抬手抹了抹面上脏污泪痕,用衣袖蹭着嘴角干涸的血迹,闻言头也不抬地点头,“弟子谨遵师尊命令。”
“你且先回去。”施子真说完之后,下一瞬便原地消失。
凤如青还在擦着嘴角血迹,反反复复,干涸的血迹并不好擦拭,她用的力度很大,直至将嘴角擦出了血痕,她才停下,看向施子真消失的地方。
那双眼中的黑色更加少了。
凤如青从地上站起来,没有再回头看一眼洗灵池的方向,径直出了焚心崖,却没有回长春院,而是去了百草仙君那里。
百草仙君正在园中种植草药,凤如青走到他的身后,他回过头来看着她,眼带询问,凤如青便开口,带着那种没有笑意的笑容,说道,“仙君,我是不是被邪祟污染,已经无可救药了?”
施子真和百草仙君都没有告诉她实情,是她脑中的邪祟为了让她丧失生志,才会说的。
百草仙君惊讶了一瞬,接着还以为是施子真说的,毕竟施子真那个直肠子,会直接对将死之人说你快死了无药可救了,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他顿了顿,正想要开口,凤如青便又带着那种笑说道,“仙君啊,我想活,真的一点办法都没了吗?”
百草仙君顿了顿,却是答非所问,“你师尊是不是要你去青沅门?”
凤如青看了他片刻,自嘲一笑,收起情绪道,“是的。”
百草仙君将手上污泥以清洁咒术去除,垂眸说道,“命数天定,我们虽为修者,亦是凡人,又怎能违逆天意呢。”
凤如青轻轻吁了一口气,没再停留,待百草仙君从袖口拿出个什么东西要交给她的时候,凤如青却已经不在园中了。
凤如青彻夜未眠,脑海中邪魔一直在蛊惑她,可她生志竟然比先前还要坚定不移,那邪魔似乎恼羞成怒,开始折磨她的识海,她一整夜头疼欲裂,窝在自己的小床上面,冷汗浸透了脊背,却一声不吭。
第二天卯时,她准时出现在悬云殿外,穿着一件黑色的披风,乃是去年在她生辰的时候,大师兄去凡间祛除邪祟回来,带给她作为生辰礼物的。只是她始终没有跟大师兄说过,她的生辰是假的,她自己也不知自己何时生,连年岁都是施子真根据骨龄来判断,不过是想要大师兄为她做些什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