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身后的声音温润平和,凤如青侧头,便看到参商鬼王解开遮面鬼气,将兜帽摘下,在这月华清亮的山林之间,朝着她缓缓跪下。
凤如青抱着书籍的手微微收紧,神色慢慢变化着,复杂地看着跪在不远处的人。
好一会,她才开口,“参商鬼王为何跪我。”
白礼微微勾唇,是一个有些苦涩的笑,“认错。”
“何错之有?”凤如青叹息一样,“参商大人,很晚了,回吧。”
“青青!”白礼急急地叫了一声,凤如青站在山门阵前,半晌无言。
许久,凤如青才说,“别这样叫吧,你又不是他。”
白礼猛地一颤,像是狠狠中箭,他颤着脊背,跪得更直,眼中灼灼地看着凤如青后背。
“你要将过去尽数推翻吗,我走到如今这一步,都是因你当年散尽功德,将我自阿鼻救出。”白礼说,“你不认我了吗?”
凤如青嗤笑了一声,并没有回头,她想起那个为她一句话,毕生不沾染红色的小公子,轻轻叹息。
“我是忙得傻了,才会想不出半神鬼王,能够看透轮回阴阳,自然能够想起生前之事。”凤如青说,“你或许早就想起了吧,参商大人。”
白礼没有说话,心口哽得生疼,她早就认出自己,却只愿叫自己参商,连看也不想看他。
“我错了。”白礼说,“你师尊的事情,你怨我恨我都好,别无视我。”
凤如青却慢慢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为何没找你么,你不该来的。”
“我因为白礼,才没找你去清算你见死不救蓄意纵人行凶的罪过,可……”凤如青语调变得很轻,“我不想看着小公子面目全非,如你这般狡诈狠毒。”
“我本就是白礼,是恶鬼,也是你的小公子!”白礼起身,欲上前去抓凤如青,却被她回手一挥,落下悍然神力,阻隔了他的脚步。
“你不是他,”凤如青说,“转了世,忆起了前尘,便不再是他。”
“我的小公子绝不会舍得我难过伤怀,从未说过我珍重的人一句不好,又怎会伤我珍重之人?”凤如青缓慢走入悬云山大阵,最后一句话自阵中传出,闷闷的,听着很远。
“他亲手为我系了绢布,他纵使凄惨却骄傲决绝,与我相伴二十载,从不曾卑微卑鄙,你怎么会是他……”
白礼按着心口,低低笑起来,只是声音听上去悲凉入骨。
他是白礼,可白礼只是他的一部分罢了。
她只喜欢他的一部分,多了一点点都不肯看上一眼,真是薄情……寡义。
“大人!”白礼只允许自己狼狈那么片刻,很快恢复,重新戴上兜帽,鬼气遮面。
他叫住凤如青,要她看自己从今往后,便是参商鬼王。
他以参商鬼王的名义对凤如青说,“大人于我恩重,我自要偿还,来日若当真要与天下为敌,我愿做大人马前卒。”
凤如青捧着书籍,听到他的声音,在碧云石阶上顿了顿,转身对着他露出灿烂小脸,“那便请参商大人,记住今日之言了。”
“铭记于心,永不敢忘。”参商对着凤如青深施一礼,很快召出黑泫骨马,乘夜而去。
凤如青透过大阵,看着消失于阵外的黑雾,轻声呢喃,“小公子,永别。”
声音散落在这空寂的夜色当中,凤如青乘着碧云石阶步步向上,径直去了悬云山的藏书阁。
彻夜天明,白昼来临后又再度与黑夜交替。
凤如青泡在书中,研习阵法和布局。连施子真的饭食,都是派弟子送去的。
荆丰在一场与熔岩兽的对战之后回到山门,加急处理好了门中积压的事宜,便与凤如青一道,扎进了藏书阁中,研制起了阵法。
事到如今,也并没有什么不可说,凤如青将她准备砸烂天宫,捅漏天池的事情同荆丰说了,荆丰也只是愣怔了片刻,便义无反顾地站在了凤如青这面。
荆丰甚至还找了穆良,穆良在人间行雨过后入夜来了山中,三人在藏书阁中研制修改合并阵法,用以引渡天池之水,拢住生机,好在天池倾泻人间的时候,用来为施子真以生机浇灌经脉,重塑仙骨。
第158章 杂鱼锅·下
他们没有天池之水能够测试, 便以天池之水幻化的灵泉来测试,再尽可能的将阵法功效加注数百倍。
妖魔鬼族,全部都任她调用, 雨神也站在她这边,荆丰这个隐隐有仙门之首趋势的悬云山代掌门,更是对她言听计从,不过这还远远不够。
她必须要天下都站在她这一面,再去暗地里找弓尤, 拉拢掌管天界兵将的于风雪和蓝银, 还要做一件最最轰动的大事。
便是将天界用以铸造宫殿的金晶石能够熄灭熔岩的事情, 公布天下。
一切都紧锣密鼓地准备,荆丰甚至开始着手仙门宴, 地点就定在除却悬云山之外, 在仙门各家当中地位最重的青沅门。
青沅门少掌门池诚恢复神智之后, 因为双姻草的本体, 加上这么多年池中节的各种温养,修为一日千里,池中节到哪里都带着他。与熔岩兽的几次对战中,池诚亦是悍勇无双,在仙门当中尤为出挑。
而青沅门听闻是凤如青挑头的事情,甚至都没有问是什么事情, 便同意了承办聚会。
凤如青整整一月, 未曾在焚心崖露面,施子真身体稳步恢复,泰安神君心急他的恢复速度, 又没忍住去偷了天池水, 伤得颇重。
天罚之伤虽然恢复很慢, 但泰安神君倒是很乐意。想到施子真就快要恢复得能够归神位,到那时候斩断凡尘,这些糟心事就不会再有了。
只是他这边一心朝着施子真身上扑,却不料他的亲孙子英容,他当年头脑一热,自己结出的莲子儿子生出的孙子,悄无声息地被凤如青策反了。
英容虽然生来在天界,神位不正能力微弱,却一直受泰安良好教育,对神族那些腐朽的恶行十分的不齿。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在泰安不在天界的时候,被人坑害,险些无声无息地死在凡尘。
都说种下什么因,便得什么果。
凤如青这一生每每遇到不平事,在能力范围内,都愿出手一帮。到如今她要做的乃是翻天覆地,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公然挑战天道的事情,她的身前身后,却依旧围拢着一群肯为她豁出生死之人。
这当然不会是因为情爱,若仅仅因为情爱,或许会让一个人失去头脑奋不顾身。可情爱得之如何浓厚,失去便如何凉薄,没人会为了失去的情爱奋不顾身。
妖魔鬼族首领,乃至如今已经成为天神的人鱼族,之所以愿意放弃安逸,帮着凤如青,只因为她的道,一直都是为人间,为生机不绝。
固然这其中有她想要为施子真重塑仙骨的私心,可大道与小爱在她这里殊途同归。
她本也有这样的打算,只是她的确是有所犹豫。哪怕已经印证了天界的金晶石能够熄灭熔岩,却也不敢妄动。
毕竟砸碎天宫并不是开启海阵,不是一个人鱼族,不是到最后她一个人献祭就能够做到的事情。
只要天裂一日不解决,这就是人间所有族类必须面对的事情。
而一旦人间各族和安逸在天界的神族对上,这便是天与地的战争。天界占尽优势,而人间各族从各个方面,都处于劣势。
胜必惨烈无比,败甚至会面临灭族的风险。
这件事说到底,确实是凌吉推动她下了决心,也是凌吉伤了施子真,才迫使她不得不将计划提前。
凤如青与弓尤曾经在冥海之底那般的生死相依过,却只敢旁敲侧击地去探知他的想法,不敢当真同他明说——我要你与我将这天界打落人间,熄灭熔岩堵住天裂。
她若说了,很可能就此与弓尤反目成仇,毕竟天界是弓尤自小长大的地方,纵使腐朽到让他痛恨,让他这般殚精竭力地想要肃清。可他之所以开海阵,之所以立志当天帝,归根结底,是他恨着,也爱着天界。
所以在一切准备就绪,正面与弓尤对上的那一天之前,她不能告诉他真相。就算弓尤要与她反目成仇,这件事凤如青也一定要做,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
凤如青亲自去与堕落的神族谈判,荆丰则是在仙门聚会上说了金晶石的作用。
而拥有金晶剑的宿深,以自身为诱饵,引诱妖魔族与他一条心。
他的修炼如何疯狂进境,众人全部都看在眼中。
因此,当宿深说出可以利用熔岩热浪修炼,只要拥有金晶石便能够不受热浪侵蚀,甚至无需忍耐嗜血暴虐的本性之苦,妖魔族便全部都看着宿深手中的金晶剑,眼红如血。
若当真砸碎天宫,金晶石散落人间,即便熔岩天裂不曾掩盖,也将是妖魔族的崛起。
而各派听了荆丰的说法,也看着凤如青亲自以金晶石验证之后,最开始跳出来反对的声音,从大逆不道逆天而行必遭天谴,改为攻上天界简直是痴人说梦。
毕竟天界神族哪怕坠落了大半,却到底是神族,是生来便神力强横无比的神族,居住在天界天宫,那是离天道最近的地方,是一切生机的归处和起源。
而在四海因为金晶石的作用沸腾起来的时候,凤如青白天到处奔走,夜里依旧埋头在改进阵法。
她整个人衣不解带不食不寝,时常连清洁术都忘记,弄得十分狼狈。
她足足两个月不曾去见施子真,施子真见不到她,倒也安心下来恢复伤处,只是夜深人静之时,他偶尔也会纳闷,小弟子难不成当真因为那天他口不择言伤心至此,要与他恩断义绝吗?
施子真已经恢复不少,能够自如行走,偶尔也能动用一些小术法。该是迎天魂归体的时候,泰安神君已经布置好了地方和阵法,只等再过两日,便为施子真归位天魂。
施子真这夜心中总是不安稳,实际上他已经不安稳好久了。
小弟子不见踪影,施子真能够自如行走之后询问过来送饭食的弟子,他说小弟子就在悬云山藏书阁。
施子真心道她还是在为自己寻找办法,左右过两日也要迎天魂,归神位,是时候该告诉她,要她无需记挂心上了。
于是施子真这天晚上,送走泰安神君之后,亲自出了焚心崖,朝着藏书阁的方向走去,准备和凤如青说清楚。
而凤如青确实也在藏书阁,只是她今天这里出了点状况……
荆丰多日陪她演练阵法,担任被“天池水”浇筑的那个角色,灵力灌体太猛太多,以至于他身体出现了一些变化。
具体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不舒服,每天晨起都要把整个屋子给缠满藤蔓不说,还越来越浮躁。
这种浮躁在凤如青身边的时候尤其的严重,他几次无法自控地扑倒凤如青,后用藤蔓将她缠缚住,却又不知要做什么,只是难受地看着她。
凤如青每每关切地询问他,要他去找百草仙君,百草仙君给了他一些药丸,吃过之后会好受一些。
只不过这两日百草仙君进山去采药,恰好荆丰的药丸没有了,他再度把正在读书的凤如青给捆上了,凤如青淡定却又无奈,“你又没吃药吗?”
荆丰看上去像发癔症似的,很严重的样子,凤如青愧疚,“今天不灌你了,等大师兄来了灌他吧。”
她伸手去扯荆丰缠缚在她身上的藤蔓,这一次荆丰却没有松开,而是紧紧盯着她,“小师姐我好难受啊……”
“你这样缠着我我也难受,”凤如青手里还拿着一本书,“我要把这一部分看完,你快将我松开。”
荆丰每次都很听话,纵使他的藤蔓很多时候不听话,他也会干脆利落地挥刀斩断。
可这一次,他没有听话,还将藤蔓勒得更紧,凤如青皱眉,总算察觉了荆丰无法自控,因为缠缚在她身上藤蔓的力度重得要把她骨头勒断似的。
而荆丰眼中幽绿,在这藏书阁的明珠光之下如同鬼火跳动,凤如青伸手去摸他的身前,“你的药呢,快点吃。”
她摸到一个小瓶子,书掉落在地上,在荆丰缠上来越来越多的藤蔓当中,将小瓶子打开朝外倒,可其中空空如也。
凤如青心道糟糕,“没了啊?”
荆丰不说话,连手臂都抱上了凤如青,不是寻常的那种师弟师姐亲近的抱抱拍拍,是缠缚紧密,简直要将人勒死在怀中的抱。
“荆丰!”凤如青自然不舍得以神力伤他,他本就对自己下手够狠,每天都在斩断自己的藤蔓,凤如青疼小师弟,小师弟也向来听话,所以她只是试图唤醒他。
但荆丰今晚明显没有理智能够唤醒,凤如青被缠得受不了,只好准备先以神力震晕他,再做打算,可还未等她行动,荆丰突然凑近她脸颊,难耐的“啊”了一声。
接着不知从何处传来一股异香,凤如青闻到的瞬间,血液便如同被搅动一般,疯狂地奔涌起来,在她体内横冲直撞,要寻找一个突破口般。
她双臂开始发软,凤如青意识到不对,以神力试图震晕荆丰,可荆丰虽说是晕了,但两个人还缠缚在一起,顺着书架中间的地上跌去,砸在地上。
凤如青被荆丰砸得双眼一黑,荆丰昏死在她耳侧,可那股异香却越发的浓郁。
这香味顺着鼻腔钻入,转眼间弥漫至四肢百骸一般,凤如青竟觉得浑身酸软无力,比喝醉还要晕乎乎。
不仅如此,她甚至感觉到了难耐,那种自内府当中散发出来的痒意,令她心惊不已。
她眼睛微眯,一时间没有力气推开昏死的荆丰,她也使不出神力,只是微微张嘴,并拢双膝,难言的哼了声。
这也太诡异了,鹿血酒也没这个效果,难不成是谁要害她?!
凤如青感觉到浑身酸胀,那种臌胀的感觉在她浑身各处开始发芽生根。
而这时候,她总算是明白了异香的来源,他们身后,荆丰身体内生长出的那些藤蔓,开始肆意弥漫,爬过书架,生长出叶片和花苞,然后颤巍巍地开了一朵朵的鲜花。
异香越发的浓重,凤如青奋力撕扯开了荆丰,可是她发现自身也开始生长出藤蔓,迅速开出了花朵,要朝着荆丰的花朵缠去。
不行!
她咬牙抽出沉海,砍断了那藤蔓。
可是香气扑鼻,荆丰此刻便如一个散发着香气的糕点,而她是那在颠簸当中饿得魂不附体的灾民,她不断生出藤蔓开出花朵,朝着荆丰的方向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