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如青朝着他勾了勾手指,白礼低下头,凤如青看着他脖子上被咬的还没有恢复的缺失魂魄处,选了选,寻了脸蛋上一块肉多魂厚的地方,轻轻咬了下,“就用这个来换啊。”
她仰头看着白礼,口中柔滑细腻的魂魄无需咀嚼就自动滑入了喉咙,她忍不住露出满意的笑意,看在白礼的眼中,却成了另外一个意思。
她……她是要他?
可他的脸……根本无法见人。
白礼慢慢地咽了一口口水,他手指动了动,想要摘下自己的面具,其下,正是这些年被太医院的人拉着试药,导致留下的黑色斑块,十分可怕。
身有残疾之人,是不可做帝王的,何况容貌尽毁?太后不可能不知他的真实模样,说得好听,许他贵不可言,他却从未相信,分明太后只当他是个预备在出了岔子时,送上断头台顶罪的残子罢了。
况且他母亲当时为何生下他死去,还不是太后一句——婢女做妃嫔,未免太过卑贱,皇帝荒唐也当有个度。
于是他母亲才生下他还未来得及看上一眼,便成了一缕冤魂,而他被扔给冷宫疯妃,日日折磨长大。
他会感激太后?他只恨自己手中无刀剑,没有能力没有机会取她项上人头。
凤如青当然也没有直说我就是食你魂魄,毕竟凡人大多对魂魄十分看重,认为人活着全赖魂魄在体,这倒也没有错,不过他们不知连走夜路都有可能吓掉一块,被吃了些,也很快能够生长出来,不影响的。
她没有用这种吓人的说法,是怕白礼不同意,却不知她这不清不楚只不轻不重地啃人之后还笑得妖娆,简直就是调情,彻底让白礼误会了。
他现如今什么都没有,但若说唯一有的,便是他这个人,这条命。他当然想要答应凤如青,他已经走投无路了不是吗?
可他又怕若他不告诉她自己的真实样貌,她日后知道了,取他性命。
毕竟就算是妖邪,也是懂得美丑的吧,他半边露出的模样虽然还算好,可面具之下犹如恶鬼,她会不在乎吗?
于是他犹豫片刻,只说,“我能考虑一下吗?”
凤如青点头,“自然可以。”她说着,在院子里面散漫地游走,到处乱看,一路上东一口吸一口的吃了不少的东西,她现在饱饱的,准备寻个地方睡觉。
白礼却是回到屋内,洗漱整理自己。
待凤如青窝在一处临水的石台上睡了一觉起来,便已经是晚上。
她闻到一股香味,十分的香,进了屋子就见白桃和红梅两个人正在白礼跟前站着,桌上摆放着很多菜,她们要伺候,白礼却再三推辞。
白桃和红梅本也不是多么诚心,见白礼拒绝了,便心安理得地出门,正和睡醒了寻着香味找来的凤如青撞上。
凤如青还是那副披头散发的衣衫不整的样子,又在石头上滚了一下午,两个婢女见了,顿时露出嫌弃的表情,连话都懒得和她说一句,躲开她出了门,回到了偏院去待着。
凤如青循着香味进屋,见白礼正在吃东西。
一桌子的菜,他吃得并不快,按理说他在冷宫之中吃的东西应当不好,这会该狼吞虎咽才对,可他偏偏吃得像个真正矜贵的皇子,赏心悦目。
凤如青长时间吃不到正常食物,都忘了自己能吃,闻着饭菜实在是香,就站在桌边发愣,想起了当年悬云山五谷殿的吃食,疯狂咽口水。
白礼大概是看她那样子太馋,于是礼貌性地问,“你吃吗?”
凤如青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能吃吗?”
白礼其实对于凤如青的妖异之处,还是很敬畏的,他下午在她睡着之后,又仔仔细细地观察过。
看她的模样,确实是宫中出来之前,跟在他身边的婢女,他早早猜测到她不是太后的人,却想不通是谁还想要他这颗残子。
而画眉先前应当是个人无疑,白礼仔细观察过这个“画眉”衣服上的血污,猜测面前这个“画眉”是在真的画眉死后才出现的。
白礼不敢对她有什么不恭敬,况且她还救了自己两次,于是点头,“可以。”
凤如青就坐下了,拿着筷子将食物送到嘴里,然后……她差点哭了。
她能吃了!她能吃出食物的滋味!
她一边好吃好吃,一边风卷残云狼吞虎咽,桌子上的菜肉眼可见地减少。
白礼本来还绷了一会,但是很快绷不住了,他很饿啊,天知道在这样好的吃食面前,他要用怎样的克制才能够忍住不毫无形象地吞食。
可菜马上要没了,白礼也开始狼吞虎咽,一开始还用眼睛溜着凤如青的神色,怕她生气,很快见她没有什么反应,便彻底放开了。
若是现在有人进来,一定会被两个人这般吃相给吓到,这哪是人吃东西,这一看就是两个饿了八百年的饿狗在吞食。
很快桌上连一粒米也没了,凤如青意犹未尽,白礼却吃饱了。
两个人隔着桌子面面相觑了片刻,一个抹嘴,一个轻咳,想要找回正常人类的形象,但都失败了。
于是很快乱飘的视线又隔着二十来个空盘子对视了一眼,接着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短暂地笑过,白礼很快又收敛起了表情,他记不得自己除了装出来的,有多少年没有笑了,他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嘴角。
手背碰上了冰凉的铁面具,顿时一个激灵,他太清楚自己丑陋无比的样子,他笑起来,一定难看至极。
他低下头,不声不响地起身,朝着里屋走去,而凤如青则是意犹未尽,看了看盘子上的残渣,抑制着自己想拿起来舔一舔的欲望。
做人真好啊。
她不走了!这里有小公子好吃的魂魄,跟着他还能吃到这么丰盛的饭菜!
于是她很快也起身进了里间,问白礼,“我晚上在哪里睡?”
白礼背对着她站在窗边,凤如青能感觉到他心情非常的不好,这一次的情绪是悲苦。
不过他还是声音如常地回答,“我同白桃和红梅说了,以后你来守夜。”
白礼说,“你就住在偏房……或者随便你想住哪里。”
凤如青按照他说的,顺着这屋子一处门直接穿过,便是偏房,和其他两个住在外院的婢女不同,偏房东西只比正房差一点点。
她终于想起来清洗下自己,然后换上了婢女衣服,正琢磨着夜里去山中看看,也巡查一番庄子里面的状况,结果才穿好了衣服,就听到了房间的门被敲响。
“画……画眉?”是白礼的声音。
凤如青整理了一下自己还湿漉漉的头发,转身去开门。
结果门一打开,白礼正要说话,看到她的样子顿时吓得接连朝后退了好几步,而后迅速捂住了自己险些惊叫出声的嘴!
白礼露在外面那一半完好的脸,眼睛瞪得老大,活见鬼了一般。
凤如青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
她洗完澡没有照镜子,不知道她此刻的模样,确实和鬼也差不离,
白日里好好的面容,现在像是烧化的蜡烛一般,脸上皮肉都坠下来了,十分可怖。
她自己想不到她临时钻进的这身皮肉,根本就承受不住她的本体,是真的开始融化,把白礼这最擅长伪装情绪的人都吓得差点魂飞。
第33章 第一条鱼·人王
白礼多亏是自小被磋磨, 无论见到多么腌臜的事,都能够保持住沉默, 不去尖叫, 不吸引任何人的注意。
可恐怖到底是和那些人做出来的事情有本质上区别的,面前这一幕实在是超出了他活了这许多年的对于可怖的接受范围。
他见过井里捞上来的泡得苍白发青的尸体, 见过人活生生地被火烧成焦炭,恶心, 令人不适,却只是心中悲凉难受, 仿佛预见自己的未来。
但此刻不同, 一个好端端的人在你面前融化一样的脸皮垂下来,虽然不见血,可在这夜里跳动的烛光下看上一眼, 也实在是让白礼心神俱震。
凤如青本还纳闷, 白礼这是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吓成这样?
她疑惑地左右转头看去,在这个屋子里面, 并没有发现除了自己之外其他的邪祟, 正转头来问白礼怎么了, 就察觉到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在跟着自己晃。
她伸手摸了一下, 感觉到不妙, 赶紧转身回屋找到了镜子看了眼, 然后自己把自己吓得一个后仰。
这……也太丑了吧!
比她曾经在极寒之渊的最底层看到的那些胡乱长的魔兽还丑!怪不得把白礼吓成那样!
她连忙伸手拖着松松垮垮的皮推到脸上, 按回原来的样子。
可是她在拖另一面的时候, 这面又再度掉下来, 把眼睛都给盖住了。
这不是那种老妪的松弛,这他娘的简直像是猪大肠挂脸上了!
凤如青抱着自己的脸欲哭无泪,她好容易弄了个身体,吃到了好吃的魂魄,再度尝到人间烟火的滋味,这这这……这可怎么好啊!
她正愁眉苦脸,五官扭曲到一起,这时候要是个真鬼来了,都得被她吓得魂飞魄散。
这死人的尸体怎的如此不经用!
正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白礼压住狂跳的心,甩了甩捂自己嘴捂到发麻的手,艰难地迈动脚步再度敲门,出声询问,“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呢?事大了啊!
她要是变回本体了,倒是能够继续跟着白礼,可就吃不到人间的饭菜了。
而且她总不能吃了人家的魂魄,却不帮人家办事吧,她可是个有原则的邪祟。
于是凤如青隔着一扇门,跟白礼对话,“那个……我这身体怕是不行了,我要是换个身体……你怕吗?”
白礼好半晌都没有声音,凤如青也是很心烦,索性直接道,“那这样吧,我们之前说的那些就不作数了。”
她还是随便找个山头称王称霸吧。
白礼是真的走投无路,否则无论如何,一个正常人也不会想要和邪祟达成什么协议,他一听“画眉”说之前约定的要作废,那不是连最后的一丝生机都要断绝吗?
他顾不得去害怕,直接急急开口,“不要!”
他顿了顿又说,“你换身体……是需要我杀人给你吗?”
凤如青捧着自己堆在一起的脸,连忙道,“当然不是啊!我不是那种害人的邪祟,画眉也是中箭死了,我才会进入她身体的,你想什么呢!作孽是会有业报的。”
白礼不是个什么纯良的好人,哪怕他没有戴面具的这一边脸看上去确实很无害,但能够活到如今,他也不是没有还击过想要害他的人。
为了活着,真的逼到了绝境,他未必不会杀人。
可听到“画眉”这么说,他还是狠狠地松了口气,将吊着的心稍稍放下,连带着想起她方才恐怖无比的样子,都没有那么害怕了。
他微微吁了口气,咽了口口水说,“那你是需要尸体,可我被关在这院中,很难脱身,我要如何为你寻来……”
里面没有回音,凤如青还站在门边上,没有说话,因为她没有嘴能够说话。
画眉的尸体就软趴趴地堆在地上。
而凤如青站着,她发现能够凭借本体维持个人形,甚至能够碰到实物,手指脚趾四肢头颅长发,这些细节,全都能够变换出来。
只是她的脸还是一片空白,她正在努力回忆画眉模样的时候,门突然被推开了。
白礼说了一半的,“你不会走了……”在看见面前这景象的时候,瞳孔剧烈地颤动,喉咙涩涩的干,嘴里甚至弥漫上了血腥味。
是他自己咬坏了自己的腮肉,无知无觉。
他看了看地上堆在一起的人皮画眉,又看了看凤如青已经变换出来的赤着的无脸女体,一时间嘴唇颤动不已,好半晌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你是……画皮?”白礼声音发飘地问。
画皮的故事在民间还是流传甚广的,凤如青听闻大师兄曾经斩杀过一个画皮,乃是以自己的皮包裹住活人,接着便能够成为那个人,音容笑貌一样不差。
但几日之后,那活人便会被这画皮吃空,待到画皮换身体的时候,那个遇害的人类只会剩下一层皮。
当然也有一些话本将画皮的本貌美化,变成了香艳的画中美女从墙壁上下来,再与书生展开一断缠绵悱恻的爱情这种故事。
凤如青不知道白礼知道的是真实的记载还是话本中的艳鬼,但凤如青听过穆良的口述,真的画皮就是不折不扣的邪物,低等且恶心。
她现在倒是和那东西像了,像是正脱皮完的,但凤如青无口难言,她不是那种恶心的东西!
白礼被凤如青属实吓得不轻,但他竟强行稳住了自己的心神。
人在求生欲的面前总是能发挥出难以置信的特殊技能,他看了凤如青这样子片刻,先是将自己外袍脱了,披在她幻化出的身体上,又转身进了里屋。
徒留凤如青在地上一脸……好吧她没有脸。
不过白礼很快又回来了,手中拿着不知道在哪里寻来的一支笔,满头冷汗地看着凤如青。
他紧张得声音又变成那种生涩却好听的调子,“我……我会画画,你需要吗?”
他确实是从画本子里面得知的画皮,却和凤如青知道的两个版本又不一样。
他那画本子是残本,还是在冷宫的角落里寻的,墨迹褪了很多,他只知道,画皮需要每日脱下皮肤后,自己再重新画上去……
凤如青站着没动,白礼就拿着笔慢慢地走到了她的身边,压住手腕上的战栗,说道,“那……我画了,我画得很好,你别怕,我记得画眉的样子。”
凤如青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她这幅模样,白礼却让她不要怕?
也好,她确实没有好好地照过镜子,不知道画眉的模样。
她倒是想要变回曾经自己的样子,但……六百多年了,她在极寒之渊中混沌不清,又在尘世深山中做一团无所事事的翳魔,她已经记不清楚自己的模样了。
屋里的烛光跳了一下,白礼战战兢兢地提起笔尖,第一下,极轻极轻地落在凤如青一片空白的脸上。
两个人的脚边还堆着一副人皮,而他们离得极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