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礼顿了下,竟然没有羞涩,也没有笑,而是无声地将凤如青搂紧,温热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凤如青的脖颈。
凤如青纵着他,微微侧头,开口道,“你这一次,可千万要养得胖一些,我觉着你又瘦了。”
白礼低低地“嗯”了一声,两个人保持着这种姿势,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还在害怕,就在昨夜,他看到凤如青在他面前粉身碎骨,他还以为,他失去她了。
现如今他又抱紧了她,白礼恍然觉得他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忘川中的擦肩,还有天罚之下她的粉身碎骨……
上天苛待他多年,却终究是对他好了一次。
一直到白礼因为体力不支,伏在她的肩头昏死了过去,凤如青这才被他放下,为他仔仔细细地捋顺了头发。
白礼头发虽然白了,却还是很顺滑,衬着他消瘦却依旧俊美的眉眼,有种别样的脆弱滋味。
凤如青垂头尝了个遍,这才心满意足地跑到后殿洗漱了下,换上了白礼为她准备的衣物。
接着她爬上了龙床,放下了床幔,收回了弄晕婢女太监们的本体,与白礼共枕而眠。
她成了个藏在龙床上的妖女。
第二日醒来,天色还未亮,她是被眉眼上游走的手指弄醒的。
醒来便对上白礼的注视,她慢慢笑起来,凑近白礼,窝在他的臂弯,两个人经历了这么多,终于能够心情平静地相拥。
不过凤如青不能做个凭空出现的人,于是她就只能藏在白礼的被窝,在白礼喝药,卧床恢复身体的时候,没日没夜地同他翻滚在床幔之后,极尽缠绵之事。
当然了,这缠绵之事,不包括损耗白礼身体的夫妻之事。
白礼恢复了一些,倒是有些不能自控,全赖凤如青实在魅惑,散落着一头如火的长发,如一朵盛放的红莲般开在君王之塌。
但凡是人,都无法从她的床上爬起来。
只可惜白礼的身体这一次实在是虚耗得厉害,根本心有余力不足,他又怕死了凤如青无法尽兴,于是只是缠绵地抱着她,不曾真的进入。
凤如青躺得骨头都酥了,尽可能地陪着白礼。
可白礼的病情反反复复的,苏醒到今日已经一月有余,还是时不时的气闷眩晕,甚至有时候要鼻血不止,闷咳不停。
他也在听话地多吃,但身上总是不长肉。
时间久了凤如青便摸出了点规律,那就是白礼撑着病体去上朝的时候,反倒精神好些,只要与她缠绵,必然气闷,甚至每次鼻血不止也都是在她身边。
凤如青有种十分不好的感觉,这日秋风瑟瑟而起,她隐匿身形从殿内出来,径自去了黄泉。
再见到弓尤,弓尤便已经神色如常,看凤如青来了,开口便是,“拘魂鼎还没送出,你若是着急,我可以派鬼官送去悬云山。”
凤如青摇头,坐在弓尤桌案的对面。这里乃是狱叛殿,布置得阴森可怖,确实也是阴气沉沉,乃是鬼王亲审罪恶滔天之人的地方。
弓尤在此正在批阅往生之人的名单,凤如青突然而至,他看上去没有异样,但盖住的往生名单之上,是大大的墨点,不知浸透了谁的名字……
“老弓,”凤如青坐在弓尤对面,皱眉道,“白礼病情反复不愈,我怎么觉着,是我的影响?”
弓尤看着凤如青先是抿唇不言,片刻后嗤笑,“你救他之后,我已经能够看透他的命格。他乃是阿鼻恶鬼转世,人间万古暴君,本能够顺应天道,祸害遗千年,但遇见你,他便成了如今这样子。你的功德,都是来自他没有坑杀的三十万百姓。”
凤如青听得目瞪口呆,“怎么可能,他性格那么软。”
“软?他若真的软,就不会敢和你这个邪祟在一起,”弓尤说,“你不也说了,最开始,你都不能维持人形,他却从来不怕么。”
“可……”凤如青知道弓尤不会乱说,但还是不敢相信,“那他现在如此体弱,确实是我的原因吧。”
弓尤说,“何止?你现如今是多么厉害的邪祟,你自己可能没有意识。但我这么跟你说,这世界上,前后三千年,乃至五千年,没有能够在天罚之下存活下来的邪祟,还身披如此厚重功德,来往鬼界如入无人之境,连我的沉海都伤不到你。”
凤如青确实没有意识到自己多么厉害,可弓尤这么说,她听得倒也称心,谁也不会喜欢自己弱。
可她的开心未来得及传到四肢,弓尤便继续道,“如此厉害的邪祟,时常在一个人类身边抵死纠缠,你说那人光是身体不好?”
弓尤哼了一声,也不知是笑凤如青天真,还是笑自己心中又开始冒出的难言情绪,只说,“若你那姘头不是身带紫龙帝王气,怕是早就被你缠得来我这里转世投胎去了。”
凤如青浑身都凉了下来,她从前和白礼在一起,万万没有这种顾虑。
可如今因为她去忘川找白礼,变得能力强一些,又因为复活白礼得了天罚与功德。
她如何能够想到,白礼又会因为她能力太强,承受不住受了她的影响,才会身体反复不愈。
“那怎么办……”凤如青这些日子,确实堪称同白礼寸步不离,若是因为她的体质,他们往后都不能亲近……
“我能把自己本体分离一部分,这样能力还能倒退吗?”
凤如青问出这句,弓尤顿时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面色十分吓人,“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他不过几十年寿命,你却还要长久地活着,现在你要为了他放弃好容易修来的一切,自损本体?!”
凤如青没料到弓尤如此激动,被吓了一跳,愣愣看他。
凤如青即便成了这样厉害的邪祟,其实本质上从未变过,她怕的是离开白礼,他定是要伤心难过。
反正凡人寿命本就不长,她的时间还很多,暂时分离出去一部分没有什么。
可她这赤诚之心,在弓尤看来不可思议,“你就那么喜欢他,喜欢得没有他活不下去了吗!”
凤如青动了动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她只是觉得无所谓而已,她只是做好由她自己开始的事情。
无论因为任何缘由,最开始招惹白礼的是她,既然是她先开始,那无论因为什么,她怎么能先放开他呢。
“老弓,你别激动啊,”凤如青知道弓尤这是在为她着急。真心待她好的人,她总是格外珍重的。
“我这不是在寻求两全其美的办法么。”
“我给你指条明路!”弓尤深吸一口气,厌恶极了自己这样,看向凤如青的眼中,却压抑着难以完全掩藏的艰涩情潮。
幸好凤如青除格外注意白礼的情绪之外,并未曾仔细分辨弓尤的。
“去寻个物件,装些孟婆汤回去,兑上些许水,莫要给他喝多了,一口便好。”弓尤说,“能保证他不会忘却前尘,却能够淡化情感。”
弓尤看透白礼命格的那一刻,就已经料到了今天,料到了凤如青会来。
人怎么可能和这么强大的邪祟在一起?
他甚至为她装好了比例正确的孟婆汤,那小瓶子放在前襟中,却在心口像是滚烫的火炭,不敢拿出来。
这让他觉得他自己太卑鄙了,是因为那见不得人的卑劣心思,才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拆散凤如青与那人王。
凤如青听了弓尤的话,却沉默地低下头,许久没有抬头。
她心中烦乱复杂的思绪,又回到了多年前,回到了悬云山上,回到她师尊要取出她记忆的那一刻。
她到此刻,才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施子真要取她记忆,那是无奈的抉择,是最有利于她当时和穆良的状况。
而且他根本就没有想着永远销毁,只是短暂地抽取,到后来,也确实还给了穆良。
只是她与穆良,没有人理解过施子真的苦心,一朝误解,终究酿成了大错。那份愧疚,到如今也只是时过境迁,无法弥补的感慨罢了。
凤如青沉默了许久,却笑了出来,释然地看向弓尤,眉目平和。
反倒是弓尤,在她沉默的这段时间,险些要爆开,总觉得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恶毒无比,卑鄙无耻。
凤如青笑着看他,摇了摇头,“不了,我不替他做决定,我去问问他的想法。”
弓尤抬头,几乎是错愕地看着凤如青。
凤如青起身,对他说了声谢,“多亏你告诉我,谢了老弓,待白礼事了,我一定将欠你的都还你。”
弓尤站起身,看着凤如青走出狱叛殿,嘴唇动了几动,终究是没有说话,只是在凤如青身形消失之后,有些苦涩,也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罢了,他不是早就知道么。
他动心,难道不是因为恋慕她销魂模样,也喜爱她炽热情真么。
只可惜现如今,这份炙热销魂,还不属于他。
第62章 第一条鱼·人王
凤如青回到了宫中, 正是正午时间,白礼今日看起来还算可以,他缠绵病榻的时间里, 大部分国事都由老臣相商,只给他做最后定夺。
白礼他其实并不是个好皇帝, 他在冷宫长大, 甚多为君最基本的东西,他都不懂,登基之后又昏迷了整整一年, 苏醒之后也是鲜少上朝。
幸而得益于圣真帝昏聩无能, 还喜欢坏事, 而空云又将圣真帝子嗣赶尽杀绝, 所以哪怕他是个杵在大殿上的木头人,只要会喘气, 能说句“爱卿定夺”,都算是明君。
况且先前凤如青去黄泉为白礼求来的那个借尸还魂的全材之臣, 到如今在信任甚至是放任之下, 总算有了施展的空间。
他顶着沛从南本身就积威已久的壳子, 太后空云一党彻底崩盘之后, “沛从南”彻底成了朝中中流砥柱, 行事作风雷厉风行又风正忠直, 朝中鲜少有什么反对之党。
而最好的,便是白礼可以放心去沉下心慢慢学习, 放权无论怎么过分, 都不用去担心“沛从南”这个已死之人, 动什么歪心思。
不过白礼身体好些,需要亲自裁决的事情开始增多, 今日他便是下朝之后,同大臣们在议政殿又商议了许久的国事。
最后还是他目眩头晕的险些昏厥,才急急忙忙地被人送回了龙栖殿休息。
白礼也急着和凤如青在一块,回到殿内强撑着身体站在门口,将伺候的宫人全部都挥退,靠在门上喘息了许久。
他压下喉间腥甜,消瘦的手指在殿门的雕花上扣着,缓了好一会,才动手除下了头顶令他不堪重负的冕旒,将白发散落下来。
白礼抓着自己的头发看了会,眼中露出苦涩之意,不过转瞬即逝,他动了几下嘴角,挂上自然的微笑,这才朝着殿内走去。
“青青,我回来了,今日午膳你想吃……”白礼掀开床幔,见到床上空无一人,声音顿了片刻,面容剧变。
他脚步慌乱地朝着殿后又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他想找的身影,便径自扶着内殿的桌子,喷出了一口血。
任何人吐血,都不会如他这般淡定的。
白礼按着桌子喘息了一会,伸手摸了摸唇角,没有叫宫人进来收拾,而是从怀中掏出锦帕,将血迹抹去。
他甚至还把自己染上血点的白发,也清理了下,接着坐到了前殿书案之前,提笔拿起了奏章,看似淡然地批阅起来。
但只有凑得他极近的人才能够看出,他并不如表现的那般淡定。
他面色苍白了许多,唇色发青,精神已经很不好了,甚至头晕目眩,几乎昏厥,捏着笔的手指细碎地抖着,强吊着精神,不肯去休息。
他不能休息,不想休息,白礼害怕,怕他休息了,再睁开眼,便是时移世易,不知何年何月,而凤如青……定然不在了。
她已经那么厉害了,她连和黄泉鬼境的鬼王都做了朋友,她怎么还可能守着他一个残败的凡人。
他再是故作镇定,安慰自己凤如青只是出去玩了,只是出去一小会,毕竟同他缠绵了那么多天,她也会闷的。
可再是装着淡然,再是粉饰太平,他的心中还是生出了无限的慌乱甚至是悲哀,她如果就此走了,他怎么办,他连怨都不能怨。
她对自己足够好了,真的足够好了,死而复生这样的大恩,白礼不知自己该如何粉身碎骨碾磨成香才能烧出虔诚。
她让他感受到了自己生而为人,和别人并没有任何的不同,她从拉着他的第一天开始,就一直在为他披荆斩棘,从未放弃过。
白礼知道自己应该知足,应该感恩戴德地放开她。
他知道自己已经留不住她了,他这身体,费了那样大的代价才找回来,他不敢轻易地损耗,却也无从选择。
哪怕他从一醒来便每时每刻都在深刻地感受着,拥抱她,靠近她都是难忍的疼痛和窒闷,他也无数次地咽下口中腥甜,对着她张开双臂。
他做不到不去和她在一起,做不到的。
白礼自问不是个满脑子只有情爱的人,他的艰涩人生,好容易走到了坦途,手握生杀,他可以有很多很多的事情做。
但谁在乎呢?
他这一生,无亲无故无友,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
若是连她都没了,便再没有人期盼他去做个好人,没有人看着他,盼着他下朝归来,同桌毫无顾忌而食。
白礼即便只是想象,都觉得自己如同悬浮在高空,随时要跌落摔得粉身碎骨,而后无声无息地死在深渊最底,无人问津,无人知晓。
人活着,至少不能是没有任何人在乎的。
没了凤如青,他失去的何止是情爱呢?
所以白礼隐瞒下自己的感觉,只一心地同她痴缠,心中对她艰难地为自己同天争来的生命愧疚至极。
不过,有更重更大的声音在告诉他,若是没了她,你这命,又有什么意义。
可如今,本该等在他殿中的凤如青突然不见了,白礼知道她定然也是察觉了什么,她去了哪里?黄泉鬼王那?去干什么?
白礼不由得胡思乱想,根本无法控制,手中捏着笔尖的指节青白难看。
他看不清奏章上面的字,墨点浸湿了纸张,他却一动不动地低头看着。
她……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白礼坐在帝王裁决生杀的桌案之前,无声无息地撕心裂肺了一遍又一遍。
但他的邪祟,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哪怕一次。
凤如青在他濒临崩溃的时候回来,推开殿门,看到的便是白礼鼻尖流出的血和手中笔滴出的朱砂红侵染在一处,分不清哪个更红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