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纲上线不是学生们的专长, 反而是老油子们的习以为常。
学生们只学会了一招抽刀的杀手锏, 可对面不但能把三十六路刀法练得滚瓜烂熟,甚至还可以给你当场耍一段花枪。
何况,把“对垒”的气息做得太浓重,小队里是会有人害怕的。
大家只是想来参加一个比赛,拿个名次,最好能得金牌获得CMO的名额。就算再不喜欢健美操,四天时间闭闭眼就过去了,何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所以叶千盈不建议直接硬杠硬地对上。
——第二, 我们的声音要被听见。
为什么会有健美操这种项目混进一个数学比赛里呢?
多半是在第一届竞赛举办的时候,负责人想要展示一点属于“女生”的元素,一拍脑门地安排了这么一个东西。
而通常之下,这种活动如非必要, 就不会有人再去费心改动它的框架。
所以,“健美操”这个设置,就跟随着CGMO比赛一届一届地传下来, 到如今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到了上一届,甚至都出现了带小裙子的统一制服了。
结果就是,上面跳的女生未必多想跳,下面看的领导也未必多想看——观看各种文艺汇演或者节日晚会,基本是领导们按月打卡的月常。相比之下,才排练了两三个下午的健美操甚至队形都不整齐,并没有什么值得人眼前一亮的看点。
但就是这么一个两方都不觉得有必要、堪称莫名其妙的环节,依旧被一届一届地保留了下来。这其中固然有主办方不想动脑筋的缘故,也少不了两边没有沟通的原因。
所以“搞事小分队”没有在学习健美操的时候就直接拒绝。毕竟一开始就搞罢工的话,处理她们的最多就是个行政老师,可能都传不到A中校长的耳朵里。
这可不行啊,她们要把自己的声音喊出来。即使对方装聋作哑地没有表示,她们也要面对面地让对方听见。
面对面,不通过什么书面提交,也不要什么口口相传,直接传达自己的声音,不要它被曲解或者模糊其中的含义。
——最后,我们的朋友要越多越好。
这次的搞事活动,几乎一半的参赛女生都参与其中。
第三队和谈诗凝换了抽签的结果,让第八队能够成功地排在压轴。
第六队掩护了Y省的女生和她的笔记本,让她在台下控制了那台投影PPT的电脑。
第七队下台以后没有直接回座,她们帮叶千盈装饰了那个装着无人机零件的纸箱,又替邱灵松扔出了表演的篮球。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女生零零散散地知道一点消息。
她们对此守口如瓶,只在台上音乐变动、十二个小姐姐们同时把拉花彩球甩开的那一刻,惊喜地舞动起自己手中的彩球。
不跳健美操我们也很棒,是在场女生们共同的呐喊。直接站在第一线的,是搞事小分队的十二个女生,但在她们的背后,也有更多的参赛选手在默默支持着。
于是便换来此时此刻,台上台下,以歌以欢呼,女孩子们共同地发出自己的心声。
那个投影PPT的老师已经满头是汗了,他扎着手,无措地看向第一排最中心位置的那位领导,脸色发苦。
“这……您看……这个……”
可能和CGMO的比赛性质有关系,这次请来压阵的大领导是个女人,她的发型削薄剪短,穿一身合体的女士西装,眉眼威严。
大领导在音乐刚刚变调的时候,也很是明显地愣了一下,但神色很快就镇定下来。
刚刚叶千盈等人在台上表演时,前两排观看的老师有人手忙脚乱地想要掐音乐,有人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有人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还有人站起来转过身去,想要管管学生。
只有大领导稍微一摆手,示意他们都镇定下来。
“欸,给孩子们一个表现的机会。”
于是大家就只好重新端坐看着台上,几个主要负责的老师已经额上冒汗,屁股下面如坐针毡,感觉人生的每一秒都从未如此漫长过。
终于等到台上的表演结束,大家纷纷松了一口气,看向大领导。领导看着那两条无人机悬挂的条幅和PPT上斗大的字迹,在身后女生们的欢呼声中缓缓地抬起了手鼓掌。
这一个动作顿时定位了事件的基调,行政老师们对视一眼,纷纷随大流地拍手叫好。
他们眼巴巴地看着台上的第八小队,心想小姑奶奶们啊,已经搞完事了,这下总可以下台了吧?
没想到,叶千盈竟然一伸手接过来身边女生递来的麦克风——就是刚一开场时,谈诗凝从高高的魔术帽子里变出来的那个。
“是我倡议举办了这个活动。”叶千盈向前稳稳地跨出一步,字句清晰地表达出自己的观点,“因为我们大家都很不理解,为什么CGMO比赛里会设置健美操。”
“我们不只是单纯抗议健美操的存在,把健美操换成唱歌、跳舞、诗歌朗诵或者任何一项内容,我们都会为此感到很不公平——因为CWMO和CMO里就没有这样的设置,只有CGMO有这种环节。”
随着叶千盈态度鲜明地表清自己的立场,后排的女生观众们都渐渐地安静下来。
她们放下挥舞的彩带,不再小声交谈,看着台上的身影,专心致志地听着。
大领导没有第一时间就发表意见,她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反问道:“怎么,你觉得多一个项目不好吗?”
“不好。”叶千盈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因为我们不觉得这是优待,我们觉得这是对我们的刻板印象。”
“我们是来参加数学比赛的,以能力分高低大家都心服口服,但健美操这个形式让我们很别扭,换成唱歌,换成文艺汇演或者换成其他的什么,我们都会感觉很别扭。因为我们是来参加比赛的,不是来当文工团的——能来参加竞赛的,至少都是爱数学的人,在我们心里,数学应该是纯粹的。”
她又强调了一遍自己的重点在于“不要表演”和“数学应该纯粹”,而不单单着重在“健美操”这个形式上。
不然领导再一拍脑门,觉得学生们只是不喜欢健美操嘛,那明年的汇演直接改成合唱比赛好了……那简直像是陷入一轮无限循环的鬼打墙。
领导没有立刻答话,像是在沉吟着什么。
见大领导没有开口的意思,叶千盈也就握着麦克风继续往下讲。
“这次的活动得到了大家的支持,其实不是因为我们多能‘搞事情’,而是因为大家心里都对这个环节不满已久。”
停顿一下,叶千盈稍稍提高了声音:“我相信,即使这届比赛没有由我来倡议,下一届也会由其他人来倡议;如果我们努力地表达了抗议后,情况还没有改变,那以后的比赛里,还会有更多的女生愿意发出声音——只因为群众就发自肺腑地这么想。”
说到这里时,叶千盈稍稍一偏眼风,她身边的十一个女生顿时会意:“对,因为我们就这么想!”
“没错,拒绝歧视从我们做起!”
“要和CMO一样!”“要和CMO一样!”
……
这个简短的口号朗朗上口,又充分地表达了大家的需求,很快就从台上直接烧到台下,观众们也很快地应和起来。
“对,要和CMO一样!”“我们要和CMO一样!”
领导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女生们安静一点。老师们纷纷站起身来,管着学生不许再喊口号。
大部分的女生都比较听话,在老师的训斥声里迟疑着闭上了嘴,却也有一小半女生怀着叛逆的心理,依然不肯就这么乖乖消音。
但已经够了,骤然少了一大半声音的礼堂,已经够大领导问出那个问题。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里可供解读的意思实在太多了。
所以,就在领导的问题落下尾音的那一刻,观众们的声浪便低落下去,就连之前不肯闭嘴的女生们都迟疑着降低了声调,彼此交换了几个有些茫然的眼神。
——我们是不是惹麻烦了?
——叶千盈不会有事吧?
——我们现在怎么办?
台上的叶千盈微微一笑,像是一点都没听出领导的画外音。
台上的十一个人无一不为她暗暗地捏了一把汗,她的回答却镇定而毫无迟疑:“我叫叶千盈。”
“叶千盈……”大领导似乎在记忆里回忆了一下这个名字,“嗯……这次竞赛有两个满分,其中一个是不是就是叶千盈?”
领导身边有老师答应了一句。
几个前排的同学离得近,听清了这句话,顿时连眼神都变了。
被以这种方式突然地剧透了自己的成绩,叶千盈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好……那,叶千盈同学。”领导点了点头,“你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不是我,是我们。”叶千盈点了点头,有人惊异于她此刻竟然还能保持住那个泰然自若的笑容,“我一个人是无法组织这次活动的,更不能代表所有参赛者的意见,所以现在是大家都这么想。
——我们的想法很简单、很容易,刚刚大家也都说了,取消多余的环节,我们只要和CMO一样就可以了。”
说到这里时,叶千盈稍微停了停,她字句清晰地又重复了一遍大家的口号:“我们要和CMO一样。”
这时,终于有人给大领导递来了一个坐麦,领导拍了拍麦克风,声音就很清晰地在礼堂里回响。
“这次的比赛和往届很不同啊。”她先是笑着打了个圆场,又把坐麦的高度调整得更舒服了一些。
“按往常来说,现在应该是宣布成绩的时候了。但鉴于这次的竞赛情况有点小状况,成绩宣读就暂且推迟吧。”
这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无声地把目光投向了大领导。
大领导翻了翻自己面前已经预备好的发言稿,最终还是清了清嗓子,把那几张A4打印的稿子直接倒扣了过去。
“这个讲话原本应该放在闭幕的时候,但今天情况特殊,我就把它提前了。”
台上台下的女生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领导看,从小学毕业之后,大家还没有听领导讲话这么认真的时候。
大领导整了整自己的西装,竟然真就这么临场做了一个短暂的演讲。
“同学们,迄今为止,无论是我还是在座的诸位,都有一段人生是与数学紧密联系的。
学习数学,第一课要学会的就是质疑。古人云:“学贵有疑,小疑小进,大疑大进。”所以在学习数学的道路上,不能盲从过去的权威,随时准备着为这世界填补真理的真相,这是科学最本质的精神,也是我今天在你们身上看到的精神。”
不等大家神色放松,大领导又话锋一转:“但,你们数学学习者之外,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女子的身份。”
女子身份?
几乎每一双眼中都含着疑问:对,我们是女生,我们从未不承认,但那又怎么了?
就连领导你,不也是一样是女人吗?
领导没有理会那些小声的质疑,她继续稳稳地往下讲。
“开幕式时,帝都A中的校长曾说过一段很好的话,我不知道你们当时有没有在听。她提到,在过去的数千年里,女性被割裂成不同的个体,没有宗族、没有财产、甚至也没有对自己的支配权。
‘女人没有祖宗,丈夫的宗族就是你们的宗族;女性不被记录姓名,夫与父姓氏的结合,就是你们在历史里的落款;女人也没有财产,在历史里,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女人本身就被认为是一种财产。’”
在听到这番话后,有女生在座位上扭动了一下,露出了几分不适的表情。
如果是老黄历,那她们不用这个领导来给她们讲,她们在历史课上,在生活里,在偶尔遇到的脑残发言中已经听够了。
领导的讲话还在继续,或者说,她继续复述着A中女校长开幕上的演讲。
“‘但在今天,在你们女性获得受教育权不足百年的时刻,是你们用自己的智慧、自己的劳动、自称的战斗,亲自洗刷掉曾经落在女性身上的所有污名。’
——同学们,看到今天的你们,我便理解了组委会设立女子奥林匹克比赛的初衷。
接下来,我要问大家一个问题:在国内所有的数学竞赛里,CGMO是最特殊的。你们知道它的特殊之处在哪里吗?”
大领导的发言稍稍一顿,她雪亮的目光直视着叶千盈:“叶千盈同学,你知道吗?”
叶千盈举起麦克风,不假思索地回答:“特殊之处就是,我们都是女生。”
“你错了。”女领导一口否认。
“……”
这算个什么回答?
CGMO,G都已经已经把大写字母塞在缩写名里了,怎么还和女生的性别没有关系?
此时,满场都飘着迷惑不解的眼神,而在舞台上,叶千盈突然隐约感觉出这位领导将要说点什么。
毕竟这次的抗议活动是她一手组织,所以她对于这其中的感受也最为深刻。
叶千盈的目光落在大领导脸上,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而最终被宣告的那个答案是……
女领导说:“CGMO的特殊之处在于,这是所有竞赛之中,参赛者之间交流最多的一个比赛。”
果然如此。
叶千盈明白她的意思了。
在数学竞赛里,女生们是少数群体。
这个数字少到什么地步呢?近年来报名参加——不是入围,仅仅是报名参加CMO的女生,大概只占参赛人数的7%。
而在CMO的冬令营里,男女比例也悬殊到8:1或者9:1。
所以,尽管这个健美操比赛始终被叶千盈她们诟病,但在结果上,它还是有个不可忽视的优点,那就是加强了数竞女生之间的联系。
就像是大学开学第一场活动是军训,在军训后全班都熟悉不少一样,群体活动无疑能在加固群体内部关系上起到很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