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她得知香菇为救谁而死,大约也是同样——既无论如何不能令他的牺牲虚耗,却也同样不堪直面其人其行。
若她知晓真相,她是否忍心见他再次孤身踏上不归之路?
“对我而言,阿羽是无论如何都要带回的人。心之所牵,九死不悔。”乐韶歌迎面看向他的眼睛,向他剖白内心,“可是,我答应你,这一次绝对不会白白赔上性命,我一定活着回来见你。你、我、瞿昙子,还要结伴云游,我绝不会忘记。”
香孤寒的手终于还是放下了。
他沿着六欲顶找遍瀚海在每一个时空里的投影,终于从浩繁烟海中寻到了她留下的道标。于是他渡魂而来,想要将她带回。而当他终于飞渡六欲顶,俯瞰浩瀚虚空想要寻找两个宇宙的交点时,才知它一直都在那里。
那是瀚海之主于原初之时,所得到的一滴眼泪。
他穿过那交点,来到乐韶歌的面前。
他知道当那眼泪滴落时——当她于一切时空中望向他的第一眼和最后一眼时,她心中所涌动的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而此刻,他也终于确定,乐韶歌给他的,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她已坦然将那记忆翻过。年少时的一切于她而言,已别无他意了。
于是他放下了手,说,“……既如此,那便去吧。”他依旧会竭尽全力助她平安归来,“但,待你归来,我未必还愿同你一道云游。”
这一次,他绝不会留在原地继续等她了。
她便也微笑起来,“嗯,我明白。”
香阵将散,香孤寒于是返身,还魂离去。
香孤寒睁开了眼睛。
与常人所想不同,六欲顶并不是如苏迷卢山一般肉眼可寻的高耸天柱。
事实上,它甚至无需“寻找”。在进入瀚海的那一刻,它便已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所谓“六欲”,就是他们失去五感时所见之内心。而所谓六欲顶,便是于此幻境之中放旷自我,穷达欲求之巅才能洞见的境界。
只不过世间修士于“心魔”一途所寻求的无不是看破与解脱,故而纵然置身六欲境中,也依旧视而不见罢了。
香孤寒魂魄归体,自冥想中苏醒过来时,依旧立足在他踏入瀚海时所在之处。
四周景物未变,唯有他的内心飘摇无依,痛苦怅然。
“喂,醒了就回句话啊!本姑娘见你昏死在荒郊野外的,好心替你护法大半天,你醒过来,竟连个谢字都欠奉,你懂不懂江湖规矩啊!”
那嗓音脆甜而语调粗鲁的声音灌入耳中,却似乎过了很久才触动知觉。
他茫然扭头看过去,却见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或者不该叫做小姑娘,她的肉身分明是灵珠拟形而成,年龄显是虚设的。一双金绿色的妖瞳子,嚣张恣意中竟又透着些阅历深沉,矛盾得很。
是阿韶在卵中宇宙里所收的徒弟,香孤寒想。依稀记得,她是要去人间游历的。
人间吗……
当香阵最终消失在乐韶歌的面前,她所一直在寻找着的瀚海真正的出口,便也随之显现了。当她踏足前去时,眼前霎时便是一边苍茫的空白。
第85章
不知过了多久, 乐韶歌缓缓恢复意识。
她感到虚弱和昏沉。四周幽深冰冷,耳中似是空旷却又灌满了声音。那声音无边无际,无休无止,就像是一片海。她甚至听到了海中远远传来的鲸歌。
她试图睁开眼睛, 但苏醒似乎并非如此轻易的事。
——她几乎感知不到自己的肉身, 就连意识也如在万里冰封之中, 微弱且迟钝。
她需要休养……她昏昏沉沉想。
此地意象与她识海相近, 很是适合疗养。然而此处的海又过于幽冷、寂静了, 她不喜欢。
于是她轻轻吟起鲸歌, 唤远方的海客前来, 请它们捎她去不那么寒冷的地方。
而后, 她听到了冰面破裂的声音。
昏暗的幽冥深海中央, 似是落下了一缕光。那缕光缓缓的靠近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光如萤火虫般停落在她的面前。
不是她所呼唤的海客, 她想,那携着光的“东西”身上有更温热的生机——是人类。是海上的渔民吗?若能得渔民相助, 也很好。
那人似是向她伸出了手, 那手却并未碰触到她。
他们之间似是被无形的屏蔽阻隔了。
那屏蔽剔透冰寒,从六面包裹着她,就像……就像是,一具冰做的棺椁。
棺椁?
意识一点点苏醒过了,乐韶歌恍然想到了什么。她试图开口提醒那人,然而稍一凝气,便觉丹田处经脉破碎,霎时间气力不继、剧痛难当。几乎立刻便再度昏死过去。
棺椁之外那人犹然不知危险逼近,怔愣的看了乐韶歌一阵, 待耳中传声石里响起同伴的询问声,才遵循指使拉了拉腰上绳索。
他取来网钩,绕着冰棺缠了几圈,正待绑紧时,传音石中忽的传来几声惨叫。
“雷……是雷,不,是龙!快起飞……”
叫声未绝,便听冰面轰然破碎,五六个修士连同毁坏的飞行法器一道坠入深海之中。海面上电光与雷鸣声一同钻入水中,游走间便化作七八条鳞爪嶙峋的冰龙,张开巨口向他们扑去。那些修士初时还想抵抗,然而片刻间便被冲得七零八落,避水诀都维持不住。
正试图将棺椁缚住的那人有些惊,丢下网钩,正要去帮忙,便有个年长的修士狼狈的出声提醒,“别过来,没用!来不及准备了,你快些夺舍——棺材里那女人才能救我们!”
那人这才明白过来,手忙脚乱的试图开启冰棺。
所幸,那棺盖比他预想中更容易开启些。几乎是略拍了拍便自动打开了一般。
那人看着冰棺内宛如睡中的美丽面容,稍有些不知该如何下手。然而同伴们局势危急,已由不得他踟躇退缩。他一咬牙,发动法器,侵入了乐韶歌的识海中。
传说中极地寒冰是疗伤圣品。只要不死,在冰里修养数载,不论怎样的濒死重伤都能缓慢恢复。就算是死了,也能不断修复尸身上的伤痕。不过,把尸身修复得再完美又如何?这世上并没有起死回生的灵药。纵然修复得完美如初,也不过是造出个可供夺舍的绝佳容器罢了。
而这冰棺里的人无疑是死了,并且死去已有七年之久。
——那人完全不曾考虑过她或许还有生息的可能,他反而很担忧她死去太久了,识海早已湮灭不存,那么他得到的就只剩一具寻常肉身,她生前的记忆和修为,他就都继承不得了。
所幸,大能修士的识海显然没这么快就湮灭。
他顺利侵入其中。
然而,甫一定住心神,见到那识海中残存的景象,他的心志瞬间就被攫住了——那是一片无限广阔和瑰丽的海。极目远眺,只见世界浩瀚苍茫,他身处其中只觉自身渺小如虫豸、沙尘。
不必说试图去接管、掌控这世界,他甚至悚然不知自己在这浩瀚世界中究竟身处何处。
他夺不了她的舍——他几乎立刻便意识到了——他最多如蜉蝣般朝生暮死、不为人知的寄居在此,他看不懂这世界,他恐怕连逃出这世界的路都找不到。
能有如此浩瀚的神识,修为还不知得多高,却被幽冥界区区一个太幽城主一剑刺死了。
那么,那个有能为统御香音和战云两界,甚至传说即将整合天龙界的萧重九,又该是怎样的能耐通天?凭他们几人草草谋划,当真有能耐奈他何吗?
他一屁股坐倒在沙滩上。
随即脑中一醒,想起了还在深海中被冰龙追杀的同伴。
“夺舍,对了,我要夺舍。”他结结巴巴的念叨着,“这识海虽……虽辽阔,可主人已死。这里是无主之地,我就是新的主人。只要把本我意识灌、灌注其中……”
他闭目,试图用自我意识包裹这片识海。
当他以自我意识叩击此地的门户时,那自梦境之外传来的轻微的响声,终于唤醒了在梦中梦里挣扎欲醒的主人。
随即,海上有风袭来。
他听到海中似有龙啸声传来,战战兢兢的扭头看过去,便见海中有巨鲸一跃而出。身躯如山之高,遮天蔽日,仰望之不尽。
海上搅起巨浪,正向他拍来。
他怔怔的坐倒在地,无处可躲,心想我命休矣。
却见那巨鲸温和的眼睛了不在意的扫向他。随即海上一枚浮沫升起,便如护住蚁虫般将他包裹在其中。那泡沫随着巨鲸的身躯而上升,携带着他也升往高处,躲过了被巨浪吞噬的命运。
他困在那浮沫中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视觉却忽有变化——他从那巨鲸双目中,看到了外间的景象。
北冥。
幽深冰海之下,凶猛纠缠的冰龙已被巨鲸的身躯冲散了。数枚泡沫包裹住被击落入冰海的修士们,在巨鲸身躯的庇护之下,随着它急行向上的水流,飞快的上浮。
终于在某个时刻,巨鲸突破冰面一跃而出。其时,白月当空,星汉灿烂。皎洁的星光映照在碎冰与水沫上,如珠玉崩溅。
那巨鲸在夜幕下划出一道虹线,远离了那片沉棺的海域。
随即巨鲸的幻象消失了。
泡沫纷纷破裂,修士们七荤八素的摔倒在地上。
这一晚他们着实被折腾得不轻——实在是不料那沉棺之人竟如此谨慎,都已经把冰棺沉到如此隐蔽的秘境了,竟还要设置守墓龙阵。
多亏他们提前做好了临时夺舍的准备,才能借助墓中修士的修为,逃过一劫。
此刻他们一个个缓过神来,便忙去寻找此行的战果。
见那巨鲸化身的女子一身霓裳羽衣倒卧在地,已然失去意识,忙将她扶起,探了探鼻息。确认她仍有呼吸,便先松了口气,“蒙清这小子真不赖,居然一次就夺舍成功了。”
这才搁下她,四处去找夺舍之人的身体。找了一圈没找着,不知是谁推开了冰棺,惊喜的招呼,“没丢没丢,人在这里。”
“不赖,还记得把自己带出来。”“今夜多亏了他,我还以为要死在那冰窟窿里了。”“……呼,得救了。”
松懈中,不知是谁心有余悸的问了句,“这冰棺该怎么处置?棺材上没别的阵法了吧?”
众人闷声各自对视了一阵,打头之人拍板道,“先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吧。其余的,回总坛请示过再说。”
十日之后,乐韶歌才又苏醒过来。
那试图夺舍于她的青年名叫蒙清,他的神识正被困在她的识海之中,乐韶歌暂时不打算放他回来——他的肉身暂时正代替她躺在冰棺之中,一时半刻倒不必担忧他虚弱之死。
她已从这青年口中,大致探问出了自己的处境。
——她已死去七年了,并且正是因替萧重九挡了碎魂剑而死。
她死后的这些年里,香音秘境一如她所知晓般,遭遇外境多方捕杀。多亏萧重九整合了秘境中大多数势力,才未彻底覆亡。随即萧重九又有种种奇遇,因此同战云界结下善缘。如今他正在天龙界洽谈结盟事宜。他和天龙秘境那位美而刚烈的女帝间的绯闻,也随之被传得沸沸扬扬。
……一切正如《九重天尊》所描写。
而按照《九重天尊》所描述,此时的阿羽已收纳了癞疖道人留下的势力,沦为新的魔头。但尚未修成天魔真身。
——她回到了那个“她已死去”的世界。
关于走出瀚海之后,她会到达哪个时空,乐韶歌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她甚至已做好了准备,要从阿羽轮回的第一世开始,在其后漫长时空里,于漫漫人海之中,一次又一次的找到他,守护他,直到他最终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因缘,前往瀚海探寻前世种种记忆。
回到“阿羽还活着”的那个世界,对她而言几乎是想都不敢想的好运。
可是,这或许才是最情理之中的结果吧。
唯一糟糕的是,她从冰棺中醒来,眼下她的身体,正是那个被陆无咎一剑碎去金丹、又将毕生修为渡给了萧重九的残躯。虽说身体得寒玉冰棺滋养,外伤已痊愈,但经脉破碎,以眼下条件来看,怕是一时难以修复了,如此,修为一时半刻自然也无法提升了。
至于那天夜里,那些人何以前去北溟打捞她,又为何想夺她一个“死人”的舍,就又说来话长了。
简而言之,他们想利用她的身体,去破坏萧重九和天龙界那位女帝的姻缘,如果有机会,就刺杀萧重九。
第86章
萧重九这种人会有仇敌, 这毫不奇怪。
但竟有人不是因为私仇,而是因为公义公愤,而认为刺杀他势在必行,这便让乐韶歌不能不在意了。
眼下, 幽冥秘境同上三境对抗的局面渐渐形成。就乐韶歌对幽冥秘境中民生之见闻, 深深觉着正邪两方不辨自明。
若出自公义, 不管怎么说, 都是陆无咎和阿羽他们, 比萧重九更坏得多吧。
然而出身自幽冥秘境的青年蒙清, 对此却有十分不同的见解。
“幽冥六城主, 只得陆城主一个好人。”
乐韶歌:……少年, 你对“好人”究竟有什么误解?
然而蒙清接下来所说, 却令乐韶歌不能不深思了。
——在她看来, 陆无咎着实喜怒无常,心理变态, 和人间传说中那些嗜血暴君相比也不遑多让。然而,会有这种见解, 很可能单纯只是因为, 她是个修士。
陆无咎一登上城主之位,就先诛杀长老莫罗侯。也因此打草惊蛇,引来其余长老心照不宣的密谋罢黜。陆无咎不知从何得知消息,先下手为强,将他们诱入法阵,一并诛杀。从此太幽城内再无人能对抗他,他想杀谁就杀谁,想怎么胡作非为就怎么胡作非为。
但若加以追究,就会发现, 他杀的,都是根基深厚的修士,是把持权势多年的贵族。
而这些人,才是幽冥秘境里真正的暴君。
——凤箫吟的遭遇,在幽冥秘境中绝非个案。
一个家庭被修士强迫种植丹材,却得不到报酬,因此遭遇饥荒,被迫卖儿鬻女。渐渐因交不上足够的丹材,而被一村一村的屠戮悬尸示众,最终成为尸体或者奴隶。而他们被卖掉的子女,早已如凤箫吟般沦为修士的玩物、炉鼎,甚至饲虫的血食……或是运气好些,成为奴仆、门人;再好些,如陆无咎那般被教授了些功法,一步步爬升为弟子,也不免要朝不保夕的互相竞争和杀戮,直到成为最后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