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韶,好久不见。”他说。
第91章
“好久不见。”乐韶歌微笑道。
她知晓香孤寒又要给她盖梅花印——无疑是为了探查她的识海, 确认她究竟是真的活了过来,还是被人夺舍——便不做抵抗。
只是轻微讶异,才不过数年不见,香菇的修为竟突破至此。不过是香阵所投射的一个幻影, 竟也华光内敛。只怕修为已临近大成之境。
他是花魂寄主, 体质与寻常修士不同。寻常修士是以凡人之身修仙人, 他们这些花魂主人, 却像是仙人下凡修红尘。所以历来渡劫, 渡的都是红尘劫。既已突破了境界, 自然是红尘劫满。
这些年, 想必他也经历了许多事。
香孤寒很快便探查清楚。
却没将梅花印留在她身上, 指尖灵力轻轻一破, 便在她识海中卷了一场轻柔和煦的清风。梅花印散之时, 一直被她锁在识海里的蒙清的魂魄,也随之被击飞出来。
他凝香成瓶, 将那魂魄收了。随即将瓶子递给阿羽,道, “拿去让他还魂吧。”
阿羽顺从的将瓶子收起来。
他探查了乐韶歌的识海, 知晓蒙清的来历,出手相助,倒不奇怪。知晓了阿羽的身份,差遣他去处置此事,也不奇怪。然而,他们二人素昧平生,这一个差遣、一个听从里所透出的心知肚明的默契,却不免令乐韶歌感到些许疑惑。
总觉着他们私底下已达成了什么共识,独独瞒着她一般。
明明她才是和他们两两相熟的那个。
“我并不精通医术。”香菇直言相告——探查过她的识海, 他已知晓她为何联络他,“不过,移花接木之术并不甚难,我也能做。对照着天香主所留《青囊拾遗》稍加练习,想来也能做得不留瑕疵。”
“那么——”
“只是,”香孤寒打断她的话,眼睫轻轻一垂,复又抬眸看向她,“为确保成功,这术法最好还是在你身上练习。”
……如此正论,还真是让人难提异议。然而——
“我得带你回香音界。”果然,下一句,香菇便点明正题。
“大约得练习多久?”
“不知。”他回答。
乐韶歌原本想请香菇来幽冥界诊治——或是待时机成熟,再往香音界请他诊治。
可照眼下的情形来看,香菇分明是想先将她从阿羽身旁带离。
而阿羽,显然也已预料到这种结果。
乐韶歌道,“我还不便在香音界露面。”
“我已离开了水云间,”香孤寒道,“如今独自隐居在九疑峰上。我会亲自接你上山,你不必担忧会暴露行踪。”
乐韶歌看看香菇,再看看阿羽。见他们二人各自错开目光毫无交流,却分明是在心照不宣的隐瞒她,心里便有些不好的预感。
却也并未当面说破,只道,“好。但我需得做些准备——”
“两日。”香孤寒已擅自定下期限,“两日后我在阿兰若林等你。”
“我——”
“两日后,我会把她平安护送到阿兰若林。”却是阿羽抢先应承了。
香阵已散。
乐韶歌转身便走。
阿羽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身后,依旧默不作声。
乐韶歌心里略有些恼,停住脚步转过身去,双手一合,按住了他的面颊。
短暂的错愕后,他顺从的接受下来,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乐韶歌。
乐韶歌按住他,原本是想强迫他直视她,免得他心虚躲开目光,乱编瞎话。但这么被他不掩饰爱意的直视着,反倒是她先受不住,飞红了面颊。
但该逼问的话,也不能就此咽下去,“从阎摩城到阿兰若林,刚好两日路程。你若有话要向我坦白,最好立刻就说。否则等上了路,我可就未必肯听你解释了。”
——她眼下的体质,既不能御风也不能化鹏,最多靠旁人驾着法器载她一程。香菇留下两日,恰好是即刻动身赶路所需时间,最多也就挤出小半天空闲,分明是一刻都不准她在阎摩城多待的意思。可阿羽居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这当中没有鬼才怪了。
阿羽看着她,许久才说,“阎摩城并不如你想的那般风平浪静。你留在这里,会遇到很多危险。而我可能保护不了你。”
这说辞……乐韶歌倒是能接受。
在幽冥界,阿羽是势单力孤的外来者,他异军突起之后,上自萧重九,下至幽冥界五大城主,无数势力都想试探他的底细。可因他神出鬼没,能收集到的情报少之又少。派出的刺客也无人生还,故而连他武力的极限都还无人试探出来。
无人知晓他的来历、他的极限、他的弱点,也就无从推断他的目的、他的需求、他的立场,故而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这便是他凭一己之力制衡全局的关键。
可乐韶歌的出现,将这些筹码一一打破了。
他开始频繁出入城主邸,眼下他的行踪是有迹可循的,这正是试探他的好时机。而一旦他们探查出他留在城主邸,是为了保护和医治一个没有自保之力的女人,那么他的弱点也就一目了然了。再之后,便能顺藤摸瓜的推测出他的身份。那么在幽冥界这场博弈之中、在之后的天龙法会上,他究竟是敌是友,当事之人便也各自心中有数了。
她留在阎摩城,势必会成为风暴的中心。而阿羽种种应对,也必然要围绕着“保护她”来展开。那么,他“势单力孤”的劣势便也将暴露无遗了。
倒也不是没有破局的法子——只消阿羽丢弃阎摩城主的身份,自这场关乎四境局势的博弈中脱身而出,随她归隐。一切麻烦便也烟消云散。
可是,乐韶歌没有这种念头,阿羽显然更不会有。
——他们曾经风花雪月,与世无争过。结局是怎样的?太平日子不是退让得来的。他们这些经历过破灭和劫难的人,心底始终怀有坠入深渊的危机感,必定要抓住每一个机会如履薄冰的前行。
原本乐韶歌只求尽快接好经脉,倒不必太担忧这些变故。
可是,阿羽唤醒了她的野心。
——她想把九华山夺回来,她想重建能成为他们师姐弟三人归巢的九歌门。为此,她势必得把香音界从萧重九的阵容中整个儿剥离出来。
那她的实力自然是恢复得越多越好。
香菇无法立刻施展医术治好她那她的病情势必久拖,变数也越大。
暂时离开阿羽身边躲藏起来,确实是更稳妥的选择。
乐韶歌又瞪了阿羽一会儿。
阿羽依旧平静温和的看着她,看得她面红耳赤,有些想亲他。
——应该是没骗她。
“只因为这个理由?”
“嗯。”
于是乐韶歌大大方方的亲了上去,“……那就好。”
她没忍住在先,阿羽不加克制在后,再有种种缠绵不舍的离情别意,等他们乘上不系舟前往阿兰若林时,已是满船清梦压星河。
第92章
飞舟如梭, 自幽冥界最西端横跨整个夜空,飞向最东方。
自地面仰望,那飞舟过处便如流星般一闪而逝。然而舟行空中,却觉不出千山飞度。只如浮舟在星河之上, 四面星光如清水般可伸手可掬, 能倒映出人影一般。
令人不由就想起早年阿羽居住的清水台。
乐韶歌了无睡意, 便坐在船边看星星。
阿羽在船篷里点好香, 出来寻她, 便见她形单影只坐在暗夜浮舟上, 看着天上星河。满天星斗都映照在那点水清瞳中。明明历尽劫难重疾缠身, 她面上却毫无阴霾, 依旧心怀温柔的喜爱着世上一切美景。
他便又想起她向他讲述的那个梦, 心里不由隐隐作痛。
舟上无风, 却也夜色清冷。
他便捉星光为纱,拢作一条披帛, 上前为她披上。他手搭在她肩头,她便伸手握住了, 回头笑看着他, 道,“陪我坐坐吧。”
阿羽便在她身旁坐下,乐韶歌略调整了一下坐姿,便舒舒服服的倚在他肩膀上。
也不说话,只这么偎依着度过这难得的相守时光。
虽无雨雪花可看,然而能一道观赏这满船星光,亦如梦中所愿。
待来到阿兰若林时,香孤寒已然等待多时。
阿兰若林在边境,距九嶷山尚还遥远。虽沿途并非繁华形胜之处, 却也有一二人烟鼎盛的名城。香菇便为她准备了花影衣遮掩气息,以免被人追踪。
水云间的灵织之物讲究雍容贵雅,不比九歌门那般轻灵飘逸。这花影衣又是为避人耳目而制作,是件带着兜帽的长披风,织得便尤其繁复厚重,素白的暗绣梅纹层次错落。
乐韶歌便将阿羽赠她的披帛取下,叠好收起来。
她扣上玉扣,正要带上兜帽时,便听阿羽轻唤一声,“阿韶。”
她愣了愣,抬起头笑看着他。
阿羽便上前一步,为她将耳边散落的碎发抿好。他眼底光如平湖夕照,有那么一瞬间,乐韶歌觉着时光都停住了。
他亲手为她带上了兜帽,轻轻说道,“去吧。”
乐韶歌跟着香孤寒步入阿兰若林,走出许多步后,她忍不住回头看他,却被兜帽遮住了视线。她撩开帽边再看时,阿羽已不在那里了。
来阿兰若林时一路急行,前往九嶷山的路却走得不徐不燥。
香孤寒是个宅,难得出一次门,自然不会预备什么赶路的法器。便唤一朵云头来,缓缓稳稳的带着乐韶歌往九嶷山的方向飘。路上遇到个村落城池的,还时不时按下云头,去买些果子点心给乐韶歌吃。
这情形放到人间,倒有些像骑着小毛驴赶大集的模样。
乐韶歌却也不催他——他是花魂寄主,身上多少有些草木之性,他的时间观念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何况,她自己也想看一看沿途的民情。便跟他稳稳的坐在云头上,一道磕着果子往前飘。
不过,香孤寒不但知道果子要用钱买,居然还随身带着钱,多少有些出乎乐韶歌的预料。
“你下山游历过?”便问。
“嗯,”香菇一面挑果子给她尝,一面解释,“你去世之后,我便离开了水云间。初时心中迷茫,不知何去何从,便沿着你和瞿昙子游历的路线,一路走过去。”
“感受如何?”
“很不同。”香菇道,“你们游历时,我虽在水云间,耳目却一路相随——你们救下的书修是花语者,我还同他借花对谈过。本以为虽未亲身参与,却也如亲临其境。直到亲自走来,才知晓旁观与亲历之间,竟有如此大的区别。”
“未能赴约前往,令你一人独游,我很抱歉。”
“嗯。”香菇接受了她的道歉。过了一会儿,才又道,“我一路听着你们留下的故事,往事难追……劫难来时,令你一人独当,是我的过错。”
乐韶歌失笑,“你该怪我令你一等数十年,未等到人来赴约,却先等来死讯。”
“确实该怪你将我领入红尘,许我以喜乐,却答我以死别,令我尝尽百般滋味。不过……”他长睫一垂,便将目光投向广袤人世,“这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洪荒一瞬罢了。纵然对你我而言……”
他眸子里凝了光,却未再继续说下去。只将将挑好的果子递给乐韶歌。
乐韶歌从容接过来吃掉,片刻后捂住了腮帮子,“怎么这么酸?”酸得她满口都是水。
香菇只弯了眼睛笑看着她,“哦,是酸的吗?”
——乐韶歌忍着被酸出来的眼泪,乖乖的把果子咽了下去。
香菇这才又递了一枚过来,笑道,“这次是甜的。”
他们就这么不紧不慢的前行,将沿途风光与世情看得清清楚楚。
香孤寒并不多说什么,只一路曲曲折折的在尽可能多的村落停下来。遇有路边茶铺,便邀乐韶歌一道去坐下,喝一盏茶。乐韶歌于是拉上兜帽,随他落地。
经历过劫难之后,香音界也变了。
早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乐天知命、面无忧色的日常已远去了,人人身上都多少染了些劳苦情状。
重返故乡,见到如此变化,乐韶歌心下不免难过。
然而个中缘由,却也并非料想不到。
行经千刃峰时,远远便望见刀劈似的险峻山石上攀着十几个人,肩背筐篓,手捉镰刀,渺小如蝼蚁般,随时都能被崖上飘风卷走。
千刃峰上有异草,是调配顶级伤药的主料。乐韶歌曾为给萧重九配药——当然顺路也想带他来赏景——而前来采摘,以她之能为,尚且一不留神失足坠落。何况是这些连御风都未必娴熟的凡人?
果然,不过眨眼的功夫,已有人失手自半空中坠落下来。
其余人扭头去看他,恰逢一阵劲风袭来,接连有数人坠落。
香孤寒忙驱使崖上草木,托住了他们。
将这群人救到平地上后,这些人抱着药筐瘫坐在地上,半晌才缓过劲来。
待脚不那么软了之后,才三三两两的起身来向他们道谢。
乐韶歌不免就要问,“是村子里出什么事了吗?为何要采这么多星灵草?”
星灵草在凡间,多用以救治跌打造成的脏腑损伤。众所周知,香音部众体态轻盈,最擅轻功和御气。除非是不要命来攀爬千刃峰这种凶险之地,否则等闲用不到此类药材。
可他们却十余人一道来采摘,显然要救治的不是一二个人。
……难道是遇上了地震山崩?
采药人们犹有后怕,各自交换目光之后,终于有人开口解释,“……并未遇上什么天灾。我们采摘星灵草,是为了抵消赋税。”
赋税,竟然是赋税。
乐韶歌所知的香音界是没有赋税的——但如今三界同盟之下的香音界会有赋税,这点乐韶歌丝毫不奇怪。毕竟,香音界部众少有骁勇善战的猛士,在外界精锐倾巢而出的侵略中,香音界的修士也并无保全一界的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