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说客是简重。他自己也有些疑惑:“这我也不清楚。他们的回答很模糊,我们或许等不到北戎支援了。”
张问细细想着从开始到现在的局势,变局太大,始料未及。无论是京城内部还是京城外部,他们最开始都是占优势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变了呢?
城内情况他还有些不大清楚,但思忖过后慢慢得出一个不明确的答案:从庆王消失开始,一切都变了。
不过才短短几日……从发兵到现在已有三四日了!他们原计划是一日便可拿下京城,随后问题都好解决,可现在……
“你说……殿下真有可能心疾发作,已出了事吗?”他声音有些飘忽,连自己都不太相信,但实在也是有些心绪不稳了。
简重摇了摇头:“殿下一直注意身体,大夫都说他可以撑到明年春的。”
张问默不作声,心底只叹息一声。从一开始到现在的变数还少么?他思量着,秦珩虽然有些气魄,但筹谋划策与庆王想比差太远了,从他一声不吭便去对江家和沈家下手便能看得出来。
……若是真的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或许,他要为自己找一条后路了。
他们的营帐距离血战之地稍远些,但出了营帐还是能够看得到前线的激战。雪不知何时停的,天边微微露出些许阳光,但并无半分暖意。冷漠的光洒在洇着血的雪地上,仿佛能看到森森白骨。
简重的目光凝在离他们最近的那个小兵身上。那兵刚杀死了面前的敌人,从地上爬起来,身上满是鲜血,目光似乎正向他看来。年纪不大,面容看着还稍有些稚嫩,目光却坚韧得很。
这样的目光有些熟悉。
他一晃神,记忆忽然回到了七八年前。
——我只教你一年,要领授予你,其余当自行领会,平时苦练不得懈怠。俗言道严师出高徒,我必严格要求你,能到什么程度全靠你的造化了。不要求你日后争个什么名头,只有一点,不可有邪念。君子书剑并举,比剑如比德。
比剑如比德。这一句话授予她,而后不过几年,他是庆王帐下谍者,周旋于北戎蛮夷之间,虚伪至极;她于京中恶名尽显,手染鲜血,冷淡凉薄。
都有苦处,他明白的。
教她之时已知她是女儿身,可却比寻常男子都要坚韧。她那年于雪中练剑之时,便是那般的目光,足下步法轻盈熟练,一招一式风姿飒爽。
可从一开始,他便是庆王的人,进江家亦是提前安排好的。临走之时他竟有些不舍,看她规规整整行礼,他知道那一年里,她伤的会是哪里。
然而那些痛,她无人倾诉;那些伤,或许一辈子都无人知晓。他敛去了所有心疼,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至今应有七年未见了吧。
简重回头:“张先生,此次我们若胜了,还能留下江怀璧吗?”
张问有些意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觉得呢?”
他便沉默了。只知道无论他们胜负如何,江怀璧在这一次宫乱中,必然是要受伤的。她那样的性子,又有满身的才华,纵是女儿身,也难逃一劫。
若是他与她对阵,那么他知道她所有的弱点。但自从北戎那边没了消息后,他宁愿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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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明帝等人此刻已从暗道中出来,正处于一座偏僻的宫殿中。虽说偏僻,但景明帝却对此异常熟悉。
他心底暗暗叹一声,若是江怀璧在,定然也是极为熟悉的。
那是囚禁了她一个多月的重华苑。
现如今带出来的所有人都处于后宫之中,本不算什么隐蔽之处,但庆王的人一时半会儿还是找不到这里的。
“庆王失踪的消息诸位都已经知晓了吧,依你们看,这是他设的计,还是当真出了事?若是出事,又是何人所能为呢?”
有人出声道:“陛下,臣方才听刘无端说庆王世子派了大量的人去找,且兵力分散,应当不会有假。但现在双方皆不知道庆王踪影,于两方并无利处。”
庆王失踪对庆王一派造成慌乱,而对景明帝他们来说,则同样是一个不定时的威胁。皇宫这么大,谁知道庆王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陛下是如何让北戎答应退兵的?这其中……会不会有诈?”北戎不会支援庆王的消息也是才得知不久。
“朕数月前已经让人去了趟北戎,暗中联系了元宁皇妹,其中利害给北戎王吹吹枕边风,自然就平了。”
众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惊讶。陛下这是,早就知道庆王要谋反一事,提前早做准备。现在到了跟前,慌的却是他们了。
景明帝早有主张,心里有成算,情况还没他想的那么糟糕。只是趁着这机会倒能将朝中那些有二心的人一举揪出来。
此时在场者不多,也都是他肱骨心腹,他便将这层意思明明白白讲出来,一众大臣立刻表了忠心。
一旁的江老太爷却一直显得格格不入,此刻才忽然出声:“昭慧太子当年薨逝原因,陛下过了这么多年,现在还真打算就这么过去了?”
江耀庭听他语气不大对劲,心底疑惑,却仍旧上前去劝他。
景明帝目光深了深,语气沉沉:“不然呢。非要朕细究当年之事的话,那我们不妨来算算。昭慧太子生母是你的表妹,她入宫前你二人郎情妾意,你放不下她,所以连带着她儿子秦珏也一直颇为关注,当年不惜一切怂恿先帝立他为太子,这些年一直揪着他的事不放……这么些年了,你已年过花甲,还是放不下这一段情么?”
往事忽然被提起来,江老太爷面色未变,众人甚至江耀庭都只觉得惊奇。
“无论如何,陛下戕害皇子是不争的事实。”江老太爷仍旧坚持。
景明帝已然毫不在乎:“你若看不惯朕,大可以向庆王倒戈,朕不拦你。……朕还记得曾问江怀璧,若是你这个祖父执意要与朕对立,她将如何自处。她回答说危难之际,江家任何人都不会抛弃亲人,始终团结。现如今看来……倒是什么都比不上你曾经那段虚无缥缈的情了。”
一提到江怀璧,江老太爷的心就不由自主地软下来。他已经放下执念的这些年,也是因为知道江家人在朝堂,所以才执意致仕回乡的。而这其中,他又亏欠了怀璧多少……
景明帝看着他的神色,心下知道他已经没那么在乎了。又道:“江怀璧此时在城门口,朕将九道城门交给了她。现如今城门口情况尚且稳定。”
第337章 折返
京城整体情况相比最开始已慢慢有所缓和, 两方虽然战况焦灼,但子代王援军到来后前景已一片明朗。
然而河京情况却并不乐观。如若说京城是庆王一派从一开始便明目张胆地要争夺的要地,那么河京是他们暗中潜伏几十年预备作为新都的目标。这里所有的一切相比较京城都有所差距,警惕性也相对较低。前有安远侯猛烈攻击, 后有庆王趁其不备拿下城池。
石应徽陷进激战中无法脱身, 庆王之人已传了消息至京城言河京已破。但朝廷军至今依旧没有一支军队肯投降。他们知道, 河京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庆王的退路, 也不能成为逆贼的都城。
不过在石应徽军队断水绝粮的第二日, 城西忽然出现援军, 问过才知,竟是蜀王前来支援了。
景明帝之前与蜀王有过联系, 但蜀王有些犹豫, 要知道南北一次书信来往不容易,第三次信从京城寄出去时,京城已然是危重之时。但这一次蜀王却想通了。石应徽心底终是一松, 单凭他其实已无力挽狂澜的可能,但加一个蜀王就不一定了。
再说西北秦地, 秦王军队一半被朝廷军拦下,一部分才欲后退, 却被代王与楼罗军来了个东西夹击,大势已去。
而这些消息, 零零散散传入京城时, 本已失了主帅的庆王军队更加慌乱了。
皇宫里的局势正在一步步好起来, 唯独是城外张问亲自领军的那一支,有几分骨气,最是难缠。
秦珩正左右为难,却忽然被告知说庆王妃一行人半路被人截住了, 性命还留着,但对方目的已明明白白。
加上庆王又一直没有消息,这几天他也是日夜难寐,有些消沉了。
想出城去找张问,可偏偏他曾不费吹灰之力打下来的这半座皇宫,似乎要将他禁锢住了。
他知道他有离开的可能性,可是他也知道,一旦踏出了这座皇宫,再要回来可就难了。有些不甘心,却又生怕赌错了,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是为了寻找父王。
当又一天的夕阳落下时,他立在檐下,终于悲哀地知道,景明帝用他打下的城,他带来的兵,将他困在了里面。
可他身上淌着的是庆王的血,又怎么会轻易认输?他想再赌一次。
他看着奉天殿的方向。
他在里面待过一段时间,甚至坐上了那把龙椅。浑身感觉有些森凉,但一垂首仿佛就看到了整个世界。
从他知道自己身世的那一刻,便比从前更要认真刻苦,他能走到这一步太不容易了。走过的那些路,他很清楚是用森森白骨堆叠成的,有些时候觉得无比踏实,有些时候却觉得迷茫惆怅。
可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若回头,脚下那些人的下场,就是他的下场。高处不胜寒……冷就冷罢,自古以来哪个帝王不是孤家寡人。
他面色冷漠地不带分毫温度:“……将那些所谓的忠贞之士,都赶进奉天殿,然后……烧了罢。”
下属震惊,还未开口便听他继续道:“指不定景明帝等人还在殿中呢,一座宫殿而已。只要我们胜了,还愁盖不起么。”
他又吩咐:“再派人去城门口告诉江怀璧,说沈迟在我手里,救不救全看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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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殿在当晚忽然燃起熊熊大火,火势初起便是冲天灼光,殿外未必全是秦珩的人,但是秦珩却将殿内殿外一举一动盯得严严实实。但凡有来救火的朝廷军或者宫人,一律斩杀。
意料之中地,秦珩听到殿内的惨叫和痛呼声。此时此刻,在寒夜里,这样的高喊令他感觉到心潮澎湃,这样的大伙令他热血沸腾。
他甚至在想着,登基后没有这些老顽固的阻挡,是不是要更顺利些。
景明帝一行人依旧安安稳稳在重华苑待着。奉天殿着火的消息传来时,景明帝怔了一下,随即并无波澜。
他出口的话与秦珩甚至有些相似:“皇宫保住了,害怕盖不了一座宫殿?”
然而臣子中在意宫殿的倒不多,更多的人关注的是殿中的人。
江耀庭先起了头:“陛下,殿中皆是忠君之臣,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啊……”
“朕已提前做了安排,入殿之人早换成了庆王的那群走狗,首辅不必担心。”
安静片刻后是荀微的声音:“臣以为那些人中也有些不当死……”
景明帝目光微厉:“荀公心怀宽广,不如你去救人?”
接着便都默不作声了。但有些人心里是清清楚楚的,景明帝既然有能力将人换了,自然也同样有能力保住所有人,可依着他的性情,又如何会留背叛之人?借这场大火将那些背叛者尽数除去,才是他的本意。
那些人几乎占据朝堂半数,所以庆王有底气造反,也有底气登记后能站稳脚跟。但当时在朝堂上选择走过去的,除却原本就是庆王的探子以外,还有一些是因为胆怯亦或者是家人被威胁等原因叛变。
其中有些人的确并非当真罪大恶极。然而景明帝向来的原则是宁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可现下到底是危难之际。加之上一回换了九门提督内官之事,让不少人觉得有些寒心了。由此想来,景明帝少时对秦珏动手已经没多少可以怀疑的了。
当初新帝甫立,他们佩服景明帝的雷厉风行,因为新旧朝交替之际国基不稳需要整治;但随后朝局已经稳定下来,景明帝的疑心却丝毫未曾减过。
江老太爷冷眼看着,心底只觉一阵悲凉。这一次乱子平定以后,还不知要牵连多少人。他只怕江耀庭也同当年的周家一样,被斩草除根到干干净净。
他在担心江怀璧。至今已近三日,除却上一回景明帝她在城门口之外,他再无从知晓她的境况。他们虽一直困在这里,但却并没有什么危险。
他的怀璧何曾领过兵上过战场?那与寻常暗地里谋划对阵是大为不同的,刀剑无眼何来的辩解机会。倒也不是说她纸上谈兵,只是到了这份上,实在是放心不下。
这几日看着江耀庭亦是时不时朝外面望,他也担心的吧,只是……
殿中正安静着,忽然有个小太监匆匆而入,疾行至景明帝身旁,低声禀道:“陛下,后宫惠嫔宫中出了事儿,说是七皇子不见了……”
景明帝面色微凝,连忙问怎么回事,但那小太监只说七皇子连同乳母一同消失,其余并不知晓详情。
若要说乳母背叛……可现在后宫还未曾进过叛军,一直都安安静静的,守卫也都不少,怎么可能是消失?后宫亦有其余皇子,却单单盯着七皇子,他能想到的,便只能是他与江家有些关联了。
江耀庭离景明帝较近,那太监声音虽刻意放低,但他还是听得到的,心里突地一跳。
若真是秦珩盯住了七皇子,以此作为要挟的话,景明帝尚且不知道会如何,而怀璧她……是会疯魔的。当初她可以为了阿霁只身下江南,如今阿霁留下的这个孩子,她不可能做到袖手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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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大火终究没有烧太长时间。因为很快有人告诉秦珩,在附近发现庆王的身影。
秦珩顿时心头一凛,现如今已不是论真假的时候,如若父王当真还活着,他自然不能无动于衷。可……这分明是以父王来威胁他。
他一咬牙,终是允了人去灭火。这火一灭他才发现他所攻打下的这些地方,不知何时起已不受控制。看着火场里自己人死伤一片,顿时惊住。
一时竟不知道该退还是该进。不过眼下还是先将庆王找到为好,于是便须额外分散一部分人去搜查庆王的踪迹。前提是,宫里的情况还是要稳住。
“永嘉侯府那边如何?”
“永嘉侯和长宁公主皆已被我们的人包围。但长宁公主有自己的侍卫,若真要动手,恐不大容易。”
“罢了,迟早要收拾他们,不急这一时,”他顿了顿,忽然问,“确定沈迟没有生还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