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质分明是无辜的,却不得不被迫直面无数人的谩骂与指责。即便她往日表现得再坚强洒脱,也不由让人担心怜惜。
丽质坐在床边,几乎不必反应就明白他说的,应当是清晨的那件事。
“我没事。那时听他们那样说,我的确十分错愕,心中也有些难受,可后来就好了。”
她微笑了下,捻起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在指间摩挲。
白日坐在马车中时,有那么一刻她觉得满心委屈,无处发泄。
这是属于男人的世界。
在这个依赖农耕生存的时代,男人天生的力气自然占尽优势。可他们既然已经主宰了这个世界,就该承担起责任,何故又将罪责都推到女人身上?
那兄弟两个间的纷争,分明多年前就已埋下祸根。
而她何德何能,能凭一己之力便掀翻整个国家?她不过是个连自保都得依靠别人的弱女子罢了。
可后来,想起那些百姓憎恶的目光,她除了委屈与难过,又生出几分复杂的无奈。
“他们都是普通百姓,对先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因睿王所发檄文中将我也列在其中,他们便真的以为,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罢了。”
说到底,都是被强权者操控在手中的蝼蚁。若哪一日,皇帝发一篇慷慨激昂的公文昭告天下,称这一切的根源,都在别处,与她这个贵妃无半点干系,恐怕百姓们口中说出的话,又是另一个样子了。
裴济看着她故作轻松的模样,心口一阵一阵钝痛。
他近来经历了许多事,眼看着身边在乎的亲近的人一个个陷入艰难的境地,他越发希望能靠着自己的力量,将他们都护在羽翼之下,再不受半点伤痛。
“今日巡营时,我已同将士们说了,若谁再不分青红皂白,听了百姓们不明就里的话便跟着人云亦云,将不论什么罪责都归咎到无辜的人身上,便以动摇军心为由,按军法处置。”
他的话在羽林卫中一向十分管用,如此说了,很大程度上便能扭转军中的风向。
可是他这样说,却让丽质敏锐地察觉到背后的意思。
恐怕军中也已像民间一样,“贵妃亡国”的言论甚嚣尘上。他管得住羽林卫,可金吾卫呢?余下的千千万万人呢?
她站起身来,走到烛台前,伸手凑近烛光,待觉烫了便收回,凉下来再凑近,反反复复。
“罢了,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我的名声早已坏透了,也不差这些骂声。横竖就要走了,到时隐姓埋名,安稳度日就好。”
裴济抿唇看着她,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握住她正凑在烛火边的手,肃然道:“往各处去探路的人都已派出去了,大约后日便能回来,我会选出最安全的路线来,后日夜里送你离开。”
后日,是他要离开扶风前往接应援军的前一日,在那时将事情了了,也省去他的一桩后顾之忧。
丽质听到这事,心里渐渐松快,似乎有一种即将出笼的欢欣雀跃。可越是最后关头,越要咬紧牙关不能松懈。
她抽出被他握着的手,主动凑近去吻了下他的唇角,轻声道:“时候不早了,三郎,你快回去歇吧,你累了这么久,后头还要出征呢。”
驿站里众人的居处都挨得极近,稍有些动静便要引人注目,实在不能让他留下。
裴济心中有一瞬失落,却也明白事情轻重,当即点头,抱着她细细亲了亲,便转身要离开。
“三郎,”临近窗边时,丽质又拉住他,“你已为我做了许多,再不必为我出头了,别人的眼光,我都不在乎的。”
裴济脚步顿住,转头来看她,张了张口想说都是他应做的,她可以不在乎,他却不能不在乎,可又不想教她心里有负担,到嘴边的话又变成:“放心,我知道了。”
将人送走,丽质便熄灯入眠,一夜无梦,十分安稳。
到翌日清早醒来,春月捧着盥洗的水与早膳进来时,她便将第二日夜里要悄悄离开的事说了。
春月听得精神一振,忙肃着脸点头:“奴婢明白了,明日夜里什么都听小娘子和裴将军的。”
丽质点头,道:“青栀呢?一会儿将她也叫来,我亲自同她说。”
待用完早膳,春月便去唤青栀。
可丽质在屋里等了片刻,却又见春月一人回来了。
“青栀不在吗?”
春月点点头,困惑道:“奴婢先前过来时她还在的,可方才去找,却不见人影了。同屋的几个人只道她去解手了,可出去后便没回,也不知是不是出去找相熟的姊妹说话了。”
从前在承欢殿时,丽质便不大拘着她们,出去寻熟人说话也极有可能。
“既如此,便等你晚些时候回去见到她,再带她过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竟然准时了…明天大概就是文案场面出现了,要是不幸没写到,后天百分百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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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求
上正午时分是一日中阳光最盛的时候, 地上未化完的积雪悄无声息融成水,淌入黑泥之中,在被暖阳浸润着的空气中孕育出一柄无形的寒剑。
扶风驿站中最宽敞的一间屋舍中, 李景烨立在窗边,迎着寒风望向屋檐下正一点点往下滴水的冰凌, 面无表情地听着身后弯着腰的萧冲回话。
“……臣不敢胡乱揣测, 便先命人将贵妃身边那个唤作青栀的宫女带去审问, 求陛下恕臣之罪。”
萧冲说罢,弯着的腰压得更低,眼神却忍不住往上飘了下, 想看一看皇帝的反应。
昨日回屋后, 他几乎一夜未眠,脑中始终盘桓着裴济翻|墙而去的画面,只觉抓心挠肺般的想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在那间狭□□仄的屋中来回走了百来趟, 越想越觉自己的猜测应当八九不离十。
裴济那人,他虽未与之深交, 可这几年的共事下来, 也算明白其为人——虽正直,却一向极有分寸。
贵妃是嫔妃, 是陛下的人,即便看不下去她被人怒骂、投掷石块, 裴济也不应亲自过去,而该让羽林卫的其他人去才对。
只怪那时人人都惶惶不安, 没心思考虑这些细节, 就连父亲也不曾注意到。若不是他看到翻|墙那一幕,恐怕也会直接忽略。
李景烨站在窗边并未回头,只淡淡问:“你既抓了她审问, 可问出什么来了?”
萧冲闻言脸色一僵,讪讪道:“禀陛下,那宫女的嘴十分硬,不论怎么问,都说一概不知,臣还未问出话来……”
他迫不及待地想弄清这件事,一来,是因心中有气,颇觉不平。
钟贵妃美貌无人能出其右,即便知道那是陛下的人,他也总有忍不住私下肖想的时候,后来他命人上门求娶钟大娘被拒,又自觉受了气,至今仍记在心里,如今又怎甘愿再见到别人有机会得到他不敢触碰的人?
二来,便是父亲这几日的告诫,让他深深意识到形势的紧张。
大魏内忧外患不断,朝廷风雨飘摇,全靠着裴家父子二人支持,他们萧氏反倒黯然失色。如今虽是以平定叛乱,赶走突厥为首要任务,可战后的情况也不得不考虑。要让萧家不被裴家父子牢牢压制,就必须抓到他们的把柄。
只是他贸然抓了那个叫青栀的却什么也没问出来,如此下去,很快就会被发现,倒不如先来向陛下坦白,若不出意外,即便陛下不信,心中定也会觉膈应、怀疑……
李景烨冷笑一声,转过身来从他身边走过,坐回到一旁的榻上:“哦?你什么也没问出来,就敢来同朕说了?”
萧冲吓了一跳,忙道:“陛下恕罪,臣一发现此事便急着来向陛下禀报,不敢有丝毫隐瞒。只是,臣目下也的确并无实据,陛下若不信,可将钟贵妃和裴将军唤来,当场对峙。也可看一看,裴将军是否贴身带着那支玉簪……”
砰地一声,一只铜鎏金袖炉被猛地砸到他脚边,炉盖震得脱离开来,其中烧得通红的炭块也跳了出来,差点落到他的鞋面上。
“陛下恕罪!”
萧冲忙瑟缩着跪下。
李景烨紧抿着唇坐在榻上,不出声地瞪着他,只胸口不住地起伏。
好一会儿,他才移开眼,喝斥道:“滚出去。”
萧冲再不敢说什么,匆匆行礼后便赶忙退下。
“陛下,”何元士小心翼翼走近,“是否要让裴将军与贵妃来?”
回答他的是榻上被骤然掀翻的案几。
案上本放着两碟点心与一只茶盏,此刻茶水打湿了榻上的垫子,点心也撒得到处都是,触目望去,一片狼藉。
何元士眼珠子一转,选择暂时沉默。
屋里的空气凝滞,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多时,外头传来一道带着几分欣喜的声音:“陛下,方才有消息送来,河东军日夜兼程赶来驰援,比预想得更早了一些,今夜就能到了。另外,山南东道的商州刺史杨敏驰集结了六万人马前来保护圣驾,眼下已快到了。”
这是两个天大的好消息。原本惊慌出逃,势单力薄,一旦叛军从蒲津渡杀来,便当真只能如丧家之犬一般狼狈逃窜了。如今,不但河东的六万人快到了,还多了山南东道的六万人。
即便山南东道的驻兵已多年未真正上过战场,近十年里,也都以开荒务农为主,而杨敏驰集结的人中,还有不少是流民和先前的逃兵,到底也算是一大助益。
可李景烨却丝毫没感到喜悦。
他面色阴郁地坐在榻上,一动不动,好似没听到方才的话一般。
外头的人似乎也察觉到屋里的不对,来时的喜悦一下消退了许多,声音也跟着小心翼翼起来:“杨刺史还命人送来一封奏疏,特意叮嘱要尽快呈给陛下。”
李景烨深吸一口气,目光从屋中狼籍的景象间略过,无声闭上眼。
何元士忙上前将掀翻的桌案重新搬到榻上,将碎屑、杯盘等都拾到一旁。
李景烨这才睁眼,冷冷道:“送进来吧。”
那人应声推门而入,踩过地上一小片水渍时也不敢露出丝毫表情,只将手中捧着的奏疏送到案上,便立刻退了出去。
李景烨薄唇紧抿,揉着额角,慢慢拾起奏疏阅览,不过片刻,脸色便更难看了。
“杨敏驰——他大胆!”他一掌拍在案上,激得才重新放到案上得茶盏又倒了下去,骨碌碌滚动着落到榻上得软垫上,“他一个小小下州刺史,竟敢提这样的要求!”
何元士闻言,目光飞快地往案上瞄了两眼,登时惊地瞪大眼。
杨敏驰一个小小地下州刺史,领着从四品地官职,一年也不知见不见得到圣人一面,如今仗着带来六万不知有多少是滥竽充数的援军,竟敢要求陛下下令赐死贵妃,否则,否则便拒不迎陛下入山南东道!
“陛下息怒……”他跪在地上,低声劝着,“如今叛军的那一纸檄文已传遍天下,将士们心中多怨言,也情有可原。不知陛下欲如何处置?”
方才的人说,杨敏驰已快到了,此事拖不得,必得尽快决断,到底要不要理会他们的要求。
照陛下的反应,恐怕不会同意。
毕竟是贵妃啊,即使已冷了这么久,如今又在外逃的路上,他也明白,陛下的心里仍是记着贵妃的。
然而,李景烨不知想起了什么,原本怒不可遏的面色忽然滞住了,拍在案上的手也慢慢收紧成拳。
他盯着角落里的一只炭盆兀自出神,眼睛里一会儿是惶恐,一会儿是愤怒,一会儿又是痛苦,多种情绪反复交错,乱如麻线。
“陛下……”何元士再度开口提醒。
李景烨窝在榻上的身躯慢慢佝偻起来,声音也带着几分惨淡与沙哑。
“让子晦去接应河东军吧,一会儿就去,越快越好。”
何元士一怔,凭着多年侍奉御前的经验,渐渐猜出了皇帝的用意。
“老奴明白了。”他颤声应下,掩住将将到嘴边的一声叹息,匆匆离去。
……
午后,丽质用过些点心后,便半躺在榻上歇息。
她本想到外头走走,可想起如今军中不少人都对她颇多不满,只好作罢,免得给自己,也给别人添堵。
正待她迷迷糊糊入睡时,屋门被人敲响了,春月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小娘子可睡了?”
丽质揉了揉睡眼,半撑起身,道:“你进来吧。”
春月知道她这时候都在午睡,若无事,定不会打扰。此刻过来,应当是有话要说。
果然,春月进来后,便将门关严实,快步至榻边,蹲身凑到她耳边道:“小娘子,奴婢方才见到小石参军了,他说,河东来的援军提前到了,陛下派裴将军即刻前去接应,裴将军方才已走了,今晚的事,都交给石参军了,他会给咱们安排好一切。”
丽质不由蹙眉,一听裴济已不离开,心中莫名略过一丝不踏实,随即是几分淡淡的失落。
原想夜里还能同他道一声别,如今却没机会了。
这样也好,免得到时还觉伤感。
“知道了。”她渐渐清醒了,干脆坐正身子,“青栀呢?可找到她了?”
说起青栀,春月目中闪过担忧:“没有,奴婢回去后又问了几个人,都说清晨自她出去后,便再没见她回来过,也不知去了哪里。”
丽质心底的那一丝不踏实莫名地扩大了。
她深吸一口气,笑了笑道:“兴许跟旁人一道离开了。总之,你多留意着,若见到她,赶紧叫她过来。”
到了扶风后,有不少宫人、仆从们都三五结对地悄悄逃走了。羽林卫的人大约是得了裴济的示下,只要走的不是什么十分要紧的人,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