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后来想一想,某些人未必不晓得有个擅长丹青的宦官,只不过因为厌恶,所以才不肯告诉她。
而这些厌恶当然也不全然由身份而起。
似前朝便有许多宦官颇具风骨,甚至连文人都赞不绝口。
更有可能的是,汪从悦担任内官监太监的时候,和文人间有什么摩擦。
可那些轻视的言语,与如今又有不同。
小哥哥是为了她的交友问题才盘问的,被骂了之后,反叫她心中刀割般难受。
她本就决定再不交货郎这朋友了,突然又听到那句对她别有所图的话,秋枕梦顿时拳头硬了!
她记着那货郎毕竟是个世家子弟,打不起,好不容易忍了下来,便听汪从悦语调拉得很慢很长,悠然道:“这可不行,凭你也配得上她?”
仿佛对黄家完全不在意似的。
秋枕梦的心突突乱跳。
见那位德妃娘娘家出身的货郎还要说话,她赶紧加重脚步,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破天荒在大庭广众下抱住汪从悦手臂:
“小哥哥,你们怎么还在说话?我都逛腻了,咱们快一点走吧。”
货郎的眼神就投在她身上,看得秋枕梦寒毛直竖,只能尽力和汪从悦表现亲近点,试图打消他的念头。
毕竟这世上,文人最厌恶宦官了,她和宦官当着他的面亲密无间,这黄公子想必会非常恶心吧!
他们世家人肯定也不喜欢奔放大胆的女子……
货郎果然面色一僵,转瞬间,神情又犹疑了些许。
秋枕梦匆匆告了别,拉着汪从悦扭头就走,因走得太着急,竟直冲进街里去了。
汪从悦好不容易才拽住她。
他无奈地瞅着秋枕梦,脸上微微带着点红,问道:“妹子,你跑什么?我还没说完话呢。”
秋枕梦瞪他一眼。
跑什么?
她听着对话越说越严重了,尤其是“凭你也配得上她”,感动是感动,可这不是找着惹人生气吗?
那黄公子说过的掉脑袋威胁,他难道就不怕吗?!
汪从悦好像还真不怕。
秋枕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吩咐下人去查那位公子,忍不住又拽了拽他袖子:“小哥哥,你?”
他面色如常,低头看了她一眼,顺手帮她提了下纱衫:“妹子,别怕。我从前还当他是个纨绔,听了姓氏……”
汪从悦轻轻哼笑一声。
他牵着秋枕梦的手走在街上,过于宽大的衣袖,遮掩住两人的动作。
此时天色已有些暗,街上行人比刚来时少了一多半。
街边店家的灯笼光影打在秋枕梦脸上,明灭忽闪间,反显出别样的可爱。
汪从悦忍不住捏了捏她手指。
“妹子,去年黄家人恶了皇贵妃,牵连到德妃娘娘,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他声音放得只有两个人能听见,“今年京里没有黄家人前来,更别提这般纨绔,有了便是假的。”
他略过具体因由,忽然停住了。
这莫非就是好友说的那个鬼祟之人?
今天和他聊了这么久,也弄不清楚这人到底要做什么。至于那句纳秋枕梦的话,人都不是真的,这意思就该好好揣摩下了。
汪从悦心里转着货郎的话,认真叮嘱道:“他大概不敢再招惹你了,倘若还来,不必揭穿他,打就是了。”
秋枕梦连忙点头。
他便微微地笑了,颊边泛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汪从悦摸摸秋枕梦的垂髻,视线再次飘过衣裳下的美好弧度,连忙揽住她,问道:“妹子,风凉了,咱们找个酒楼坐一坐?”
秋枕梦意兴阑珊地摇摇头,软声说:
“冷了就回家吧,下次小哥哥若是能早点出宫,咱们找个清静地方玩去,接连两次遇到事,真是烦死了。”
她似乎很少穿齐胸样式的裙衫,系带绑得不大紧,衣裳总是往下掉,露出一丁点令人遐想的部位。
汪从悦遮掩着她。不知怎么回事,大概两人身高差距刚刚好,他总能不经意间瞥见这点部位。
“妹子,”他终于忍不住,轻轻一咳,板着脸道,“我有件事想说。”
秋枕梦微微仰头,疑惑地看着他。
汪从悦只觉脸上烧得慌,故意目不斜视地望向前方,语气放得很淡然:“妹子,齐胸样式的衣裙,以后莫要穿了。”
秋枕梦就在他身侧转了个圈,几乎转进他怀里,裙摆飘荡出漂亮的圆弧。
“我觉得很好看啊,小哥哥。”
“这衣服显胖,”汪从悦严肃地忽悠她,“好好的美人,都能衬得胖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何一一的营养液,不正经的端庄小可爱的雷~谢谢小天使们!
第22章 出事了
直到晚上睡觉时,汪从悦都在为自己那点小心思后悔。
哪个少女听到自己穿衣服显胖,都会不高兴。别人不高兴倒还罢了,她不高兴,连他都牵扯了进来。
由于他侍奉过娘娘,对衣着配饰总归有几分眼光。
回家后,秋枕梦拉着他配了足足几十套“显得人丰腴却不胖”和“让人看起来瘦却不弱”的衣裳。
虽说每一套她都穿来试过了,很漂亮,可要求依旧是刁钻的。
配完后,汪从悦总觉得眼睛和手都有点酸,比作画时配颜色还伤人,堪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躺在床上,才想休息,身侧被子忽然一抬,秋枕梦支起身子,便凑近了他。
她披散着长发,丝丝缕缕的发丝扫过面颊,痒痒的。汪从悦干脆翻了个身,面对她。
“小哥哥这次回宫去,要多久才出来呀?”秋枕梦玩着他的耳朵问道。
他这次出来得早了,再回去合该往宫中多留一段时间。
汪从悦拿下这只作乱的手,想说半个月再回。
这话于喉咙里转了转,最终说出来的却是:“没什么事的话,大约五六日吧,或许更早。”
少女便又躺了下去,深深地叹了口气:
“小哥哥也太累了,宫里就不给假吗?比如休沐之类的,我记得书里说,当官的都有。”
“那都是外廷大臣的假,”汪从悦卷了卷秋枕梦发梢,“不过到年节时,总有一两日可以轮换休息,到时候我便陪你过节。”
从前除非与同僚邀约,或者应酬办事,否则这一两日的假,他也是不休的。
休来没什么意思。
同僚大多数尚有几个家人,可以回家团聚。
而他家中只有孤灯一盏,下人一群,说个话解闷的人都没,连作画都觉无聊。
“那还真是可惜。”秋枕梦声音里含着朦胧睡意。
汪从悦随着这声“可惜”,竟也生出几分可惜之意来,有些遗憾地闭了眼。
秋枕梦却忽而再次凑了过来,温软湿润的唇齿,轻轻咬过他的唇。
他于黑暗中红了耳朵,与少女温存片刻,再分开时,些微的可惜全然不见了,一夜好眠。
·
秋枕梦睡醒时,身边人已经走了。她换上昨日刚配好的一套天青色衣裙,梳了发髻,便要带着红豆去绣坊。
因着汪从悦提醒,这回她没步行,坐了个小轿。
半路上碰见那位“黄”公子,没带着货,牵驴站在路边,秋枕梦犹豫了一下,还是没下去。
她不下来,黄公子却自己找上门,截住轿子。
“我找秋小娘子一叙。”
秋枕梦只能停了轿,扶着红豆走下来。
黄公子笑道:“小娘子今日缘何躲着我?”
秋枕梦微微皱眉。
“昨日你骂了小哥哥,我不高兴,今后就当我与公子没见过吧。”
黄公子却摇了摇头,面上似含着轻蔑之意:
“骂便骂了,又能怎样?你难道真当他是个正人,平素没人骂的?据我所知,小娘子和他并无血脉亲情,如今搅合在一起,未免污了人品。”
秋枕梦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昨日我的话你都听见了?”黄公子笑了笑,“我要纳小娘子的事,并非空谈,小娘子这般和阉人住一起的,料想以后没什么好婚事,跟着我也算好归宿了,你看如何?”
秋枕梦已经震惊了:“我看不怎么样,公子就别自作多情了,我也瞧不上你。”
小哥哥才给她说过,这人是个假的黄氏文人。
他居然有脸这么说话,看来就算不是德妃娘娘家的,也是个别的世家人。
只不过地位不可能很高,也许是旁支出身,还没什么出息的。
打还是不打,这是个问题。
秋枕梦看向旁边的小厮,试图询问追查结果,这小厮朝她点点头。
她放心了。
黄公子脸色登时变得很不好看,语气也没之前那么和气了:
“呸,要不是你长得还可以,我看了几日,觉得不错,谁愿意要个住在阉人家的女子?别给脸不要脸,我——”
红豆脸色吓得苍白,挡在秋枕梦身前,遮住他的视线,斥责道:“公子当街调戏良家女子,还有理了?”
小厮们也摩拳擦掌,就要上去扯开他。
秋枕梦在家乡见过的这等人多了,还都是些更粗鄙的地痞流氓,深知先下手为强的道理。
她比众人更快,上前一步,从红豆身后绕出来,抡拳砸中黄公子的脸。
这人发出一声惨叫,退了好几步,鼻血直流。
“这句话奉还给公子,别给脸不要脸。”
黄公子终于从被打懵的状态中脱离。
他呆滞地看着掌心鲜血,怒不可遏,骂道:“你这个不识抬举的女……”
秋枕梦又一拳,打在他下巴上。
黄公子噗通坐倒在地,爬起来,面目狰狞地冲上前。
秋枕梦一巴掌扇他脸上,用了十分的力气,打得他滚地葫芦一样滚了出去。
她现在无比后悔,自己怎么穿着一套马面裙出了门,应该穿裋褐的,打人更方便,还可以抬腿踹他。
如此打了七八次后,自认身强力壮的黄公子,连秋枕梦的边都没摸到,又看看她身后那些下人,心中早已萌生退意。
他捂着打成猪头的脸,嘴角鼻子全都是血,恨恨离开,走了没几步,突然又转过头,发出声模糊不清的冷笑:
“小娘子别跟我耍威风,我看哪,只怕过不了几天,你家那阉人就要死了吧!到时候看本公子怎么收拾你。”
秋枕梦眉毛扭做一团,才要抓住他问时,黄公子已经骑上驴,一溜烟走了。
没抓到人,她转身便问小厮:“这人到底是谁?”
“回姑娘,此人是龙吉齐氏旁支,还是个不成器的,估计是逛象姑馆没了钱财,被谁买通。”
小厮解释道:“今早小的告诉了老爷,老爷说不足为虑,怎么办全随姑娘高兴。”
秋枕梦稍微放了点心。
轿子快走到绣坊时,她掀起小窗帘子,又喊住小厮,问道:
“刚才忘记问了,龙吉齐氏,是个大世家吗?小哥哥为什么不怕世家?”
“哎哟我的好姑娘,老爷好歹也是圣上重用的人,怎会是个世家都怕?齐氏不行,老爷自然不放在眼里。”小厮连忙说道。
“那他怎么说小哥哥就要死了?”秋枕梦继续问。
小厮摇头:“姑娘,小的怎么可能知道啊。”
秋枕梦派他往宫里递个话,看看汪从悦的情况。暴打纨绔的好心情一下子没了,去了绣坊也心不在焉的。
小厮一走就是大半天,下午回来时,带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消息。
汪从悦不知事多太忙,还是真遇到什么大事儿了,他在宫外等了很久,最终只等到“回家去”一句话。
秋枕梦正在绕线,闻言哆嗦了一下。
“小哥哥没给你说别的?”她问。
“小的也没见着老爷,来的是常在他身边侍奉的小内侍,说完就走了,瞧着很急。”
她默然点头。
虽说听小厮的话,还有那个假的黄氏文人的冷言冷语,让她生出几分不妙之感。
可至少汪从悦还有心思让人回家,看起来也不像是要死的样子。
小厮讲完了话,就要退出去。
秋枕梦又叫住他:“你把我打人的事,还有那个公子的言语都说了吗?”
“小的说了。”
“那你有没有试着和小哥哥的同僚、师父打听消息?”
小厮一愣,想了想,回答道:“姑娘,说来也奇了,内官监那些老爷,小的这回居然一个都没见着。”
秋枕梦心神不宁地叫小厮去了,放下手中绣线,托腮出了会儿神。
红豆悄悄地走了进来,托着一杯茶:“姑娘,茶来了,您喝一口?汀兰绣庄的燕儿也到了,正在外面等着呢!”
她这才打起精神,走了出去。
燕儿今日打扮与往常格外不同,穿了身很素雅的新裙,头上簪几朵小花,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我是来给姑娘告别的,”她跪下来,盈盈一拜,“宫里人选我入宫做事去了,还夸我岭女绣学得最好,多谢姑娘教导我。”
秋枕梦心情总算好了几分。
她和燕儿聊了聊,发现前去绣庄选拔的人是巾帽局的内臣,心里就更七上八下了。
秋枕梦记得之前那些人说过,他们卯着劲头教导绣娘,是为了通过内官监进宫做事,抱这个头一号衙门的大腿。
如今突然改了衙门,虽则看起来更合理,然而想起今天的事,她心里就有点不得劲儿。
随后直过了五六天,汪从悦都不曾回来。
秋枕梦接连派人打听,只听到内官监一部分内臣,不知为何跟外廷几个大臣交恶了,闹得不可开交,接连遭受弹劾。
由于皇帝对内臣要求严格,这些内臣反击得不甚厉害,似乎是吃了亏,暂时偃旗息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