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平阳传——蓝云舒
时间:2020-12-22 07:13:38

  这般红火光景,莫说一年前的他想都不敢想,就是一个月前,何潘仁突然找上门来提起此事之时,他都觉得好生荒谬。然而接下来的一切,竟然都如这位何大萨宝所料,他也是孤注一掷赌完了这把才渐渐意识到,自己这冒险一试,对天下各路好汉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是告诉所有的人,皇帝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的卫队,简直是不堪一击,他的御马,也会臣服在他们这些人的脚下。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彼可取而代之也!
  想到此处,他只觉得心底仿佛有一股热潮澎湃着涌了上来,盘算了几日的那个念头也愈发强烈,当下扬眉笑道:“大萨宝过奖了。来人啊,先给大萨宝盛碗麻羹出来,让大萨宝尝尝我等的手艺。”
  他话音一落,自有人快手快脚用白瓷碗盛出一碗浓黑香稠的胡麻羹,双手捧给了何潘仁。
  何潘仁挑了挑眉,侧头看了杨公卿一眼,神色似是有些不解,又似有些戏谑。
  杨公卿心头一突,忙正色道:“大萨宝有所不知,这麻羹豆饭,取的原是尝新之意,自然是越鲜越热才越好,按我们中原的规矩,最尊贵的人才能吃这头一碗。咱们山寨今日之所以有这番造化,全是托了大萨宝的福,我等自该以大萨宝为尊。”
  何潘仁笑着摇了摇头:“杨大当家,有话不妨直说。”
  杨公卿知道不好再转弯抹角,索性抱手行了一礼:“大萨宝明鉴,公卿的确有事请教萨宝——大萨宝的智谋手段,我等都是钦佩之至,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却不知大萨宝可否赏脸留在这山寨之中?也好带领我等兄弟做出一番大事来!”
  说完这句,他抬头盯着何潘仁,眼里几乎能放出光来。这件事,他已琢磨了好些日子,虽说彼可取而代之,但他自己一时半会儿显然还没那本事,只能先找个能成事的人跟着,再徐徐图之。而何潘仁,显然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有眼光,有手段,难得的还有胆魄,似乎根本没把皇帝放在眼里,说冲营就冲营,说劫马就劫马,成大事者,可不就得这样?当然,最妙的一点是,他还是个胡人……
  念及此处,杨公卿简直有些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就等着何潘仁点头——这一次,他在山寨里逗留了这么久,想来定然是另有打算的,说不定就在等着自己开口呢,自己当然要顺水推舟地送上这个机会了!
  何潘仁看着杨公卿,脸上果然缓缓绽开了一个笑容:“多谢杨大当家厚爱,只是,我也有一事想请教。”
  杨公卿的眸子顿时更亮:“大萨宝请说!”他多半会问自己舍不舍得让出大当家的位置吧?笑话!自己岂是这等鼠目寸光的人,来日方长呢。
  何潘仁沉吟片刻,突然伸手指了指面前的白瓷碗:“这胡麻羹倒也香浓,却不知你们为何要每年此日才吃,为何不是日日都吃?”
  啊?杨公卿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他……他没听错吧,何潘仁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他脱口想反问一句“大萨宝此言何意?”但看着何潘仁那张含笑的艳丽面孔,心头却是蓦然一颤,到底还是答道:“这麻羹自是好物,却也不能拿来当饭吃。”
  何潘仁点头笑道:“杨大当家说得好!这麻羹再是好物,也只能偶然为之,若是日日相对,最后只会惹人腻味,我何潘仁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杨公卿再次呆住了,这是什么意思?回过神后,他忙不迭解释道:“大萨宝多虑了,我等兄弟都是诚心诚意愿追随萨宝……”
  何潘仁摆了摆手:“我也是诚心诚意的愧不敢当。大当家实在是高看何某了,我是生意人,从来只做生意,不做大事。待得生意做完,自然就会离开。”
  他从来不敢做大事?杨公卿只觉得荒谬无比,脱口道:“大萨宝何来此言!这一次,咱们冲圣驾、劫御马,难不成都不是大事,只是生意?”
  何潘仁脸上露出了诧异之色:“自然都是生意,杨大当家莫不是忘记了,我早就说过,我是来跟大当家合伙做买卖的;之所以抢这些御马,也是因为这里头有八匹是我万里迢迢亲自送过来的!”
  杨公卿茫然点了点头,这些话,他当然都记得,当初何潘仁就说了,他只想要回自己的马,别的都归山寨;他还保证,此次山寨定然会大赚特赚,而且会赚得源源不断……难道他说的不是那个意思?难道他真的只拿此事当生意看?若是如此,自己赌上身家性命的这场冒险,算是什么,被他的所作所为激起的满腔抱负,又算什么?这个山寨,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用就用,想丢就丢,他真当自己和这些兄弟都是泥捏的么?
  失望之下,他心底不由自主地升腾起了一股怒气,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何潘仁却依然是笑微微地瞧着他:“杨当家有所不知,去年我之所以亲自走这一趟,还把这八匹宝马贱卖给了他们,原是想借此来试试你们朝廷的深浅,看看你们皇帝的路数,也好长长久久把生意做下去,谁知看来看去竟发现,你们这朝廷,已是日薄西山,你们这皇帝,也即将穷途末路,我总不能白白费力还赔钱吧?少不得再辛苦一回,把这几匹马都拿回来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笑容愈发愉悦,声音也越发柔和:“我这个人么,自来没什么心胸气魄,就是对人还算公平,草莽也好,皇帝也罢,谁,都别想让我做亏本的生意。杨大当家日后自然会明白。”
  他分明是在和颜悦色的低声细语,灶房里不知为何却静了下来,灶台下柴火噼啪作响的声音响得几乎令人心惊。被他瞧着的杨公卿更是冷汗都快下来了:自己一定是疯了,就因为最近诸事顺利,到处受人敬仰,何潘仁又表现得随和之极,自己居然就忘了,此人是何等的心狠手辣……
  几乎用出了平生的定力,他才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何大萨宝说得是,是我太过心急,却忘了大萨宝原是志不在此。”
  何潘仁也笑得风轻云淡:“杨大当家能体谅我就好,我果然没看错人,日后若有什么好买卖,我自然第一个还会来找大当家的。”
  两人相视而笑,仿佛之前不过是一场闲聊,仿佛谁也没有动过真怒和杀心。只是那一碗热腾腾的麻羹,到底还是在无人搭理中渐渐地凉了下来,终于凝固成了乌黑坚硬的一团。
  何潘仁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这才冷笑了起来,只是笑声未落,就听身后有人也笑了一声:“何大萨宝,你不是说要做乱世里最大的买卖么?怎么,这机会就在眼前了,你为何却往外推了呢?”
  何潘仁脸上的冷笑顿时变成了惊喜,转身笑道:“师傅是何时来的?”
  沈英听着他叫“师傅”就头疼,却也拿他没法,只能皱眉道:“我自然是早就来了。”她和何潘仁原是一道回的中原,只是她先要去处理井陉那边的事,没想到何潘仁转身就做了这么件轰动天下的大事,她也只能悄悄寻过来,看他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了。
  上下瞧了何潘仁几眼,她只觉得好生不解:“何大萨宝,你明明早就打算好了要搅动天下,连御马都敢劫,如今现成的人马地盘就放在你的跟前,你为何却不答应了?你可别说,你是怕这姓杨的会拿你当了垫脚石!”
  何潘仁笑道:“师傅说笑了,我自然不会怕这姓杨的,只是瞧不上他占的这片地方而已。”
  沈英奇道:“武安这地方坐镇中原腹地,哪点不好了?”
  何潘仁抬眸瞧着沈英,目光坦然,笑容平静:“好是好,就是离长安还是太远了些。”
  离她,也太远了些。
 
 
  第五章 洪水滔天
 
  看着何潘仁坦然的模样, 沈英摇了摇头, 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在过去这一年里, 为了寻医问药,她跟着何潘仁在西域和中原之间转了一个大圈, 各种珍稀药材都收了不少;各路医师术士更是拜会过不知凡几,然而真能治好心疾的,却是一样都没遇到——何潘仁神通广大, 找来了两个心疾严重的弃婴, 想先试着努力救治他们,但就在三个月前,两个孩子已先后夭折。
  在埋下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时, 她和何潘仁心里都明白,有些事, 终究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
  她决定回中原,先安顿好山寨的事, 然后就去长安, 去好好的陪一陪玄霸和凌云,而何潘仁也不动声色地安排好了所有的事,跟着她一道回了中原。她一直担心何潘仁会去长安捣乱, 没想到他在得知皇帝从辽东回师的消息后,竟是直接找到了杨公卿, 自己这才放下心来。没想到她一转身, 何潘仁就干出了这么一票惊天动地的买卖。
  现在他说, 他的确要搅乱天下, 他的确要人马地盘,而且,他的地盘一定要靠近长安。
  他想做什么?他想做的事,未免也太荒唐了吧?
  沈英压了压心头的烦躁,缓声道:“何大萨宝,我原以为,经过了这一年,你应当知道,有些事不可强求。”
  何潘仁惊奇地挑了挑眉:“师傅难道觉得,我去长安是准备强求什么?师傅可是冤枉我了!师傅跟我相处了这么久,难道还不放心我的人品?再说,我这个人最识时务,从来都不会强求任何东西!”
  人品?沈英差点被他气笑了:“是么?那我还真是没看出来!”就因为相处了这么久,她比什么时候都明白,这位何大萨宝做起事来是何等的不择手段!他连廉耻和节操都没有,哪来的人品?好在此人行事虽邪,心性还正。虽然自己永远都猜不出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一般来说倒也不必担心他会做得太离谱。
  不过凌云的事情不同,他会做什么,会怎么做,她当真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这一年多以来,她亲耳听着他死皮赖脸的叫自己师傅,见缝插针的打听凌云的过去,亲眼看着他若无其事的结束了所有生意,马不停蹄地再次回到中原,如今似乎又打定主意要去长安开山立寨了!他管这种做法叫做“不会强求任何东西”?
  何潘仁被沈英一堵,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师傅若没看出来,那便是我做得还不够好,师傅放心,日后我定会精益求精,绝不会让师傅再担心……”
  他算自己哪门子的徒弟!沈英只觉得头都要大了,忙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何大萨宝不必多说了,你若真想让我放心,不如直接告诉我,你准备何时去见阿云,怎么去见阿云?”
  何潘仁的笑容慢慢地收了起来,半晌之后才道:“说出来师傅或许不信,这是我一年多以来,唯一还没有想好的事。”
  这话实在没什么说服力,但看着何潘仁,沈英却不得不相信,他并没有撒谎——其实他的脸上也没露出什么落寞之意,语气更是平淡之极,仿佛只是在说着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然而惟其如此,才让人无法怀疑。
  她原本自觉对何潘仁已练出了一副铁石心肠,此时心里不由也是一软,脱口道:“你这又是何苦!”
  “何苦?”何潘仁诧异地看了沈英一眼,略一思量突然问道:“师傅可曾走过夜路?”
  沈英心里顿生警惕:“走过。那又如何?”
  何潘仁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那师傅应该知道,走路最苦的时候,是路途漫长,四面漆黑,你自己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更不知何时才是尽头。但若是前头有了光亮,哪怕只有一丝,哪怕离得再远,朝着那个地方过去,便不会觉得有多么辛苦。”
  沈英不由愣住了,相处了一年多,她自然早已了解了何潘仁的身世,也看得出他对世事的厌倦和无谓,却怎么也料不到,他心里竟是这么想的!这份情愫,不可谓不重,可正因为太重了,谁又能承受得起?
  她的脸色不觉已变得肃然:“何大萨宝,不知你想过没有,若是走到最后,你依旧接近不了那光亮呢?又或者,你千辛万苦走近了,才发现那光亮全然不是你所想的模样呢?到了那时,你也好,她也好,又该如何自处?”
  何潘仁微笑着点了点头:“我自然都想过,故此才会说,我不强求。”
  怎么又绕到这上头了?沈英眉头一皱,正要开口,何潘仁却摆了摆手:“师傅听我说,师傅这次回井陉,想来也已看出,眼下这局势跟去年已然不同,如今要养活山寨,是不是愈发困难了?”
  沈英默默地点了点头。可不是么,现在走投无路的人越来越多,她的山寨算是最谨慎不过的,如今人数却也多了一倍有余,她之所以逗留了那么久,就是头疼于她离开之后这些人怎么才能养活自己。别的山寨自然更是如此,上谷郡那边听说已是动辄就能聚集十万人马了——问题是,这些人怎么才能吃饱?无非是劫掠!但劫掠的后果,是把更多的人逼得无路可走。这么发展下去……
  何潘仁看着沈英,缓缓点了点头:“不出三年,中原必然天翻地覆。我也说过,在乱世之中,造反便是最好的买卖,若想赚得多些,自然是离长安洛阳越近越好。我已反复算过,我只要能保住命,看准人,最后便不会亏,再不济,我还能回西域从头来过,那又如何?”
  “至于别的事……”他停了片刻,仿佛要按下心头的叹息,这才淡淡地道;“就算最终我也无法得偿所愿,至少已尽力而为,了无遗憾。”
  “这是我自己的生意,也是我自己的主意,在看不到结果之前,我不会把别人强拉进来。”
  沈英良久没有开口——她能说什么呢?何潘仁已经把前因后果都想得这么清楚了,她再说什么都是多余。她也只能苦笑一声:“既然如此,那大萨宝为何还在此逗留?”不是应该早就去长安了么?
  何潘仁的笑容变得轻松了许多:“原因有三,其一,我要等师傅您过来寻我;其二,阿祖相貌特异,此次又不得不露了脸,总要到冬日才好掩盖行藏。”
  沈英略一思量便明白过来:他要找自己定然是找不到的,只能等自己过来找他;而阿祖生得如此黝黑,也只有等到天气变冷,大伙儿都开始穿袍带帽,才能设法掩盖肤色,“那第三呢?”
  何潘仁悠然瞧向了北墙的后窗:“我听说,你们这位陛下这次到长安,是要去办什么告庙献俘的大事,想来一定热闹得很,咱们既然要去,自然也得乘着这有大热闹可看的时候去!”
  “师傅,你说是不是?”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那双深邃幽黑的双眸几乎能放出光来,原本艳丽的容色因为这点光芒也变得愈发动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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