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父皇才再次想起了李三郎。而这,并不是一个结果。
它只是一个开始。
就像这场已经融化殆尽的初雪一样,它们,都只是一个开始。
第九章 睚眦必报
位于长安城的宇文府还是先皇时修建的, 庭院楼台自然都远不如洛阳的府邸来得奢华豪阔, 唯有演武场占地更广, 马场箭道一应俱全,各种兵器更是应有尽有。这几年虽然宇文述等人都不在长安, 这里依旧被打理得齐齐整整,像模像样。
不过宇文承基在兵器架前转了一圈之后,心头便如明镜一般:这演武场再像模像样, 也不过是“像”而已, 就如这些兵器,分明都是好几年没人碰了——长久没人使过的兵器,就如长久没人住过的屋子, 就算擦拭得再干净摆放得再齐整,也自有一股冷寂枯涩之感, 决计骗不了人。
另一边,宇文承趾在箭道上试射了几下之后也抱怨道:“这弓怎么都不好使了?”
宇文承基冷笑了一声:“好使那才叫奇怪, 回头你不妨问问老三, 这几年里,他可曾来过这边一次?”
宇文承趾顿时回过味来:“怪道这弓弦都如此生涩!三郎这两年怎么越发不上进了?难不成上回的亏还没吃够?”他自己以前也有些懒散,但经过了那次的事, 这两年来都在狠练弓箭。老三倒好,那般念念不忘地要找李三郎报仇, 一见他们就念叨, 害得他们都不好搭话——原来他竟只是“念念”而已!
他这两天本来心情就不好:当初他和兄长在李三郎那里吃的亏也不比老三少, 偏偏那是个女人, 他们无可奈何。这也罢了,这几天,陛下又想起李三郎了,他们反而要费尽心思地遮掩此事,要帮那女人抹干净所有的首尾,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让人憋气的事么!他们宇文家的人,什么时辰吃过这种闷亏?还有老三这个不争气的,除了念叨得让人心烦意乱之外,他还能做出半点有用的事么?
他越想越是恼火,忍不住咬牙道:“这小子这两日莫要落在我手里,我不让他掉层皮,日后我管他叫阿兄!”
宇文承基的感受自然也跟他差不离,闻言点头道:“这老三是该紧紧皮了……”
他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叫声:“阿兄,阿兄!”
却见宇文承业骑着匹肥硕的紫骝马,飞也似的直奔这边而来,到了近前翻身下马,亲亲热热地冲两人行礼笑道:“都这个时辰了,两位阿兄怎么没去前头用饭,还在这边玩耍?倒教小弟一通好找!”
“玩耍?”宇文承趾气得笑了起来:“好啊老三,来,你也过来玩耍一下!不如这样吧,你先骑马去那边跑上三圈,再到箭道上去射三壶箭,最后再练三趟刀,让我等也能好好瞧瞧,这几年你在这玩耍上头到底有什么长进!”
宇文承业的笑脸顿时僵住了:“阿兄,阿兄我错了,日后我定会好好练习骑射,不过今日天色已晚,两位兄长还是先跟我到前头去用饭吧,酒菜我都准备好了。”
宇文承趾哪里会在乎什么酒菜?狞笑一声道:“捡日不如撞日,你还是过来吧!”
说着他上前两步,就要去揪宇文承业,宇文承业吓得大叫一声,拉住了宇文承基:“长兄救命!”
宇文承基一眼瞧见了他衣服上沾着的黄土,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摆手止住了宇文承趾,皱眉向承业问道:“三郎可是有什么事?”
宇文承业忙赔笑道:“也……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觉得两位阿兄辛苦了,特意备了些酒菜,想请两位兄长松散松散。”
他还有这么懂事的时候?宇文承趾“哈”了一声,讽刺之情溢于言表;宇文承基的眉头也皱得更深了:“你又惹什么祸了?”
宇文承业愣了一下:“没有,我没惹祸!”
从公主府出来后,他便内疚不已:他一直以为两位兄长是因为打错人才被祖父教训的,感动之余,却也有些不以为然:他们怎能打错人?今日才知道,这还真不能怪两位兄长,谁能想到李三郎是个女人!
他们受了那么大的罪,却还一直瞒着自己此事,显然是在为自己着想,怕自己知道是被女人打伤的,太伤颜面,自己却还心怀不满,当真太对不住他们了!因此,他巴巴的找了坛好酒,又让灶房整治了一席好菜,就想给两位兄长好好赔个不是,没想到他们根本不信!
看着两位兄长狐疑的模样,他心里好不难受,忍不住道:“阿兄,我以前是不知事,到处惹是生非,还让两位兄长因为我的事白白受了罪,如今我知道错了,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跟阿兄们好好的赔个不是!”
他这话说得着实诚恳,配上那眼巴巴要哭不哭的神色、皱巴巴满是尘土的衣裳,更是显出了十二的诚意,宇文承业和宇文承趾顿时软了心肠。宇文承趾粗声道:“行了行了,自家兄弟赔什么不是,这席酒菜,就当我们兄弟团聚,乐呵一下,也就罢了!”
宇文承业顿时破涕为笑:“阿兄说的是,两位兄长快跟我来!”说着转身就要往马上爬,只是他不久前被凌云制住过,肩头依旧僵硬,动作也愈发不利索了,抬脚竟没踩上马镫。
宇文承趾看得直伤眼,忍不住道:“慢着!老三,你这样下去可不成,先拿上这把弓吧,再找把刀出来,晚上回去上油打磨,从明日起,每日都来这边好好练上一个时辰!”
宇文承业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低着头回身嘟囔道:“弓和刀我那边都有……”
宇文承基也禁不住地叹气:“三郎,我们让你多练骑射,并非想难为你,只是如今局势不好,你也是宇文家的男儿,总不能跟个妇人似的手无缚鸡之力吧?”
妇人就手无缚鸡之力么?那可不见得!宇文承业撇了撇嘴,不情不愿道:“阿兄放心,日后我会跟着两位兄长好好练习的。”——横竖他们都忙得很,平日难得在家,自己惹不起总能躲得起吧?
他这小算盘,宇文承业和宇文承趾如何看不出来?宇文承趾本就个暴脾气,上前一步怒道:“你还想跟我们耍花枪?也不必日后,过来,就按我说的,今日就先给我练练跑马射箭再说!”
被他这一瞪一吼,宇文承业脸色顿时有些发白,宇文承业摇头叹了口气,抬手拦住了宇文承趾:“罢了罢了,咱们这些日子只怕没时间盯着他,今日练一回也没什么用处。”
他略一沉吟,立时有了主意,转头对宇文承业道:“裴家大郎你也认识吧?近日他倒是没什么差事,从明日起,我会让他每日过来一个时辰,陪你练习骑射拳脚,他年纪比你还小些,功夫却是一等一的好,你好好跟他学着点!”
宇文承业顿时一跳三尺高:“裴大郎?我才不跟他学呢!他那功夫,也配教我!”
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都有些不明所以,宇文承趾便奇道:“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裴大郎的功夫怎么就不配教你了?”
宇文承业拍了拍脑门:“是了,上回我一到洛阳便被祖父赶回长安了,还没来得及跟两位兄长说呢,其实在来洛阳的路上,我遇到那个‘李三郎’了。”
宇文承基皱眉道:“那又如何?”祖父是说过,老三又被那女人教训了一顿,很是丢人现眼,但这跟裴大郎有什么关系?
宇文承业冷笑道:“那回是裴大郎送我来洛阳的,我还让他跟那个‘李三郎’交手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此事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还真不知道,但两人都跟凌云交过手,听到这话自然关切,两人异口同声道:“结果如何?”
宇文承业鄙夷地撇了撇嘴:“结果别提了,他们先在马上过招,刚刚一个照面,就被那小的李三郎打到了马下;然后他又跟那个女的李三郎在马下比,还没出三招呢,他的枪就被人家砍成了两截!”
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相视一眼,心里都隐隐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原来号称万人敌的裴大郎,也不是那女怪物的对手嘛!
宇文承业见两位兄长相视无言,顿时愈发理直气壮:“两位阿兄,你们倒来说说看,我是打小就不练武的,拳脚不如人也就罢了,这裴大郎,号称将门之后,勇武无敌,其实根本就是个连女人都打不过的废物,他连三招都没挡住啊,这种不入流的废物,难道也配来教我功夫?”
这话一出,宇文承趾脸都青了,怒道:“你说什么!”裴大郎没挡住那女人三招就是不入流的废物,那他和长兄一招都没挡住算什么?
宇文承业吓了一跳,眨了眨眼睛才道:“我说,我说裴大郎是个连女人都打不过的废物,自然、自然不配来教我功夫。”
宇文承趾气得差点跳起来,宇文承基却一伸手按住了他。转头看着宇文承业,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三郎你说得很是,既然裴大郎不配来教你,那就还是由我们兄弟来教吧。二郎也说了,捡日不如撞日,今日天色还没黑,咱们这就开始好了。”
宇文承业终于意识到了不对:“长兄,你不是说,不是说练一回也没什么用处,今日不练了么?”
宇文承基咬着牙根,微微笑道:“我改主意了!你既然这般出息,谁都瞧不上眼,那你现在就去,在马场上先跑十圈,再到箭道上射十壶箭,最后练十趟刀,少一样都别想停!”
宇文承业“啊”了一声:“长兄你疯了么,我死也练不了这么多。”刚才二阿兄说的是三遍,怎么转眼到长兄这里就成了十遍,长兄这是想要他的命么?
宇文承基依然是笑微微的:“是么,那我今日倒要看看,你是先死,还是先练完!”
他的笑容里有一种极为可怕的东西,宇文承业不由得魂飞魄散,一个字都不敢再说,爬上马背就往马场上冲了过去——他不用怀疑了,他若再敢违抗,他的这位长兄真的会打死他!
眼见着宇文承业已经哭着开始跑马了,宇文承趾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拳头,恨声道:“让他再胡说八道!”
宇文承基看着远处的身影,冷冷地笑了笑:“今日有一件事,他倒是没胡说八道,那就是当日在洛阳道上,那位真正的李三郎,用弹弓打了裴大郎!当初咱们还真当他是不成了,就算吃亏也不得不认,谁知竟是被那李家给骗了,好啊,他们当真是有勇有谋,厉害得很啊!”
宇文承趾一想也明白过来,拍着腿道:“可不是!他们也太可恶了,祖父知道此事么?”
宇文承基沉默片刻,耳边仿佛又响起了祖父的声音——“大郎,你且把该办的事办妥了再说。你记住,从来没有人能让我们宇文家的人吃亏!”
他的脸上再次露出了凉凉的笑容:“我猜,祖父什么都知道。”无论是安伽陀的预言,还是李三郎的事情,祖父他一定都早已有了妥善的安排,但另外还有一些事,是该他们兄弟出手的,如今也得做起来了。
祖父说得对,这世上,没人能让他们宇文家的人吃亏,无论是李浑、李渊还是柴绍,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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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点钟的最后一分钟更的,然后捉了捉虫,还算……没食言吧。
第十章 往事成灰
丝绸的衣服烧起来最快, 一旦点燃, 转眼间便融化在了炉火里, 焰光跳跃,气味刺鼻;麻布的衣服烧起来则是不紧不慢的, 火焰舒展明亮,还带着些隐隐的草木气息……
凌云站在地炉边,眼见着自己穿过的这些衣服一件件地化为灰烬, 不由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一直以为自己并不在意穿着打扮, 但这两天收拾这些衣服时才发现,其实每一件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件半臂是她第一次在长安扮做三郎时穿的,这件披风是去年春日她回长安时穿的, 这袭长袍是今年秋天新做的……此时看着它们化为一团团火焰,就像那些过往也随之一并化为了飞烟余烬。
恍惚之中, 她听到小鱼“咦”了一声,“箱子底下怎么还压了这么件衣裳?”
原来不知不觉中, 她的一箱男装都烧得已差不多了, 小鱼从底下拎起来的是一件极不起眼的玄青色缺胯袍,袍角还有些烟熏火燎的痕迹。小鱼打量几眼“啧”了一声:“小七你也太粗心了,这种衣服也能收进箱子里。”
小七也有些纳闷, 想了想才道:“这件?不是娘子说先别扔的么?”
凌云看到那件衣服,心头便是一跳, 这一件, 正是是她奔袭朱麻子的那天穿的。她已经不记得那焦痕是怎么来的了, 却怎么都没法忘记, 那天晚上,她就是穿着这件衣服一步步地走过了尸山血海,然后,转头看到了他……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声轻笑,凌云觉得心口似乎也被火舌烫了一下,停了片刻才淡淡地道:“小鱼你忘了?那次咱们偷袭山寨,我穿的不就是这件?我还从未杀过那么多的人,便想要留着它做个见证。”
小鱼恍然点头:“可不是么!娘子,那这件先别烧了?”
凌云摇了摇头正想说话,却见小七突然看向了自己身后,脸上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她忙回头一瞧,只见柴绍和文嬷嬷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大概听到了自己刚才的话,两人的表情也都有些一言难尽。
看到凌云回头,柴绍忙笑了笑:“我是听嬷嬷说,这地炉能把整间屋子都烧热,这才过来瞧瞧的,果然别致得很。”说着便往炉口看了几眼。
地炉里原本就有足够的柴火,加上放进去的衣服,火头自是烧得极旺,柴绍看着这红红火火的炉口,却觉得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的发凉——
算起来,这回他得有大半个月没有过来了,原也想着,成亲前还是不要多跑了的好。但这两日真的闲下来了,他却又想起了那把刀——他若现在不过来拿走,那成亲后收的第一件礼岂不会是一把刀?这不大合适吧?
他决定还是再跑一趟,拿了刀就走。谁知今日到了这边才知道,凌云正在烧衣裳。文嬷嬷告诉他,凌云这两日已把几个住处的所有男装都找出来了,今日便会悉数烧掉,以后她再也不会穿男装了,也不会再随意出门,她会安安心心地等着成亲。
柴绍听得几乎没愣住——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介意凌云男装出行的事,但不知怎地,此时听到这句话,却觉得心里仿佛“哗”地响了一声,竟是说不出的轻松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