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平阳传——蓝云舒
时间:2020-12-22 07:13:38

  这迟来的醒悟,让凌云胸口不由一窒,无数思绪都死死地堵在了那里,几乎让她无法呼吸。她只能伸手用力按了按心窝,这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来。然而就在这样的窒闷中,她心头竟也有一种异样的清明,让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明白自己该怎么说,怎么做……
  调整了一下呼吸,她断然转头看向了沈英,也平平稳稳地说出了她的答案:“我自然愿意嫁给柴大哥,师傅放心,日后我会跟柴大哥好好相处,定然会把日子过好!”
  说完最后一个字,凌云向沈英欠身行了一礼,随即便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这个房间,走出了这处院落。
  她一直往外走了很远,才慢慢停下了脚步。眼前是一片空荡荡的田野,身边是一棵光秃秃的树木,树上最后的几片黄叶也已在午后的寒风里被吹落,被吹远,什么都没有留下来。唯有一只寒鸟凄凉地叫了几声,又独自飞向了远方。
  这里原不是它落脚的地方,它应该,不会再飞回来了吧?
  它的天地,本来就应该在更辽阔的远方。
  看着飞鸟消失的方向,凌云无声地微笑起来。
  小院里,沈英也在出神半晌之后,摇头笑了笑。她回身走到屋里,感叹地拖长了声音:“何大萨宝,如今你可是满意了?”
  这次她之所以会在长安耽误几日,就是被何潘仁拉着去“查了查”柴家——确切的说,是何潘仁把他这一年来让人查到的事情,都摆到了她的眼前。她当然知道何潘仁的用意,也不会轻信这些东西,但在亲自探查了一番后,她却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上,何潘仁并没有做任何手脚。无论是柴绍还是柴家,的确都让人无法放心。
  只是她更清楚,就凭这些事,凌云绝不可能改变主意。
  不过何潘仁还是坚持说,他想亲耳听到凌云的回答。这是一年多以来他提出的唯一要求,沈英无法拒绝。何况何潘仁对凌云的态度里,的确有一种不动声色得令人心惊的执着,她也希望,在亲耳听到凌云的选择后,他的这种执着能消减些,不然的话她实在无法预料,他到底还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好在凌云比她想象的还要坚定,虽然最后……但凌云的话好歹都说到那个份上了,这位何大萨宝也该死心了吧?
  她已走到侧门前面,屋里却并没传出回答的声音,沈英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何大萨宝?”
  一直虚掩的木门终于“吱呀”响了一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拨开了门帘,随后才露出了何潘仁那张如玉的面孔,此时,他的脸上居然带着一丝丝奇异的笑意,那笑意并不算深,却轻暖而悠远,仿佛是冰雪消融后吹起的第一缕春风。
  沈英这下是真的吓了一跳:“何大萨宝!”
  何潘仁抚着胸口向沈英深深地欠下身去:“多谢师傅成全。”
  沈英简直有点回不过神来:“什么成全?”她怎么就成全何潘仁了?他不会是被凌云的话刺激太过,生出妄念来了吧?
  她不由狐疑地打量了何潘仁一眼。屋里的光线并不明亮,却依然能看得清他明亮的眸子、舒展的神色和愈发飞扬的笑容,若不是沈英心志坚定,她简直要怀疑凌云刚才说的并不是愿意嫁给柴绍,而是愿意嫁给他何潘仁了!
  何潘仁自然也瞧出了沈英的困惑,顿时笑得更是欢悦。
  他这次求着沈英过来,其实并不是真的指望凌云会改变主意。他知道,她一直把把责任看得比什么都重,从来都不肯辜负任何一份信任和善意,又怎么可能因为怕过得不好就取消这门婚约?不管柴家有多乱,她多半都会觉得这是她的责任,她应该把这一切都默默扛起来——就像以前每一次做出选择时那样。
  是的,他猜得出她会说什么,却依然忍不住地想离她近一点,想听一听她的声音。
  不过他显然还是高估了自己,他以为自己不会介意她到底怎么说,然而当他真的听她说柴绍已是她最好的选择,说这门婚事是她不得不付出的代价,说她无所求也无所惧的时候,他的心口还是有如被冰刀一刀刀地划过,冰冷痛楚,蚀骨铭心。
  然后,他听到她站在了门前,他听到她久久的说不出话来,听到她故作平静地宣称她愿意嫁给柴绍,听到她脚步急促地冲了出去……
  真是个傻姑娘啊!她以为,这么做她就能让自己听到了她的决心,她的坚定,她不留余地的舍弃;但他听到的,却是她的震惊,她的茫然,她欲盖弥彰的心意。
  那是他以前从不敢奢望的心意,让他到现在都无法置信的心意,他也是呆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过神来,慢慢确定了这件事:
  原来他并不是一厢情愿。
  原来在她的心里,多多少少,已有了他的一席之地。
  看着何潘仁怡然如春日的笑容,沈英也终于明白过来:凌云最后那几句话,其实是过犹不及了,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何况是最善于揣测人心的何潘仁?
  或许,这才是他求着自己带他过来的真正目的?
  想到这里,她眉头一皱就要喝问,何潘仁却已笑着摆手道:“师傅莫要疑错了我,我这也是……意外之喜。”
  意外之喜?沈英心头的火气顿时被拱得更高了,语气自然也更冷了几分:“何大萨宝,你喜不喜,我管不着,但你若喜过了头,想着要做些什么出来,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何潘仁好脾气地笑了笑:“师傅放心,有您在,我绝不敢胡作非为。”——在这件事上,他从来都不敢胡作非为,他以为她的心里根本没有自己,他以为他还要等上好些日子才会有机会……但现在,他既然已经知道她的心意了,又怎么可能再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别人?
  还有两天的时间,他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抬眸看着沈英,他诚恳道:“师傅若是还不放心,我这就离开,如何?”
  沈英眯起眼睛想了想,也和善地笑了起来:“大萨宝好容易来到此处,怎能不让我尽尽地主之谊?这样吧,你就踏踏实实住下,三天之后,我自会恭送萨宝离开。”等到凌云成完亲了,她管他想去哪里呢!
  何潘仁心里不由得一沉,他刚才是高兴过头了,每句话都在明晃晃地往外冒傻气,也难怪被沈英发现不对。他知道,此时他绝不能再让沈英再起半点疑心,自是笑得更加若无其事:“也好!我听凭师傅吩咐!”
  他的笑容真诚又明快,沈英却依旧不敢掉以轻心,正想再说点什么,院子里却响起了小七气喘吁吁的声音:“师傅,娘子,你们在里头么?”
  沈英瞥了何潘仁一眼,示意他赶紧回到书房,关上房门,这才挑帘走到门外,反问了一句:“三娘没有回去么?”
  小七一听便有些急了:“自是没有,在天寒地冻的,娘子如今会在哪里?”
  沈英奇道:“怎么,有事?”
  小七点头道:“正是,以前给三郎看病看得最好的那位巢太医过来了,说是想看看三郎身子如何。我们已经请他进去看了,但娘子若不去招呼几句,岂不是太过失礼?”
  巢太医?巢元方?他怎么会突然过来?沈英心里没来由地一跳,毫不犹豫道:“我过去看看!”
 
 
 
第二十章 雷霆之恩
 
  厚重的门帘微微一起, 一股春日般的暖意便扑面而来。
  这暖意温煦而清爽, 还带着隐隐的草木清香, 呼吸之间便仿佛融透到了心底;尤其是在这种阴冷的日子里,在顶着寒风赶了一百多里路之后, 猛然间被这样的暖意包裹,当真能让人从肺腑里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来。
  巢元方就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只觉得身体从里到外都松快了起来。他目光随意一扫, 正想开口,却不由得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自来见多识广, 从王府到宫廷, 什么富贵地界不曾踏足过?暖房自然也是见识过不知凡几, 然而眼前这间屋子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开阔疏朗,气息更是清爽通透,竟是没有半点烟熏火燎的味道。一时间,他连满腹的沉沉心事都忘了小半,脱口问道:“这屋子……是怎么生的火?”
  带他进来的周嬷嬷便笑道:“这是用了西域那边的法子,在屋子底下设了火塘和火道。”
  巢元方四下看了几眼,依旧有些诧异:“原来如此,难得竟也不闷不燥。”
  周嬷嬷解释道:“这屋子打掉了墙壁, 门窗上头又留了气孔,自然比别处透气;屋里养的这几缸荷花也压得住燥热;如今看来, 倒也不枉我家三娘子忙了那几个月。”
  巢元方更是惊奇:“修这屋子是你家三娘子的主意?”
  周嬷嬷笑着点头:“太医也是知道的, 我家三娘子最是友爱手足, 待三郎更是尽心尽力, 为了给三郎修这间过冬的屋子,她不知找了多少人,想了多少法子……”
  说话间,玄霸已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对着巢元方笑吟吟地行礼问好:“今日也不知是什么好日子,不但师傅回来了,还能见到太医!巢太医,这么大老远的,您怎么会来这里?”
  病了这么久,他的脸色已是极为苍白,双唇明显发紫,病容一望便知,然而笑起来却依然是双眸闪亮,眉宇飞扬,依然是那副快乐无忧的少年模样,让人瞧着瞧着便禁不住地也想笑起来。
  然而这笑容落在巢元方的眼里,却只是让他心底猛然间一阵刺痛。他忙掩饰地垂眸咳了两声,含糊道:“我原是到这边来办点事的,想起你们的庄园就在附近,这才顺道过来看看。”
  他抬眸仔细地看了看玄霸的脸色,心里一时也不知该忧虑,还是该倍加忧虑,嘴里只能道:“三郎如今这精神看着倒是极好。”说完这句,他突然又觉得有些茫然,李三郎看着精神还好,如今对李家似乎算不得什么好事,但他身为医者,难道能盼着三郎身子不好?
  周嬷嬷自是看出了巢元方眼里的忧色。不过这些日子以来,医者们看到玄霸时多数都会如此,何况是巢太医这种从三郎幼时起就帮他看过病的?她心里叹息了一声,倒也没有多想,听到巢元方的话便笑道:“太医难得过来一趟,不如先坐下跟三郎说说话?我去吩咐人给太医收拾出房间来,太医一路辛苦,不如歇一歇再用饭?”
  巢元方心里正自天人交战,闻言不由唬了一跳,忙摆手道:“不必不必,我是来看三郎的,待会儿还得走。”说完他定了定神,对玄霸笑道:“三郎坐下吧,让我瞧瞧。”
  他生性谨慎,自来除了看病之外并无多话,周嬷嬷倒也知晓他的做派,当下忙不迭地道了谢,请他在案几前坐了下来。
  那边玄霸有些困惑地看了巢元方两眼,到底也坐下来,伸出了手臂。他这一年多瘦不不少,加上极少出门受那风吹日晒,手腕伸出来便显得细瘦伶仃,皮肤更是白得几乎透明,巢元方瞧着这只手,只觉得心上有如压上了千斤重担,咬紧牙关运了两回气,才伸指搭了上去。
  屋里的空气仿佛变得粘稠了起来,巢元方能清晰地感觉到指下的脉象细数而虚浮,显然这一年多以来,玄霸的病情又加重了好些,但若跟他预料的相比,却还是要好些——以玄霸如今的病情,每到寒冬酷暑都是难关,任何一场惊悸和风寒都能夺去他的性命,但若是保养得好,拖上个两三年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无论是几个月还是两三年,以陛下的性子,他等得了么?
  恍惚之间,巢元方耳边又一次响起了杨广那满是厌烦的冰冷声音:“你不是说这位李三郎先天不足,又受了重伤,必然会日渐虚弱,寿数不长么?我怎么听说他去年在那般乱局之中,居然硬是从长安赶到了涿郡,后来还一个人扶棺回了长安?这是日渐虚弱的人能做到的?”
  他自是吓了一大跳:陛下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忙不迭又解释了几句:李家三娘极为能干,这来回一路上主要是靠她……奈何陛下根本不信:一个女子怎能担任这等重任?他再说玄霸去年因为强行用药已是病体支离,陛下竟然也懒得听了,只冷冷地吩咐他:既然如此,那边去看看李三郎的病情,看他到底还能活多久!
  当时他就全身冰凉——陛下但凡流露出这种意思,就是觉得此人活着已是多余,最好能自行了断,不要逼他出手。当初杨素那般功高盖世,被陛下这么“关怀”过两回之后,不也是不敢再寻医用药,求得了一个速死,这才保住了杨家的平安富贵……至于那些不能领会陛下意思,或是领会了却不肯自我了断的人,如今满门上下都已在黄泉路上团聚了吧?
  所谓雷霆雨露都是君恩,自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而这一次,难道是又轮到李家了?
  身为太医,他自然知道两年前李家跟元家的那段恩怨,更听说过最近陛下因为童谣而发的那通雷霆;他猜得出,陛下多半是对李家又有什么忌讳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最忌讳的,居然还是三郎。如今他就算去跟陛下如实回报,说三郎已撑不了一年半载,陛下多半也不耐烦再等下去了;更何况他若是这么说了,万一三郎又撑了个两三年,那他不是犯下了欺君之罪,会累及全家?
  事到如今,其实最好的,不,其实唯一的办法,就是三郎也像杨素那样,设法求得一个速死,唯有如此,才能保住李家;不然的话,李家一旦出事,三郎也不可能撑过去……可是,三郎才十六岁,这样的话,自己怎么能说得出口?至于去跟李三娘说,那就更无可能了!
  可如果他跟着姐弟俩什么都不说,他回去后便只能跟陛下回报说,李三郎病情虽重,却还不知何时才会过世,这样一来,陛下说不定会对唐国公府直接出手,那可是更多更多的性命……
  他不过是个医者,生平所愿就是能多救几个人,为何如今却要面对这样的抉择!
  他该怎么做?
  他能怎么做?
  巢元方越想心头越乱,他的手指下,玄霸那微弱而急促的脉搏声仿佛也在变得越来越响,到最后,这声音和他自己的心跳声竟是合在了一起,如洪钟般在他的耳中咚咚作响。他一时恨不得甩手就走,再不回头;一时又觉得,不如干脆就让他这么诊到天荒地老,不用再开口,不用再决断,也算是一件不错的事……
  就在这怔忪间,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太医?”
  巢元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却见周嬷嬷正看着自己,满脸都是担心困惑,另一边的玄霸倒是神色平静,还对他笑了笑:“太医有话不妨直说,这一年多,玄霸原是什么话都听过了,再坏也坏不过‘好吃好喝’四个字,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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