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了看天色,他在心里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看来今天这一天他都要耽误在这里了,也会拖累得凌云无法动身,会让玄霸白白等待……
长安城的上空,日头渐渐向西边沉了下去,金光门外的火焰却是越烧越旺,在火堆的中间,那具被乱箭穿心又被大火烹煮的白骨正在慢慢地分崩离析,却显然还不肯轻易地化作飞灰——不管多少人在诅咒痛骂;也不管有多少人,在望眼欲穿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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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已经过完啦,节日不宜的双合一章节补上。
嗯,资治通鉴上说,煮斛律政的肉汤,真的有人吃撑了……胃口真好!
第三十八章 恍然大悟
冬月的黄昏, 随着最后一道斜晖消失在远山背后, 风里的寒意骤然间便加深了许多。在没遮没拦的荒原上,这寒风更是嚣张肆虐, 足以吹得人满脸生疼。
小七就坐在马车的前板上,寒风迎面扑来,她却没觉出多少冷意, 反而伸长了脖子往前张望,嘴里不断催促道:“阿伯,能不能让马走得再快些?”
赶车的老伯也在看着远处,暮色之中,他的神情里带着说不出的沧桑, 就连皱纹仿佛都深了些, 语气却依然是慢悠悠的:“莫急。”
小七的包子脸顿时皱成了一团, 她怎么能不急呢?她今日原是一早出发来给三郎报信的,谁知路上雪水凝冰,湿滑难行, 她紧赶慢赶, 走到午时居然还差了好几十里, 着急之下, 她不断催马快行, 结果忙中出错, 踩进冰坑, 马腿折断, 她也摔了个七晕八素;幸好遇到了同样要去往武功的这辆马车, 这才搭乘了一路,赶车的老伯人是极好,就是不爱说话,性子也太慢了些……
瞧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和依然走得不紧不慢的马车,小七不由扶额哀叹了一声:“我倒是不想着急,可我家小郎君一定早就等急了!”
老车夫悠悠地叹了口气:“其实等人的滋味也没什么不好,纵然有些着急,心里至少欢喜期盼;总比猛不丁收到个坏消息强,所以这世上的坏消息,都不妨送得慢些,你又何必如此着急?”
他一路都没怎么说话,突然说了这么一大篇,小七听得瞠目结舌,有心辩驳,却不知该从哪里驳起。就在这时,前头的道路终于往两边一分,往左那条路的尽头,赫然便是李家庄园。她再也忍耐不住,转身对老车夫道:“阿伯,多谢你搭我这一路,我先下车过去了!”
老车夫忙道:“莫急莫急!这条路上没雪,我让马跑得快些。”说完他一甩马鞭,拉车的黄马果然跑了起来,没过多久便到了庄园门口。
小七忙不迭地跳下了马车,向车夫欠身行礼:“多谢阿伯送我来此。”
老车夫依旧摆手:“不必多礼,我也……”
他话没说完,小鱼已从门里噌地蹿了出来:“你们总算到了!”说着又伸脖子便往后看:“娘子呢?”
小七苦笑道:“我是来报信的,长安那边出了点事,娘子只怕还要再晚些才能过来了。”
小鱼“啊”了一声,失望之色溢于言表:“那娘子今日到底还能不能来?三郎都已眼巴巴地等了一整日了!”
小七苦着脸摇头:“我也不知道。娘子就是怕三郎久等,才让我来报信的,结果我在路上摔了一跤,马也摔坏了,还是搭了人家的马车才到的……”
小鱼这才注意到赶车的老伯并非李家人,忙向他道了谢,又吩咐人招待车夫,自己拉着小七便往里跑,小七却是一瘸一拐地走不利落,小鱼干脆一把背起了她,飞也似地跑了进去。
她这几下动作着实有如兔起鹘落,老车夫看得不由一呆。一旁的管事上前笑道:“这位老兄,今日多谢你仗义援手,如今天色已晚,不如先到我们庄子用顿便饭?回头我家小郎君自有谢礼!”
老车夫恍然回过神来,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敢当,只是……我家主人一直挂记着贵府的小郎君,今日既然到了贵府,回头我还是去给他问个安吧。”
管事吃了一惊:“您家的主人是?”
老车夫笑了笑:“我家主人姓巢,如今是朝中的太医令。”
他眼前的庄园里,灯火已经从里到外一盏盏地点了起来,那昏黄的光芒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将这个笑容映照得显得分外愁苦。不远的高树上,几只寒鸦被灯光惊起,高声叫唤着飞向了远处,那嘶哑的声音,仿佛是在给这日暮的平原带去刺耳的消息。
此时,百里之外的长安城里,金光门前的火焰终于彻底熄灭,积雪的长街上,也终于响起了归心似箭的马蹄声。
柴府的门前,柴绍不等马匹停稳便飞身而下,早已等候多时的三宝忙迎了上来。
柴绍一面把缰绳丢给门卫,一面便皱眉问道:“阿哲今日如何?”
三宝忙道:“小郎君今日还算平稳,胸闷气短的症状已是好多了,只是身上还痛痒难忍。医师适才还说,看样子应该不碍事了,那些疹子只要按时涂药,过几日也自然会好。”
柴绍松了口气,随即心里一动:“那三娘……娘子她说了什么没有?”
三宝摇头道:“娘子什么都没说,她一直守着小郎君,并没有出过院子一步。”
柴绍点头不语,却暗暗叹了口气:早知如此,她根本不用这么守着阿哲,今日的事一桩接着一桩的,竟生生拖了她一天!
他和三宝一问一答,脚下却丝毫没有停顿。三宝顺口又将这一日府里发生的事都禀报了一遍:凌云那边已经接管了家里大小的事务,大家还算服帖;莫姨娘说是病倒了,起不得身,不过医师们都说应该不打紧;二郎总算回家了,不知为何却去找凌云嚷嚷了几句,好在很快便偃旗息鼓,一个人跑到演武场去练了整整两个时辰的刀……
柴绍自来不爱留心这些内宅琐事,问得一声莫姨娘和二郎并无大碍,也就不再挂心。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了阿哲的院外,里头早已灯火通明。柴绍原是疾步而来,猛然间瞧见院子里的灯光人影,脚下却不由得一顿。
看门的婢子早已脆声叫了起来:“阿郎回来了!”
上房门帘猛地一起,却是小环快步奔了出来,一见柴绍便激动道:“大郎,医师说了,阿哲没事了,阿哲真的没事了!”她这两日守着阿哲没有合眼,神色憔悴不堪,此时含泪带笑,容光焕发,整个人像是又活了过来。
柴绍心头也觉安慰,笑着点了点头:“我知道,阿哲总算好了,你也不必再这么干熬着。”说完目光却不由得又看向了门帘处。
小环怔了怔,眼里的光芒顿时暗了下去,又忙抬手擦了擦眼泪,歉疚道:“看我这一高兴,什么都忘了,娘子一直在等大郎回来,也早就等急了。”她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门帘挑起,凌云终于走了出来,脸上却并没有什么焦急的神色,反而有些空茫茫的。
柴绍迎上两步,站在了凌云跟前,却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
凌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整个下午,她一直都坐在窗边,一直在听着外头的动静,一直在等着柴绍回来,直到日落西山,暮鼓响起。这份焦急的等待,才化为了深深的失望。
她知道,这一切都怪不得柴绍,自然更加怪不得阿哲——虽然医师刚刚说过,他的病应该不打紧了,可这种事既无法预料,也不能拿来冒险。
她不怪任何人。
只是,玄霸一定会很失望吧?他说不定都等了自己一天了,就算小七已把消息送到了,他大概也不会想到,自己今日居然根本没能出发,说不等他此刻还在等着自己回去……
想到玄霸这一天来的心情,她心头酸涩,目光也变得有些黯淡。柴绍心里顿时愈发不是滋味,脱口道:“明日一早,我就陪你回去!”
小环霍然抬头,嘴唇微动,却什么都没说,又慢慢地低下了头去,倒是屋里的阿哲大概等着有些急了,哑着嗓子叫了声“阿耶”。
凌云回头看了一眼,到底还是摇了摇头:“你还是陪阿哲吧。”虽然医师说他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可万一呢?万一有什么意外,所有的人都会承受不起,所有的付出也都会白白浪费,就连玄霸心里也会过意不去吧?
柴绍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夜色终于彻底降临了,如鸦羽般漆黑,如冰底般深冷,沉默地笼罩着长安城的万家灯火,也笼罩着城外的广袤原野。
李家庄园里,玄霸的屋子依旧温暖又明亮。
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老者,玄霸心头渐渐变得一片澄明,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前蓦然揭开,在这一刻,世间万事万物都变得如此清晰明了,包括那个叫做命运的东西。
他几乎是坦然地笑了起来:“多谢,烦劳你告诉太医,我记得他的叮嘱,我会按时用药。”
老车夫不堪重负般深深地弯下了腰:“多谢郎君,老奴告退。”
他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去,临出门前,到底还是抬头看了一眼,玄霸依然静静地坐在那里,嘴角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他心里一阵难过,不敢再看,低头走出了房门。
小七瞧着他佝偻的背影,嘟囔道:“这老伯真真是个怪人,走了这一路,都只说他也要来这边办事,居然都没说他是巢太医家的!”不过巢太医明日要过来,他正好经过,顺便替主人来传个话问个好,也是情理中事,她没有多想,转头便问玄霸,“娘子估摸着午后才能出发了,也不知什么时辰才能到,咱们不如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一面吃一面等,也不耽误工夫!”
玄霸原是看着门帘出神,闻言怔了怔,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不用等了,阿姊她,今日不会过来了。”
小七奇道:“你怎么知道?”
玄霸微笑着没有答话,他当然知道,他已经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这一生所有的经过,看见了这世间所有的脉络,那每一条道路,都在通往今天,通往这样一个结果。
他知道,他再也见不到阿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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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了点,抱歉啊!
下一更应该是周一晚上了(周末事情太多,Jas同学也来北京了,我得做好三陪工作,我们两个这次写的文都挺冷挺冷的,全靠互相比惨,才能坚持下去,开玩笑啦,我们两个都会好好写下去的,嗯,不过要先多吃几顿好的补充能量)
第三十九章 过客归途上
微微洒了点盐粒的肉片, 放在烧得通红的银炭上一炙, 随着滋滋的轻响,一股油花的香气顿时在跳动的火光中升腾开来。
这香气浓郁而热烈, 仿佛可以从毛孔里直接渗入五脏六腑,把一切不愉快都彻底驱散——若是不能,那一定是还没有吃饱的缘故!
小七原是满心歉疚,满身酸痛, 此时连吃了几块烤得外焦里嫩的鲜肉, 整个人都舒展了开来:“三郎说得没错, 今日备好的鲜肉就该今日烤了, 等到明日再烤,定然不是这个味儿了!”
玄霸正拿了一根签子往上头签肉,听到这话抬头笑了笑:“正是,我今日才明白, 在这世上,所有的好事乐事,都不该等到明日再去做。”大概是坐得离炭火近,他的脸上难得有了好看的血色,双眸闪亮,笑容悠然,精神竟是比任何时候都好。
这一日没有等到凌云,众人原都有些担心玄霸, 之前他虽是谈笑自若地提议烤肉, 也怕他只是强打精神, 如今见到他的这副模样,大家这才放下心来,串肉的串肉,撒盐的撒盐,屋里的肉香顿时愈发浓烈。小鱼最是性急,干脆袖剑一挥,串了好几块肉,直接放在炭火上烤了起来。
文嬷嬷瞧得摇头不止,小鱼却是振振有词:“三郎都说了,好事不能等,我这么烤岂不是比用竹签子更快些,一刻都不用多等!”
玄霸一面笑微微地瞧着她们斗嘴,一面便把手头的肉串放上了炭火。沈英知道他从前并未动手做这些事,但见他兴致盎然,自然也不会阻拦,只是指点道:“烤肉不必多翻转,待得一面烤得微微焦黄了再换另一面,这样滋味会更鲜嫩。”
玄霸点头受教,目不转睛地盯着肉块,果然烤出了两面焦黄,他这才双手捧给了沈英:“师傅,您尝尝这串火候可还过得去?”
沈英吃了一块,点头赞道:“三郎果然是一点就透,这串肉火候正好!”
玄霸微微一笑没有接话,又伸手串了一串肉块才问道:“师傅,是不是在荒郊野外烤肉,味道会更加鲜美些?”
沈英断然摇头:“怎么会!外头的野物,哪里比得上家养的乳猪羊羔肥嫩可口?外头的柴火,更是远不如这上这上好的银炭,能烤熟便不错了,哪里能烤得这般均匀入味?”
玄霸奇道:“我怎么记得师傅说塞外的烤羊是天下美味?”
沈英哑然失笑:“在外头烤肉吃的确有一点好,那就是饿得狠了,吃起来便会格外的香。我说的烤羊,是有一回在戈壁滩上,商队走了两日才找到水源,那天晚上有胡人便烤了只整羊,我只分到两块,当时吃下去真真觉得人间美味莫过于此。其实这次去塞外,我吃过几回类似的,好虽然也好,却再不是那个味了。”
玄霸听得有些出神:“是时过境迁了吧?我也觉得,那回我们去涿郡,在驿站里烤的野兔,比什么都鲜美。那时我还想着,有朝一日,我若也能去塞外纵酒高歌,卧看星河,一口酒一口肉的,滋味说不定会更好。”
沈英暗暗叹了口气:是啊,三郎打小就想着要走遍天下的,尤其是塞外和江南,如今却是连房门都出不去了……此时也只能笑道:“真到了塞外,这些事其实也不过如此。回头等天气暖和了,我带你去山上扎帐篷烤肉吃,春日山间的星河夜色,保准不比塞外的差多少。”
玄霸笑着点了点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随意道:“若是那时我还出不得门,师傅就带阿姊去吧,回来再告诉我也是一样的。”
沈英听得微微一怔,皱眉看向了玄霸。玄霸的笑容却是愈发轻松:“师傅忘了么,阿姊一直说,要会陪我走遍大江南北的,如今我有去不了的地方,自然得让她帮我去看看。其实也不光是我没去过的地方,如今我又不能到处走动了,那些我没见过的,没玩过的,没吃过的,我都希望阿姊能帮我去体会体会,我希望她日后什么委屈都不必再受,什么气恼都不必再忍,能过得开心自在些。只要如此,我不管被拘在多小的地方,也会一样的开心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