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平阳传——蓝云舒
时间:2020-12-22 07:13:38

  莫姨娘原是头都抬不起来了,闻言却还是哆嗦了一下,对柴绍期期艾艾道:“大郎,论理这话不该我说,只是小环她到底是阿哲的亲娘,又伺候了你这么多年,总得再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是不是?若就这么把她赶走了,阿哲日后若是问起……”
  柴绍神色淡淡地截住了她的话:“阿哲日后若是问起,我会把这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他,我会让他知道,他的生母是一个怎样丧心病狂的人,曾用怎样卑鄙下作的手段来害人害己,而我,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我们父子,应当以余生来好好赎罪。”
  莫姨娘的脸顿时白了,小环更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郎,你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对阿哲……他是你的儿子,他什么都没做过,你不能这么伤他!”
  柴绍看了她一眼,目光之中已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失望:“伤他的是你!你做这一切的时候,难道从没想过会伤到他?我不过是说了出来,你倒是想起这件事了,你这算什么?有你这样的生母,就是对他最大的伤害,是他最大的耻辱。所以我绝不会让他再像我一样被你欺瞒蒙骗,我会让他做一个堂堂正正、是非分明的柴家儿郎。”
  小环没有说话,也无法再说出一个字来。她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仿佛整个人已变成了空壳。
  莫姨娘的脸色也变得好生难看,低声嘀咕道:“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就算把我处置了,我也没话说。”
  柴绍沉声道:“姨娘不必如此,你是我的长辈,我岂敢轻谈处置二字?只是今夜之事,二郎也该知晓一二,却不知是姨娘去告诉他,还是我来说?”
  莫姨娘“啊”的一声仿佛被掐住了脖子:“大郎!我错了,是我错了还不行么?我再也不敢了,你不要让二郎知道,你不要告诉他……”
  她话没说完,门外却突然想起了一个暴躁的声音:“不用阿兄告诉我,我都听见了!”
  门帘猛地一荡,柴青一道风般卷了进来。也不知在外头听到了多少,他黑瘦的面孔已涨得通红,连眼睛都是红的,伸手指着莫姨娘和小环怒道:“你们都疯了,你们把阿兄骗得好惨,把我也骗得好惨!阿嫂对不住,我阿娘害了你们家那么多人,我柴青日后也会跟阿兄一道向你们赎罪。”说着他便向凌云鞠躬行了个礼,又掉头冲了出去。
  莫姨娘顿时什么都顾不得了,叫着“二郎”就追了出去,出门之际,还差点撞到了刚刚进来的沈英。
  沈英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莫姨娘的背影,这才跟几个人解释道:“姨娘的声音实在太响亮了些,我那边都听得一清二楚,过来时你们正说到要紧处,我便没让二郎打扰。”
  也就是说,二郎该听到的都听到了,这样也好。柴绍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向沈英抱手行礼:“多谢前辈。”
  周嬷嬷也忙抱歉道:“些许小事,竟打扰沈师傅歇息了,真是罪过。”
  沈英笑着摇头,正想答话,屋子里突然响起了小环幽幽的笑声:“些许小事?原来在你们眼里,今天这一切,不过是些许小事,那我算什么?我算是个笑话么?”
  她终于没再看柴绍,一双眸子在众人身上转了转,最后竟是落在了凌云的脸上:“李娘子,在你眼里,我们这样的人是不是特别可笑?你们这种出身的人,要独霸夫君,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做成了,那是有本事有手段;而我这样的人要是也敢这么想,这么做,那就是痴心妄想,是丧心病狂,是耻辱,是笑话!就要被你们所有的人都看不起,是不是?”
  柴绍听着这话实在不对,皱眉道:“你又在胡言乱语什么?三娘,你不必理会她。”
  凌云却是摆了摆手,看着小环认认真真道:“我的确看不起你,但不是因为你痴心妄想,而是因为你欺软怕硬。”
  “你恨世道不公,就该去跟那些待你不公的人斗,你怨恨柴大哥移情别恋,就该去找他算账。可你不敢,你只敢对那些比你更弱的人下手,去欺负那些烟花女子,甚至去残害幼儿,因为你知道他们无力反抗。你对强者毫无胆量,对弱者毫无怜悯,却还振振有词,觉得是天下人负了你。你哪一点配让我看得起?”
  小环呆住了,凌云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鄙夷之色,她却觉得自己好像在那目光之中渐渐地矮了下去,缩了起来,最终变成了小小的一颗尘埃。好半晌她才挣扎到道:“你说得倒是容易,那你呢,你又做过些什么?”
  凌云淡然答道:“我至少从不曾欺软怕硬。”
  小鱼也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你这种人也配问我家娘子做过什么?我家娘子做过的事,你就连做梦都不敢去梦见!你知道我家娘子为何不杀你么?因为你都不配脏了她的手!”说着她赶苍蝇般地挥了挥手:“真真是晦气,她这种人,站在这里只会脏了屋子,说出那些狗屁不通的话来,更是脏了小鱼我的耳朵。来人,把她拖走拖走!”
  自有健壮的仆妇应声而来,一边一个架住小环往外走去。小环大概是被凌云和小鱼说得失了魂,一时竟没有挣扎,待到被架出门后才猛然醒过神来,锐声叫道:“大郎,大郎,大郎……”
  她的叫唤一声比一声凄厉,却到底还是越来越远,最终彻底消散在夜风之中。
  柴绍默然良久,向凌云再次道了声“对不住”,想了想又道:“三娘,从今往后,你这边若有什么可以差遣的地方,还请告知我一声。如今我也无颜再多说什么,只望日后能有弥补赎罪的机会。”
  凌云抬眸看着柴绍,良久都没有说话。
  沈英轻轻打了个手势,周嬷嬷和小鱼都跟着她悄然走出了屋子。诺大堂屋再次只剩下了面对面的这两个人。
  烛光透过飘动的帘幕照在凌云的面孔上,投下了一片摇曳不定的阴影,而那阴影里,她的眸子却是如此明亮而专注,就仿佛是第一次看到柴绍,又好像是最后一次看他。
  柴绍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他听见凌云轻声道:“我们和离吧。”
  ※※※※※※※※※※※※※※※※※※※※
 
  
 
  第六十一章 两姓之好
 
  和离?
  柴绍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
  他原本觉得,经过之前的连番变故后, 这世上已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再感到震惊了, 但此时此刻, 心头却还是生出了几分难以置信的愕然:“三娘?”他是……听错了吗?还是三娘一时愤慨,说出了气话?
  凌云并没有做声,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柴绍,脸上并没有丝毫的愤恨气恼,目光里更没有半分尖锐之意, 但那份温和坚定, 却比恼恨凌厉更令人心惊。
  柴绍心里一灰, 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是啊,她自来就不是爱赌气的性子, 如今更是冷静果决、谋定后动。这次的事, 大概从她决定回府的那一刻起, 从她走下马车的那一步起, 所有的一切就都在她的计划之中了, 当然也包括她说的,和离。
  而那个时候, 他想的还是,自己终于有机会弥补她了,也能弥补姨娘和小环无心中犯下的大错, 他做梦都没想到, 这些事, 居然都是她们处心积虑的算计, 她们不但害了那些浮萍般的女子,也害了三郎,害了李家,当然也害了她,可自己却一直还在想着如何帮她们遮掩弥补……
  她大概也是失望到了极点,才会这么一声不吭地把事情直接摆到自己面前吧?
  他越想越是羞愧,深吸了一口气才涩声道:“三娘,对不住,都是我太过糊涂,是我是非不分,一错再错,才会有这些祸事,如今我说什么都已于事无补,你要和离,我也无话可说,只是三娘,我、我还是希望,能有一个弥补的机会……”
  他话未说完,就听凌云轻声道:“柴大哥不必如此自责,我要和离,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
  柴绍愣住了。
  他原是一脸愧色,此时又加上了茫然,原本轮廓分明的硬朗面孔竟多了一丝说不出的脆弱之感。
  凌云不由叹了口气,柴绍之前对这些事的态度,的确让她失望,但她要和离,最主要的原因却不是这些,自然也不该让柴绍来承担这种责任。
  略一斟酌,她看着柴绍诚恳道:“柴大哥,我也该说声对不住。当初成亲时,我也没想到会有今日。可是,这几个月,我越来越明白,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过下去了。我做不到。”
  那时她是真的想要和柴绍好好过日子的,那时她以为,她闭上眼睛,就可以看不到遍地的烽烟与哀鸿,她捂上耳朵,就可以听不见震天的怒吼与诅咒。但她错了,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能躲得过去的。他们再是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厄运还是再一次降临了。这一次,它永远带走了三郎。
  所以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她就回不去了。虽然往前该怎么走,眼下她还看不清楚;她更不清楚,自己会走到哪一步,会看到怎样的结果,她只知道,在结果到来之前,她必须了结恩怨,轻装前行。可这件事,她该怎么说,柴绍才能明白呢?
  柴绍果然满眼都是困惑——凌云的话每一句都不难懂,但合在一起,却仿佛让他更加茫然了。在漫天迷雾里,他只能抓住一个疑问:“三娘,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凌云早有准备,她毫不犹豫地答道:“我想替三郎活下去。我想替他去看他想看的风光,替他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是这样吗?柴绍脱口道:“这些事,我都可以陪你!”
  凌云摇了摇头:“柴大哥,我会离开长安,到处看看,我不知道我何时才能回来,就算回来,我也不会再守着后院的方寸天地,做一个贤妻良母。世上日后还会有一个李三郎,但说不定不会再有李三娘了。”
  不然的话,又怎么能叫替他活下去?
  柴绍微微动了动唇,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他听到的话是如此荒谬,如此异想天开,以至于他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但凌云显然是认真的,她说的每一个字,显然都经过了深思熟虑。若是在半年前,他或许还会试着说服她改变主意,但看到了这半年来发生的一切,他比谁都清楚,凌云真正决定了事情,世上已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她。
  这认知让他心头一片混乱,舌头更如打了结一般,过了半晌才问道:“你说的这些,国公都知道么?”
  凌云简简单单地答道:“我会禀告他。”
  也就是说,唐国公还什么都不知道?柴绍并不觉得多么意外,却还是忍不住苦笑了一声:“那和离之事,又从何谈起?”
  凌云不由默然。这话她的确无法反驳,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和离自然也不是她和柴绍两个人之间的事,柴家也就罢了,父亲只怕是不会同意的。毕竟柴绍的失察和隐瞒都不算什么大错,父亲只怕尤其能够感同身受——当年他可比柴绍做得更过分!至于自己的想法,父亲只会觉得,她是彻底疯了吧?她并不怕父亲阻拦,却也没把握让父亲点头同意。
  她只能缓声道:“只要你愿意,我会去说服父亲,回头再让柴家长辈做个见证……”
  柴绍突然打断了她:“我不愿意。”
  凌云好不意外,看着柴绍眨了眨眼,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柴绍心里一直是乱糟糟的,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但看到凌云难得的困惑模样,他心头反而渐渐定了下来,加重语气道:“三娘,我不愿意。你想替三郎活下去,你想替他到外头走一走。眼下我还不能陪你去,却也不会拦着你。有什么事,待你回来再说,如何?”
  不等凌云反驳,他接着道:“你看,嬷嬷她们总是走不了的,庄园也走不了,你人在江湖,这边若有什么事,我还能名正言顺地做个主;而我这边,也需要嬷嬷坐镇,不然这么多家里事我让谁处置,又如何处置得过来?何况眼下时机也不对,就算咱们真要和离,总得缓一缓再说,国公刚刚调任,总不好惹来物议,教他分心。”
  他说得自是入情入理,凌云有心解释自己并不仅仅是想“出去走走”而已,却又不好多说,只能道:“可如此一来,不是就耽误了你……”
  柴绍苦笑道:“耽误我再娶?我若是娶了你不到半年便和离,那才真真是声名狼藉,再没有谁家能看上我!再说,”他长出了一口气,看着凌云的眼睛,一字字道,“比起再娶一个来,我还是宁可等着你回来。至少是,等你回来再做决断。”
  “三娘,从前种种,我再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但从今往后,无论如何,我都绝不会再给你添半点烦扰!”
  凌云哑口无言,柴绍说的都是他不想和离,但她自然明白,这样对她也是最有利的:能省去无数麻烦,能让她后顾无忧,也能让她,永远都有一条退路——虽然这并不符合她的本意。
  柴绍见她沉默,索性断然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今日时辰不早了,你先好好歇息,我明日再过来。”说完他一个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屋子,仿佛走慢了一步,凌云就会改变主意。
  凌云自然不能上去拉他,只能揉揉眉心,苦笑不语。
  沈英并未走远,见柴绍匆匆离开,进门再瞧见凌云的脸色,顿时笑了起来:“柴大郎果真不肯答应?”
  凌云只能把柴绍的话简单说了一遍,沈英想了想也叹道:“他说的也算是在理。”
  凌云摇头道:“我不想连累他。”
  沈英显然有些不以为然:“这却难说,如今天下早已乱套,到时谁提携谁,谁连累谁,只怕还要看天意,再说了,有些事情,终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凌云还要再说,沈英却拍了拍她的肩膀:“凡事过犹不及,你以前遇事不爱多想,如今却也不要想得太多,谁知明日如何?换了一年前,你可想得到今日的情形?那今日在此,你又怎能想得到到明年如何?更莫说三五年之后了。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有时想得太多,也不过是自寻烦恼而已。我等凡夫俗子,能在走出每一步时都问心无愧,也就够了。”
  凌云心头微震,思量片刻,认真地欠了欠身:“弟子受教了。”
  沈英摆手笑道:“你也不必这么认真,我说得也不一定就对,不过先出去走一走,看看天下风云,总归错不到哪里去。”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感慨道:“其实有些人会那么执拗,也不过是她的天地太小,除了那个人那点事,别的都瞧不见,若能到外头走走,只怕不会如此。”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