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但此时此刻,却还是忍不住一阵沮丧:世间万事果然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或许不过是个开始……她以前怎么会觉得,这些事,自己能瞒他一辈子呢?
柴绍早已看得目瞪口呆:那掩面而泣、不听解释、伤心离去的小郎君,那一脸沮丧、欲言又止、心灰意冷的小娘子,这样的情形实在是太熟悉,却也太诡异了。
他也算见多识广之人,李玄霸一开口,便猜出了窦师纶的身份,自然也猜出了凌云眼下面临的境遇,这明明是一件颇有点悲惨的事情,但不知为何,瞧着垂头丧气的凌云,他却差点没憋住地笑出声来。
他真的想笑,因为他实在是太明白凌云此刻的心情了!那种沮丧,那种无奈,那种懊恼和微微的难过,要是换了别人,此刻他定然已经上前拍拍对方的肩膀:兄弟,想开些,谁没遇到过这种事呢!
面对凌云,他倒不敢如此唐突,但心头的郁结却不由已是烟消云散——这位又厉害又古怪、让他都不知该拿出那种态度来对待的李家娘子,原来也不过是个小娘子,而且还是个特别倒霉的小娘子!
他咳嗽几声压下了肚内的笑意,上前岔开了话题:“不知两位眼下有何打算?”
凌云回过神来,想了想才道:“回家。”她必须尽快回去,有些事大概是拖不得了。
柴绍点头道:“不如让柴某再送你们一程。”
凌云刚想摇头,瞧见玄霸已眼睛亮晶晶地看了过来,转念一想,还是点头道了声谢。
柴绍心情大好,刚要催马,却见凌云并不着急前行,反而拨马往草木深处走了走,还扬声说了句:“出来吧。”
他正在纳闷,就见从一团枯草里头,骨碌碌地滚出来一个灰球般的小丫头,还一边滚一边大声道:“娘子,我很乖,我一直都没有动!”凌云不禁失笑,探身一捞,将小丫头捞上马鞍,坐在了自己的身前。
玄霸瞧着好生纳闷:“姊姊,这丫头是谁?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凌云微笑道:“她是二姊姊那边的,今日一切,都该谢她。”
小丫头也忙道:“我叫阿痴,可我最会认路了,我跑得也快,阿锦姊姊说了,我才不痴呢。我也不是钻出来的,是娘子让我好好躲着,她叫我出来我才能出来。我听话,我看见你们出来了都没动,娘子叫我‘出来吧’,我才出来的。”
玄霸笑道:“你果然不痴,还乖得很,不过娘子今日辛苦了,你要不要坐到我这匹马上来,让娘子好好歇着?”
阿痴歪头想了一想,娘子今天跑来跑去的的确是挺累了,又见玄霸笑得和善,点头道:“那好吧。”
玄霸轻轻一提,将阿痴放到了自己马上,笑眯眯地问起今日之事——他知道姊姊凌云不爱说话,更不爱诉苦,他要想知道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与其去问姊姊,倒不如多问问这个小丫头。
阿痴虽然脑子不大好使,说话也有点颠三倒四,但玄霸问得耐心,她翻来覆去的一通说,加上凌云偶尔惜字如金地补充几句,倒也把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
柴绍自小喜欢在市井里厮混,原不是什么讲究人,但瞧着这姐弟俩都毫不嫌弃地将一个脏兮兮傻乎乎的孩子抱在怀里,也有些暗暗称奇。再仔细一瞧,这丫头一只脚上穿着鞋子,另一只脚不知为何却包着皮毛,那皮毛虽早已不成样子,但还瞧得出当初应是个极精致的手笼——难不成是这位李家小娘子的?待听到这小丫头说起这大半日里发生的事,他不由更是心情复杂。
李玄霸却是听得气愤不已,难怪姊姊说元仁观不是二姊夫了,他竟是这般禽兽不如,最后忍不住愤然道:“这狗贼,我绝不会放过他!”
凌云瞧了他一眼,摇头道:“我去。”
李玄霸想了想道:“两条,我这算一条,二姊姊也得有一条。”
凌云便点头:“好。”
柴绍听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什么两条?”
李玄霸笑道:“就是要打断元仁观的两条腿!我姊姊有个规矩,谁敢对我动手,她就打断他的手,谁敢对我动刀,她就打断他的腿。宇文家那三个,都是这么算的。但这元仁观实在是太可恶了,照规矩,一条自然不够。”
你们家的规矩还真够大的!瞧着玄霸理直气壮的模样,柴绍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才好。
倒是李玄霸突然又想起一事,对柴绍笑道:“说来这也是柴大哥教我的规矩——被人欺负了,必要狠狠打回去,打得他们不敢还手了,才不会有下回。”
啊?柴绍愣了一下,这话的确像自己说的,但他什么时候跟李玄霸说过这些了?对了,他还没问过李玄霸,为什么会叫他柴大哥呢。
他正要开口,却听李玄霸又道:“柴大哥,当初你教我的那几招我这些年都没落下,可惜我还是笨了些,今日柴大哥明明是装作找我麻烦,要救我出的去,却被我一句话给坏了事!唉,我也真是糊涂了,我怎么会觉得柴大哥会不认识我了呢!更别说会冤枉我抢你女人,踩你脸面了!”
柴绍微微张开了嘴,眨了几下眼睛,又默默地闭上了。他能说什么呢?总不能说:少年你错了,我是真的不认得你了,而且一开始也是真的打算去找你麻烦……
这一边,李玄霸犹自在念叨,当初就是因为柴绍,他才向往练武强身,向往像柴大哥一样纵横市井,博一个好汉之名。柴绍一面听,一面拼了命的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跟唐国公家的这位小郎君有过什么交集。他只能嘴里含糊应付,背上却是冷汗都要下来。
幸好三人的马都甚快,穿过洛水上的浮桥,转眼间便已到了唐国公府门前,柴绍原是主动送这姐弟回来的,此刻看到李家的大门,却只觉得满心庆幸,如释重负——天可怜见的,再多走一会儿,他的脸都要笑僵掉了!
李玄霸却是满脸遗憾,见柴绍抱拳告辞,忙道:“柴大哥,你如今住在哪里,我明日找你去!”
柴绍本已准备拨马回行,听到这话,险些没闪了腰,忙摆手道:“我这几日就要准备回长安去了,只怕不大得闲。”
李玄霸还要再说,一直沉默不语的凌云却突然道:“三郎,你先回去,我有话和柴大郎说。”
李玄霸愣了一下,脸色有点纠结,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喔”了一声,又向柴绍挥了挥手:“柴大哥先忙,有空定要来寻我!”
柴绍笑眯眯地点头,心道:“我倒宁可再去挨顿打。”眼见李玄霸恋恋不舍地走远了,他正要长出一口气,突然间却对上了凌云黑白分明的眸子,心里不由一紧,忙又挺直了脊背。
凌云瞧着柴绍,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已经不记得三郎了。”
柴绍心里一惊,有心搪塞,但对着凌云清澈的眼睛,那些敷衍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他抓了抓头,到底还是点头答道:“是想不起来了,按说令弟身份高贵,一表人才,若有交集,我不该毫无印象才是,是不是令弟记错人了?”
凌云摇头:“八年前上元节,三郎寄人篱下,因受了欺负,负气独自出门,却差点被人掳去,是柴君救了他,还带他玩耍,解他心结,最后送他回去了。”
难道是那个孩子?柴绍心里隐隐有了点印象,却还是有些疑惑,“我怎么记得那户人家是姓裴的?”
凌云道:“是我姨夫家。”
这一下,柴绍当真记起来了——那孩子当时不过六七岁年纪,十分瘦弱,却机灵可爱,又死活不肯回家,他横竖无事,索性便带着这孩子玩了大半日,好歹把他劝回去了,没想到……他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哑然失笑。抬头见凌云依然在静静地看着他,忙抱歉道:“都是我的不是,适才我怎么都想不起来,这才敷衍了令弟一番,并非是故意骗他。”
凌云依旧轻轻摇头,认认真真道:“不,多谢你肯敷衍他。”让他不至于伤心难过,不至于失望地发现,他惦念多年的柴大哥,其实早就不认得他了。
这一下,柴绍觉得自己这张老脸都要红了,不自觉地又摸了摸头,笑道:“不必客气,应该的,应该的。”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回长安之前,定然会来找三郎。”
凌云眼睛微微一亮,笑了起来——柴绍肯来,三郎一定高兴。而且以后三郎有这么一个朋友,她也能更放心一些。不然她又何必说这些?
她的容貌平日原是略显素淡,但一笑之下,居然是眉眼弯弯,嘴唇轻翘,说不出的清甜灵动。柴绍一眼瞧见,下意识地便垂了眼帘,随即又觉得有点好笑——大概是,眼前这位小娘子笑起来的模样,跟揍人时的模样,实在是差得太远了,让他有点接受无能吧。
他心里暗暗嘲笑自己,正要抱手告辞,却见本已走远的三郎又拨马回来了。
李玄霸是走进家门后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有几句要紧话没跟柴绍,因此放下了阿痴,吩咐人带她去洗浴吃喝,便又转了回来。
见到凌云和柴绍似乎相谈甚欢,他自是高兴,笑嘻嘻问道:“姊姊跟柴大哥说什么了?”
凌云淡淡的道:“就是问问你柴大哥,你当初到底有多烦人。”
玄霸哈哈大笑,转头便对柴绍道:“我才不烦人呢,是不是?”
柴绍自然只能点头,玄霸又道:“我才想起来,之前我曾托那位秦娘把一样东西转送给柴大哥,不知大哥如今收到没有?”
柴绍笑道:“我一直在洛阳,如何收得到!”他也知道,此事其实颇有点蹊跷,玄霸如此念旧,绝不会故意去抢秦娘,更不会带秦娘去他家炫耀,这里到底有什么误会?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事,如今他又想起以前的事了,瞧着玄霸自是亲切了许多——没想到当初那瘦鸡似的孩子,居然也长成丰神如玉的少年了!
念及此处,他忍不住用力拍了拍玄霸的后背:“回头有时间,我再教你几招!”
玄霸大喜过望,点头刚想说“好”,突然嗓子一甜,一口鲜血猛喷了出来,人也向前栽了下去。凌云大惊失色,飞身下马,伸手接住了玄霸,却见他脸色如纸,人已昏迷了过去。凌云只觉得全身发抖,有心叫人过来,竟提不起声来。
柴绍也彻底呆住了,看了看双目紧闭嘴角流血的玄霸,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他只觉得整个人都仿佛陷进了冰冷的雾水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为庆祝入v,我明天就不休息啦(主要是断在这里也怪对不起大家的),明天晚上八点会更新。
话说这一章真的脑补了一个小剧场:
凌云:你听我说,你听我解释。
窦师纶:我不听我不听,你骗我……嘤嘤嘤地跑了。
凌云尔康手
柴绍上前拍了拍她:兄弟,节哀顺变
好吧我恶趣味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十八章 运筹帷幄(上)
看着玄霸几乎了无生气的惨白面孔, 凌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从来都没有这么不听使唤过——她想赶紧抱起玄霸回家去, 可手脚居然都抖得使不上力气,她想叫人过来帮忙, 嗓子竟也嘶哑得无法高声!
正惶然无措间,她手上突然一轻,原来是柴绍已飞身下马, 弯腰从她手里接过玄霸,一言不发地大步向国公府大门走了过去。
凌云忙追了过去。她瞧见有人惊叫, 有人奔走,有人在跟她说话,只是这些动静仿佛跟她都隔了很远,朦胧模糊, 一掠而过, 她眼里能看清的, 只有玄霸毫无血色的脸孔和一直一直都没有再睁开的眼睛……
柴绍心里其实也乱成了一团。他回过神后便已想到, 玄霸之所以如此,多半还是之前背上挨的那一棍伤势发作了。打架打得多了, 这样的事他早已不是头一回见到。但他无法确定, 自己拍的那两下到底有没有雪上加霜;就算是没有, 旁人又能不能相信?尤其是……他忍不住用眼角瞟了瞟跟在一边的凌云,只见她的脸色似乎比玄霸还要惨淡, 眼里更是毫无光彩,心头不由又沉了几分。
好在李家请的医师倒是来得极快,动作也是老练之极, 搭脉查伤,一气呵成。柴绍正想问他玄霸伤势如何,他已皱眉道:“小郎君这是伤到了心肺,他到底是如何受伤的?怎会伤成这般模样?”
柴绍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凌云听到医师问话,倒是多少回过些神来了,当下哑声答道:“是被铁棍在背上砸了一下。”想到那一下,她心里又是一阵锐痛:她若是能到得再快些该有多好,她原本是可以再快一些的,不,她原本是可以让这一切都不必发生的……
柴绍倒是暗暗松了口气,谁知那医师凝神又诊了半日的脉息,突然摇了摇头:“除了这一下,可还有别的?”
凌云思量片刻,慢慢转头看向了柴绍。柴绍只觉得心里一沉,嗓子都有些发紧了,却听凌云问道:“你到得比我早,可曾瞧见什么?”
原来她是想问这个,她并没有疑心……柴绍心里突然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定了定神才道:“三郎在那之前倒是并未受伤。”
医师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正要开口再问,就听门外有人急声问道:“三郎如何了?他要不要紧?”却是李渊和窦氏已赶了过来,李渊性急,人还没进门,声音便已先到。
这医师姓刘,原是洛阳的外伤圣手,跟李家也算相熟,这次二娘受伤而归,窦氏立刻便把他请了过来,待他看过二娘和阿锦之后,又特意将他留在了外院,结果正赶上玄霸伤发昏迷,这才丝毫没耽误工夫就过来了。
见李渊和窦氏都过来了,医师忙起身致意,想了想才回道:“小郎君伤在心肺,好在适才瘀血已吐掉了大半,待会儿在下会用针灸再行导引,若能顺利引出剩余的,这伤按理说便并无大碍了,只是……”
窦氏原是一进门就目不转睛地瞧着玄霸,听到这里,突然转头看着医师道:“先不必说这些了,我只问你,眼下他可有性命之忧?这回他受的伤,你可能治?”
医师怔了一下,对上窦氏的目光,又听到她这样问话,心里若有所悟,略一斟酌便答道:“小郎君这次的伤虽是重些,好在并无拖延,在下愿意尽力一试。”
这就是说,玄霸并没有性命危险了?凌云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从四分五裂里又合到了一处,呼吸都顺畅了许多,只是低头再看看玄霸依然毫无血色的脸,心里不知为什么又是隐隐一阵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