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里,长孙待她极为体贴周到,光冬衣就置办了四五套,首饰也找出了一匣,更别说每日里陪着她谈天说地,调香抚琴,用心之良苦,她当然感觉得到。
因此,她也配合地重新换上了女装,重新捡起了技艺,重新在婢子们的伺候下沐浴更衣,梳头上妆。这是她曾经无比熟悉的活法,此时再次重温,若说有多么憋屈艰难,自然也谈不上。不过昨日在看到伤员的惨状,军医的短缺后,她犹豫了良久,今日早间还是忍不住换回了男装,直接来到这边帮忙了。
面对伤口和鲜血,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她的心里却突然踏实了下来。就像在穿了几天精美优雅的女装之后,再换上这身半旧的男装,她才感觉到久违的轻松自在……只是这样的感觉,她要怎么说,父亲才能明白呢?
另一边的沈英见势不对,已快手快脚地处置好了自己的伤员,走过来对凌云笑了笑:“去吧,这个我来处置。”
凌云心里微松,点头道谢,跟着李渊走出了帐门。
李渊冷着脸一口气走到了伤营的角落无人处,这才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正色道:“三娘,阿耶知道你本事高强,可你还记不记得你到底是谁?你是我李家的嫡女,是二郎他们的阿姊!难不成你以为你换上了男装,自称是三郎,就真的能变成男人,真的什么都可以去做了?
“之前你跟我说,你想帮三郎完成夙愿,我也答应了你,但眼下你在做什么?以后你还要怎么做?你敢说,这些都是三郎的夙愿么?你敢说,三郎若是还在,他真的愿意看到你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李渊本是脾气温和的人,自来极少对子女发火,此时真的动了气,那张皱纹密布的脸孔往下一沉,所有的纹路里都透出了愤怒和威严,和平日竟是判若两人。
凌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父亲,不知为何,她并没有觉得惊讶或是难堪,只是有些说不出的怅然:也许父亲说得没错,她不能变成男人,她也不能永远拿三郎当借口,以回避她必须面对的生活——如果三郎还活着,他是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自己吧?
沉默了良久,她才轻声道:“阿耶,你想让我怎么做?”
李渊嘴唇微动,却并没有开口,反而沉思着微微垂下了眼帘。
他的身后就是城墙,而在城墙外的山脉上,那些被积雪衬得分外清晰的佛像也都安静低垂着双目,似乎正在悲悯地俯视着人间。
第十三章 推心置腹
一阵疾风吹过, 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而落,不少雪末飘落在李渊的身上, 给他的双肩和头顶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 他却是恍若未觉。
凌云下意识地想帮父亲拂去这些落雪,凝神处,却突然发觉:李渊的幞头下那星星点点的并不是雪末,而是一缕缕的银丝——他的鬓角不知何时竟然已经白了大半!
凌云心头一震,不由又仔细地看了看李渊的面孔, 这才意识到,其实父亲不光是鬓角已斑白, 脸上的皱纹也深了好些, 以前那种万事不挂心的笑意更是早已消失不见, 尤其是这么神色沉重地垂眸凝思时,看去竟是如此苍老……
这发现让她的心里变得又酸又涩,她忍不住低低地叫了一声:“阿耶!”
李渊抬眸看着凌云, 神色也是说不出的复杂, 半晌之后突然问道:“三娘,你老老实实告诉阿耶, 那柴大郎是不是有什么不好, 让你忍无可忍, 所以你才不肯回长安?”
父亲怎么想起问这个?这话又从何说起?凌云愕然摇头:“没有!”柴大哥是有粗心糊涂的地方,但他知错就改, 心胸宽广, 自己没有任何理由指责他“不好”, 再说她也不是因为柴大哥才离开长安的。
李渊似乎松了口气,脸色却仿佛变得更纠结了。
凌云蓦然间反应了过来,“阿耶,你是想让我回去跟柴大哥……”
李渊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你若能如此自然再好不过,但我问这件事,只是想知道,你为何要离开长安,又为何不愿再回去,既然不是因为柴大郎,那就是因为三郎了是不是?”
凌云默然无语,她离开长安,的确是因为三郎,但不想回去,却并不完全是这个原因。
见她沉默,李渊的神情愈发苦涩:“阿耶明白了!都怪阿耶不好,才让会让你吃这么多苦,才会让三郎……”
他到底没能把这句话说完,只是长叹了一声道,“三娘,适才你问阿耶想让你怎么做,其实阿耶知道,如今阿耶已没资格来说这话。当初若不是我这阿耶做得不好,你怎么会小小年纪就离了家?又怎么会一个人在外头过了这么多年,扛了那么多事?如今事情都过去了,我有什么脸面又来要求你该如何?”
“按理说,这话应该由我来问你才是——阿耶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放下过去的那些事,才能让你安安心心地去过你该过的日子?”
“我早就该问了!可前些日子,我想来想去也没能开口,结果害得你又跟着我担惊受怕了一回!三娘你不知道,那日在山谷里,我真是又悔又怕,你若是有什么闪失,日后我该如何跟你阿娘交代?她走的时候那么不放心你,那么反复交代我,要好好照顾你,要让你过得舒心,我却一样都没能做到!”
说到窦氏,他的眼圈一红,忙掩饰地转过头去,停了片刻才问道:“三娘,你能不能告诉阿耶,阿耶如今该怎么做,才能弥补这些过错?”
凌云又是意外又是难受,忙道:“阿耶不必如此,女儿没有担惊受怕,也没有吃什么苦,您什么都不用做,更不用为女儿担心!”
李渊苦笑着打断了她:“不用担心?你之前过得如何,我也不多说了。可以后呢?以后你准备怎么过?这个世道你也都看到了,你扮成男人这么在外头漂泊,步步都是危机,你让阿耶如何能不担心?就是二郎他们心里都过不去,更别说你娘和三郎了。他们若是泉下有知,只怕连眼睛都闭不上!”
凌云再次无言以对。她并不觉得这种生活有多么不好,却也不能自欺欺人地说,自己这么过下去能让父亲放心,能让三郎和阿娘安心。而且父亲有句话说得对,这个世道,她不但都看到了,而且是看够了,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她只想改变这一切,但父亲若是不愿,她又能做什么呢?靠着她的弓箭和长刀,她改变不了千军万马的战场,更改变不了这烽烟四起的天下。
至于以后她要怎么过?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再让师傅和小鱼他们再陪着自己在这种世道里冒险游走,却也当真不想回到长安,回到柴家的那个大宅子里去……
李渊仿佛看出了她的犹豫,涩然叹道:“三娘,阿耶知道你还不想回长安,其实阿耶何尝不是如此?这两年,阿耶不但没有回过一次长安,甚至都没给你写过一封信,也没派人去看过你。因为我总觉得,三郎好像还没有走,他只是和以前一样,跟你远远地住在庄园里。我觉得只要我不去看,不去问,也不去想,就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三郎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他没有一个人孤零零地走!
“可现在我知道了,有些事自己骗自己是没用的。我骗了自己这么久,结果不但三郎不会再回来,就连三娘你,如今都不愿意再做我李渊的女儿了!”
这话实在太重,凌云不由得吓了一跳:“我没有!”
李渊的目光在她的衣服和幞头上转了转,摇头苦笑,却没有做声。
凌云被看得慢慢低下头去,李渊的目光并不锐利,反而有些悲哀,有些困惑,但在这样的目光下,她的一切心思都无从遁形,就连最细微的,她自己都不曾看清的心绪,突然间都变得那么清楚——
是的,她的确不愿再做李家的女儿,因为她不愿意再穿上女装,再做一个女人!她做不对,做不好。不管是做女儿,还是做姊姊,她都做得失败之极,更别说去做妻子,做主母。或许她真的是投错了胎吧,她无法改变这个错误,却也不愿一错再错,所以她宁可在外头漂泊,能逃避多久就逃避多久。
但这何尝不是一种自欺欺人?世道如此混乱,她总不能让师傅和小鱼一直陪着自己冒险受累吧?长安那边,还有很多人在等着她回去,她能逃避一时,总不能逃避一世吧?
茫然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她努力了好几次,却也只能低声道:“阿耶,我真的没有怪你。”
李渊再次苦笑了起来,“三娘,其实你怪不怪我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不能再怪你自己了,也不能再把所有的事都扛在自己身上。你别忘了,三郎是你的阿弟,也是我的儿子。以后他的事,你都交给阿耶好不好?你相信阿耶,阿耶一定会给你,给三郎,一个交代!”
凌云猛然抬头,脱口道:“阿耶,你是说……”
李渊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这件事,你得给阿耶一些时日。”这次的身陷重围,也让他明白了另一件事,他不能再心怀侥幸,世道如此,盗匪只会越来越强盛猖獗,朝廷对他的催逼也只会越来越紧,他再这么犹豫不决,最后只怕会无路可走!但这种事,总要等待一个时机,他相信,他们不需要等太久。
凌云一看就明白父亲的意思,心底里原本已经熄灭的那点火焰顿时又轰地烧了起来,嘴角也不知不觉地带上了一点笑意。
李渊也笑了起来,放柔了声音问道:“三娘,你还想让阿耶做什么,你尽管说,只要能让你放下心思,好好过日子,你让阿耶做什么,阿耶都愿意!”
凌云心里的火焰顿时凝住了:所以父亲还是希望自己能好好做李家的女儿,能回长安去跟柴大哥好好过日子?不过也是,父亲不这么希望,难不成会希望自己继续扮成三郎在军中效力?让他继续提心吊胆?
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不是么?
凌云到底还是维持住了嘴角的微笑,只是目光还是不自禁地转向了远方。
在李渊的背后,是晋阳城坚固的城墙,在城墙的背后,是连绵的西山山脉,而在山脉的背后,是辽远的天空。
这几年里,她已经见过山峦背后那片辽阔无银的天地了,她不能假装没有看到过,可同样的,她也不能假装自己可以永远这么走下去,就像她不能永远都假装,她就是三郎。
恋恋地收回了目光,她看着李渊微笑道:“阿耶,女儿的确还想让阿耶做一件事——在回长安之前,我想跟阿耶和二郎好好地过一个年。”
然后,等到积雪化尽,迎春花开的时候,她就会离开。
父亲觉得他对不起自己,其实她也对不起很多人,辜负过很多的时光,或许她应该试着努力一次,不辜负接下来的这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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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卡得我快吐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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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善解人意
陆陆续续的几场雪下过之后, 新年转眼间已近在眼前。无论是晋阳还是长安, 街头巷尾都飘荡起了熬糖的甜香, 酿酒的醇香, 榨油的焦香,以及制作各种果子点心时的诱人浓香。当这些香气热热闹闹地混杂在一起, 那就是“年”的味道了。
这样的年味自来最能让孩子们垂涎欲滴,让他们恨不能生出翅膀飞到年夜,却也会让许多人心烦意乱, 不愿去多想即将来到的年关。
柴绍就一直都不喜欢这种过年的甜腻味道。
在年少时,这意味着他将有好些日子哪里都去不了, 只能天天面对着父亲,动辄就会挨上一顿训斥;后来那些年,又意味着他必须打起精神来应付姨娘的唠叨和亲戚们的劝诫;等到这一切好不容易都过去了, 这两年他回头一看,才蓦然发现,那样的年节,居然已经算得上是好时光了。
至少好过在这种万家团聚的日子里, 在这座偌大的府邸中, 只剩下他和阿哲父子俩, 冷冷清清地守过这漫长的夜晚。哪怕平日里他早已习惯如此,真到了这样的年节时分,他还是难免会觉得有些落寞, 有些难捱。
当然, 要是跟眼前的处境比起来……
柴绍只觉得额角一跳一跳地牵痛, 却还是不得不扯起嘴角,俯下身去,放柔了声音:“阿哲,阿耶要奖你,是因为你在族学里得了甲等,所以你要的奖赏也得跟学业有关,你说是不是?”
阿哲本来就很有些紧张,听到这话更是绷紧了那张胖胖的小脸,想了片刻后,眼睛却突然一亮:“阿耶,我想把这个好消息亲口告诉阿娘,再让她给我缝一个书袋做奖赏,好不好?”
他话说到一半似乎已从柴绍的脸色上意识到不对,声音便慢慢地低了下去,说到最后那句“好不好”时,几乎已是微不可闻,只是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却依然抑制不住地闪烁着期待。
柴绍好容易才没叹出一口气来——他自己不爱读书,当年在族学里没少逃课生事,年年都是乙等丙等,二郎柴青更是如此,因此,当阿哲拿回这个甲等的考评时,他喜出望外之下顺口便问了阿哲一句,想要什么奖励;等到阿哲问他是不是什么奖励都可以时,他才意识到不对,还努力把话往回收了收,结果阿哲却还是……
都怪他大意了!
这两年以来,阿哲其实很少提到娘亲小环。那一次的惊吓过后,他好像一夜长大,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小环的离开,自然而然地开始跟着柴绍在外院生活。他依然会说说笑笑,也会乖乖地练武,乖乖地读书,除了比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懂事些,再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但其实,阿哲一直就没有忘记他娘吧?为了能提出这个要求,他大概已经默默地努力很久了,却从来不敢告诉别人。就像柴绍自己,在阿哲的这个年龄,他何尝不是只敢在夜里悄悄期盼:若是他的娘亲能够回来,那该有多好,只要阿娘能回来,他什么都愿意做!
这念头让柴绍胸中变得酸涩无比,伸手摸了摸阿哲的头,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阿哲也紧紧地抿着嘴,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渐渐蓄起了泪光:“阿耶,我阿娘她是不是早就已经死了?”
这叫什么话?柴绍断然摇头:“胡说!你阿娘没死,她还活得好好的。”
阿哲猛地睁大了眼睛:“那她为何一直都不回家?而且他们都说……”他顿了一下,终于哽咽起来:“他们都说我阿娘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