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平阳传——蓝云舒
时间:2020-12-22 07:13:38

  夕阳西下,霞光满天,他的身影和面容都被笼罩在一片金黄的光晕里。凌云一时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看得见他那双比满院斜晖更为温暖明亮的眼眸。他应该是在笑,因为那双眸子里的光芒分明在流动,在雀跃……凌云原本有些说不出的紧张,此时却不觉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有多动人,何潘仁却是看得忘了呼吸:这样的她,这样的画面,他已经期待了许久,想象了许久,然而眼前真正看到的,却比他梦想的更为美好:他的姑娘英姿勃发,笑容纯净,胜过世上所有的风景。
  他不由自主地上前两步,低声叫了一句:“阿云!”
  凌云抬眸看着他。阳光洒在何潘仁长长的睫毛上,勾勒出一抹微微颤动的金色,也将他的眸子映照得愈发深邃,在那黑色的最深处,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院子里的空气仿佛变得浓稠了起来,小七悄悄后退了一步,恨不得化作雾气,原地消失;另一边的李纲也有些站不住脚了,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干咳了一声:“时辰不早了,老夫先去外头看看,你们……”他突然发现这话怎么说下去都不大对,索性木着脸转过身去,脚步僵硬地走出了院门。
  凌云与何潘仁回过神来,相视一笑,却都没有做声。
  这是他们从世间无数烦扰中偷来的一刻,就像这满地的落日余晖,很快就会消失在天地之间。
  片刻之后,还是何潘仁强自收敛住心神,看着凌云道:“走吧,眼下这时辰正好。不过待会儿,我就不陪你了。”
  凌云安静地点了点头,再抬眸时,目光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坚定:“好。”
  鄠县的县衙并不算大,从后院到前门不过几步便到。此时衙门前的空地上已再次变得拥挤起来,却是那些领了差事的人来领当日的报酬了。
  这原是他们一日之中最快活的时分,少不得打趣嬉笑,说长道短,闹哄哄的没个消停。不过今日的气氛却明显有些沉闷。想到听到的那些传言,大家心里难免有些七上八下——外头的官兵说李三郎是个女人,这不可能吧?还有人说义军里头已经闹起来了,有好些人马已经离开了鄠县,这是谣言吧?
  忐忑之中,他们忍不住互相打听,只是打听得越多,心里便越发没底:他们才领了几日的粮米,家里人才吃了几日的,难不成以后又会什么都没有了?
  待到李纲走了出来,不少人连粮米都顾不得领了,呼啦一下围了上去,乱纷纷地问道:“李公,外头那些叫骂是不是真的?”“李公,你们义军是不是准备弃城了?”“明日咱们还有差事可领吗?”
  李纲被吵得头都大了,忙大声道:“谁说咱们要弃城的?咱们李家军既然打下了鄠县,自然会坚守到底,明日,后日,大后日,你们尽管过来便是!差事照旧领,粮米照旧发!”
  众人却是将信将疑,有人更加大声地反问道:“那今日怎么有好些人马出城了?”
  “李三郎如今人在哪里?他到底是不是,是不是……”
  这人还没想好要如何问出此事,四周却渐渐地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看向了大门的方向,他忙跟着转头一看,立时也愣住了。
  从门内走出了一位红衣女郎,那身衣裙红得灿烂夺目,当真有如火焰一般,然而她的身材挺拔如松,眉目沉静如水,竟稳稳地压住了这团深红的焰火;而她的整个人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既沉稳无比,又锋利难当,就这么缓步而出,渐渐走近,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之前他们对着李纲还能大呼小叫,此时却没有一个人敢贸然开口。不少人曾在城头见过这张面孔,愕然片刻后,终于有人迟疑道:“李三郎?”
  凌云目光一扫,落在那人的脸上,但所有的人却都觉得,她也正在看向自己。
  在落针可闻的安静中,她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回荡在这片空地上:
  “不,我是李三娘。”
  “三郎是我的兄弟,他一直想改变这个世道,却英年早逝。我想替他完成心愿,所以借了他的名字举起义旗,如今却没必要再瞒着大家了。”
  “不过你们放心,除此之外,所有的事都不会变,我是这支义军的统领,我会守住这座城池,我答应过的事,也绝不会更改。”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从惊愕渐渐变成了迟疑,他们之前都不敢相信这支义军的领头人是个妇道人家,更忧心这个妇道人家难以抵抗外头的大军……但如果是眼前的这位娘子,似乎也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他们好不容易找到的活路,领到的粮米,说不定也真的都能保住。
  在内心深处,他们甚至还有一种“原来如此”的释然——毕竟这支义军的做派实在是太古怪了,上次进城时就故意洒下了好些粮米,这次更直接拿出了这么多粮米来救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盗匪?这样的军旅?就算是童谣里唱的李家人,也没有这么细致良善的道理吧?现在他们可算是明白了,原来这支义军的带头人是这样一位娘子!女人么,心思总比男人细些,心肠也总比男人软些……
  若是换了太平年月,他们或许还会觉得,妇道人家,如何能做这造反打仗的事,但此时此刻,“能活下去了”的期望却足以压倒一切。
  有胆子大的终于忍不住问道:“李娘子,你的意思是,你们不会离开,我们这些人还能继续做事继续领粮?你不会不管我们?”
  凌云看着他点了点头:“我说过,我会让你们活到世道好转的那一日。我相信你们都会有那一日,也希望——你们能信我!”
  人群终于轰地一下骚动起来,这句话他们当然都听说过,议论过,也怀疑过,但此刻真的从凌云嘴里听到,他们却似乎再也无法生出疑心了——眼前的李三娘,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模样,却仿佛又正是他们想象中的模样。
  她是如此的年轻,锐利,光彩照人。她说出的任何一句话,一个字,都带着令人无法质疑的力量,就像她这个人一样,就算她走得再慢,却能让人一眼就能看得明明白白: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挡住她的脚步。
  而现在她说,她会让他们都活下去!
  不少人的面孔不知不觉间已亮了起来,有人脱口叫道:“李娘子,我信你!”
  “我也信你!”
  这样的应答自有一种感染力,越来越多的人都跟着大声叫了出来,不过数息之后,终于变成了一声齐整的呼喝:“我们信你!“
  这声音是如此响亮坚定,仿佛能震动大地,直冲云霄。
  而在不远处的大门背后,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何潘仁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外头的动静,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他就知道,他的姑娘啊,一定能做到。
 
 
  第四十六章 别无选择
 
 
  又是一日清晨时分。
  当那个红色的身影照常走出县衙的大门, 骑马沿着长街直奔东门的时候,那“李娘子”的招呼声也此起彼伏地响了一路。
  李纲就站在人群之中,看着眼前这些欢喜的笑脸, 听着远处那些热情的声音,暗暗摇了摇头:他大概是老了,竟是看不懂人心了。之前李三娘的身份传开, 军心动摇, 队伍生变,他还以为百姓这边会更难安抚,没想到自打那日开始,这些人对李三娘不但没什么猜疑非议, 态度居然还越来越亲热了!
  听听这些招呼声, 倒像是她在鄠县住了多少年似的,自己都没这待遇呢!
  当然他也得承认, 比杀伐决断的冷面匪首来, 一个替兄弟造反的年轻娘子,的确更容易让人觉得亲近;但这些人的眼光未免也太差了吧?谁说小娘子就一定会心慈手软?她要杀人时的眼神, 自己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谁要是真的犯到她的手里,她肯定还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踢死……
  身边有人低低地叫了声“李公”, 将他从越飘越远的思绪里拉了回来。
  来人是负责施粥的小管事,看神色显然是有事禀告。李纲忙跟着他走到了一边,就听他低声道:“李公, 如今仓房里的陈米不多了,大约只够两三日用, 接下来这粥又该如何煮?咱们要不要少放些粮米?”
  李纲略觉意外:当初清理粮仓时不是发现半屋子陈粮么?不过转念一想:这几百号人一天两顿的吃, 半屋子粮食的确支撑不了太久。他想了想道:“不必, 你下锅前往米里掺些沙土, 让这米粥依旧难吃也就是了。”
  管事恍然笑道:“小的明白了,还是李公您有办法!”
  李纲摇了摇头,心情变得有些沉重:鄠县的粮仓虽满,却也经不住这么多人日日嚼用啊!毕竟除了这几百饥民,如今来做工换粮的民夫也越来越多了,再加上两万多人马,再满的粮仓又能支撑多久?偏偏李三娘还没太把这当回事,似乎觉得屈突通不会长期围城,他们不必为粮米担忧……但万一她想错了呢?
  他不由抬头看了看眼前的长街,那个红色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这一次,但愿她是对的!
  此时的凌云已登上了东门的城头,何潘仁比她早到一步,正在跟负责夜防的郑理说话,见凌云上来,便向她笑着点了点头。郑理也上前两步,抱手行礼:“启禀统领,昨夜一切如常,屈突军并无任何异动。”
  凌云道了声辛苦,目光一转,发现四周已没有兵卒再偷偷打量自己,心里多少松了口气——四天前,当她第一次身穿红衣登上城头时,所有的人都是神色古怪,目光闪烁;她只能装作看不见,言谈举止,一切照旧。这么几天下来,如今士卒们也总算恢复了往日的态度。
  屈突通大概还在期盼着他们军心散乱,叛出鄠县吧,看来又要让他失望了。
  念及此处,她走到垛口,凝神看向了远处的军营。
  那片营帐果然一片平静,看不到太多的人马走动,倒是有一道道炊烟在接连升起。
  何潘仁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低声道:“我这几日一直注意着他们的炊烟,从昨日起便没有继续增加了,看来他们的人马已调度完毕。”
  凌云点了点头,如今屈突通在东门的主力应该已超过三万,南北两边各有一万左右。所有的人都清楚,以鄠县的高城厚墙,就凭这五六万人,是很难强攻下来的,也难怪屈突通急着点破自己的身份,想让自己这边乱起来,想把他们逼出鄠县。
  不过他这一招如今已彻底失效。别说这边的兵卒不再大惊小怪,就是来城下叫骂的屈突军也没了精神——尤其是在何潘仁让人把他们好一通嘲讽之后……
  一轮红日终于从东边山头上慢慢升起,在金色的阳光中,那片连绵的营帐仿佛愈发宁静祥和。凌云却突然觉得,那片安宁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的酝酿,在涌动……不管那是什么,她等着接招就是了。
  她的感觉并没有错,就在她的正前方,在远处那面帅字旗下的中军大帐里,此时气氛的确并不像外头看着那么平静。
  柳骁武站在营帐当中,脸色就颇为阴沉:“属下无能,属下带人找到了司竹园的几处营寨,却都已人去楼空。”这事实在是诡异,之前他明明看到过那些老弱残兵,还听到过他们的抱怨,但这次过去,那些地方竟是一个人影都瞧不见了。
  桑显和奇道:“不是说有一万来人么,难不成一个人都找不到?他们那么多人,能躲到什么地方去?”
  柳骁武解释道:“我也问过原先司竹园的医师 ,他说那边有外寨内寨明寨暗寨之分,好些地方他们也从未涉足,这些老弱残兵说不定就是躲到那种地方去。不过我更担心他们会偷偷往鄠县转移,毕竟若只是守城的话,他们这些人也是能充数的。”
  屈突通一直沉吟不语,此时却摇了摇头:“绝无可能。我军斥候依旧在鄠县外围层设防,他们若有动作,不可能毫无消息。”毕竟重兵围城,怕的就是背后有人来袭,所以就算他把主营安在了东边,也从未放松对司竹园方向的警戒,就连之前盗匪渡河的地方他已经都查到——盗匪们的确是架起了浮桥,好在过河后就都拆掉了,倒是不用担心他们还能绕道而来。
  柳骁武深知自家主帅的谨慎,点头道:“那就好。”那帮乌合之众看来是躲进了竹海深处,可自己抓不到人,之前的打算岂不是全盘落空。
  帐里的众将显然也都想到了这点,神色都变得有些凝重。柳骁武随口问道:“这几日鄠县那边形势如何?那帮盗匪都知道他们统领是个妇道人家了吧?可有什么新动静?”
  众人的脸色突然间变得更僵硬了,桑显和忍不住怒道:“别提了!那些盗匪有什么廉耻可言,我们让人去城下叫骂,他们居然说,他们是跟随了一个妇道人家,可那又如何?屈突军这么多男人不照样被他们的李娘子打趴了么?连个妇人都打不过,咱们怎么还好意思到处嚷嚷?”
  “他们还说,咱们若真是男人,那就攻个城来给他们瞧瞧,若是不敢,那就老实缩着,也算是能屈能伸。可别这么一天天的不敢打仗,只敢骂人了,这么一副长舌妇的做派,可千万别说自己是个男人了……”
  柳骁武听得脸都绿了,想一想却无话可回,只能恨声道:“都怪我没能把他们的那些同党给抓来,不然杀他几百个祭旗,看他们还敢啰嗦!”
  众人听得也是连连叹气,如今鄠县里的这些盗匪当真是油盐不进,这么下去,他们难道真的只能强攻?自来攻城都是要用人命去填的,何况他们军中的三支王牌,已经在鄠县城下折了两支,剩下那支又不能拿来攻城……
  在众人的叹息声里,屈突通的神色却依旧平静:“无妨,就算你把那些人抓来了,也未必能把这些盗匪逼出鄠县。”
  柳骁武心里一动,是了,自己出发前大将军似乎就这么说过……他眼睛一亮,抬头问道:“大将军可是有主意了?”
  屈突通点了点头:“这几日我让人去找了些东西,还好都找到了。”说完他屈指敲了敲案几上的一个信封,“来人啊,把我的这封信射到鄠县的城头上去!”
  自有亲兵答应一声,接过信封,退到帐外。屈突通目光锐利地看向了下头的将领:“诸位,回去做好准备,三日之内,咱们会在城外迎战李家军!”
  众人面面相觑,桑显和更是脱口问道:“大将军,那李氏怎么肯出城应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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