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平阳传——蓝云舒
时间:2020-12-22 07:13:38

 
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情并没有想象中的激荡,反而有些说不出的复杂。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走在前头的何潘仁脚步一顿,回过身来,看着凌云伸出了右手。他的目光温柔深邃,仿佛能厘清她所有的思绪,包容她所有的不安。凌云的心头不由一定,扶着他的手,轻轻吸了口气, 迈步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她的手心微凉, 何潘仁的手掌却比平日更暖, 两人的手轻轻握在一起,从门洞里吹来的劲风,顿时也变得柔和了起来。
 
给两人引路的宫人一眼瞧见,以为这对善于制香的胡人兄妹是被宫城的气势所慑,笑着宽慰道:“你们不必担忧,这一路上的守卫岗哨瞧着是有些唬人,等进了这道门就好了,贵人们都和气得很,再说你们可是殿下举荐的,不会有人故意刁难的。”
 
凌云默然点头,心里却沉了沉。
 
是的,这次举荐他们入宫的,并不是宇文智及。那次深夜试探之后,他只是让何潘仁耐心听候安排;没过多久,就有两位嬷嬷过来考察他的本事,探问他的来历,随即一辆马车把他们拉出了宇文府。下车之后凌云才发现,要召见他们的,竟然是久违的南阳公主。
 
数年不见,这位公主殿下容色并未稍减,即使穿着最家常的素淡衣裳,也依然清贵娇美得有如明珠朝露,只是眉宇之间多了几分轻愁,双眸之中更似沉积着化不开的忧郁,以至于她一眼看过来时,凌云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帘。
 
她其实并不担心南阳能认出她,何潘仁在改头换面上颇有一手,如今的她褐发微卷,眉目深邃,照镜子时自己都快认不出这张脸了,更何况是没见过几面的南阳?
 
她也不担心南阳会怀疑她,阻止她,相反,她毫不怀疑,只要见识过何潘仁催人入睡的本事,这位公主殿下会以最快的速度将他们送入皇宫——因为她的父亲,那位再也无法号令天下的帝王,应该已有好几个月不得安眠了。
 
这一次,他们之所以会带着各色香料来到宇文府,何潘仁之所以会展现这方面的手段,为的就是将自己变成“奇货”,好让喜欢讨好皇帝的宇文兄弟将他们献入宫中。没想到,宇文化及过于迟钝懈怠,根本没动这个脑筋,而宇文智及又过于诡谲多疑,竟然转弯抹角地将他们送到了南阳的手里。
 
他是依然对他们不放心吗?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凌云一时还无法确定,但她知道,在所有进宫的门路里,其实她最不想走的,就是南阳公主的这一条。
 
只是现在,她显然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看着门洞后的露出的风景,凌云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也断然压下了所有的心绪。
 
穿过深长的门洞,来到玄武门内,视野豁然开朗。跟南门东门的居高临下不同,这里的地势颇为平缓,布局也极为疏朗,流水潺潺环绕花木,亭台楼阁点缀其间,一条麻石铺成的大路,直接通向了不远处的宫殿。
 
领路的宫女介绍道:“你们别看着这玄武门不显眼,从这里进宫可比从另外几处方便得多,路也好走,前头那片宫殿就是温室,就算是数九严寒,那里头也是温暖如春,陛下让人种了不少花木,宫里的贵人们都喜欢在里头玩乐歇息……”
 
凌云默默地将所见所闻都记了下来,何潘仁则是顺着宫女的话连声赞叹,不时追问。那宫人性情其实颇为稳重,却也在不知不觉地把各处都细细说了一遍,“你们若能伺候好陛下,不管是温室里的花木,还是阁楼上的风光,日后自然都有机会去好好领略。”
 
何潘仁诚恳地行了一礼:“多谢阿监指点。小人出身蛮夷之地,也不懂中原礼仪,公主殿下虽然交代了许多,小人却只能记个大概,心里正七上八下,没想到今日菩萨保佑,竟让我遇到阿监这样善心的贵人,不嫌小人粗陋,事事细心指点,这等恩德,小人日后该如何回报才好!”
 
宫人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摆手道:“我算什么贵人,再说带你们进来,也是职责所在,当不得什么。”
 
眼见何潘仁依然眼巴巴地瞧着她,她索性把宫里的规矩拣要紧的提点了几句,最后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对你们胡人原是格外宽厚,如今性情也比先前随和,轻易不发落人了,你们规矩上错个一点半点也不打紧,但有一条,你们一定得牢牢记住——
 
“陛下若是问起外头的情形,你们万万不能危言耸听,若是说了什么让陛下心烦意乱的昏话,那就别怪殿下也救不得你们了!”
 
何潘仁笑道:“小的明白,公主殿下让小的进宫效力,是想让陛下能宁心静气,高枕无忧,小的自然不会胡言乱语,搅了陛下的兴致。”这件事,南阳公主那边其实说得更直接——到皇帝面前不能乱说话,前些日子有宫女向他告发说,外头人人欲反,当即就被赐死了。
 
宫人见他乖觉,也松了口气:“你知道就好。”
 
说话间,他们经过一处空地,往南看去,能瞧见远处有一座楼台,占地极广,露台极多,门户道路之间九曲连环,看去简直令人目眩,何潘仁奇道:“那是什么地方?怎么和别处都不大一样?”
 
宫人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嗤”的笑了出来:“你说的是迷楼?那可不是跟别处都不一样么,宫中新纳的美人们都住在那里呢。”
 
何潘仁纳闷道:“那些屋舍瞧着都差不多,这么多美人混在一处,要分辨谁住在哪里都难吧?”
 
宫人神色淡淡地答道:“要的就是分辨不清。”
 
何潘仁心里一动,明白过来,面上自是愈发疑惑不解,宫人却不想再说下去了,“你不必多问,横竖你也去不了。”
 
何潘仁笑着转了话题,倒是凌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两眼,心里只觉得讽刺无比:皇帝陛下难道以为塞住自己的眼睛耳朵,躲进那迷宫般的美人窝里,就能够天下太平了?
 
满山的花木转眼间已遮住了远处的楼台,再往前走,一组雄伟宏丽的宫殿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深色的宫墙里,但见三殿叠建,双阁对出,长长的回廊将主殿包裹在其中。宫人脚步一顿,轻叹道:“这里就是陛下日常起居的主殿了,我要进去通报一声,你们说不定要等上一会儿了。”
 
她目光一转,随手指了个地方,“你们就在那里等吧,莫要走远了。”
 
她所指之处,是一个小小的凉亭,就建在主殿的东边,往前是一片湖泊。湖面不大,湖水却是碧青如玉,沿湖种了一圈茂盛的花木,多是海棠山杏之属,如今三月已过了小半,花期渐近尾声,微风吹过,粉白的花瓣纷纷飘落。
 
此时一轮落日正低悬在湖边的花木之上,柔和的余晖将这场花雨映照得愈发绮丽,而湖水则荡漾着倒映出岸上的景致。落花落日,相映如梦,水光天光,浑然一色,让人恍然间几乎不知何为幻影,何为人间。
 
这样的景色,实在美得难描难画,却又注定转眼即逝。凌云纵然满腹都是沉沉心事,一时间也看得出了神。正怅然间,就听身后竹杖声渐行渐近,有人低叹了一声:“这日头,怎么这么快就落下了呢?也不等等侬!”
 
第十七章 良辰美景
 
  这句叹息的声音极轻, 却仿佛蕴含了说不尽的惆怅感伤。
  
  凌云回头看一眼。只见来人一身文士打扮,容貌也颇为不俗,头上裹着一方薄薄?黑色葛巾, 脚下是一双沾满尘土?青色布鞋,短袍竹杖, 质朴无华,却自有一份高雅气度。
  
  她不免有些意外:之前听着那扶杖而来的脚步声, 她以为来的是个步履蹒跚?老者, 如今看这样貌,此人显然还在盛年,那愀然不乐?神色里, 甚至还带着一点少年的天真。
  
  来人自然也瞧见凌云跟何潘仁,目光却并未在他们身上稍作停留,只是慢慢走到亭子?扶栏边, 目不转睛地看着湖面上?落日,眉宇之间的怅然感慨, 渐渐都化成忧郁和苍凉。
  
  凌云?里一沉:她知道这个人是谁。
  
  这样的眉目, 这样的郁色,她不久前在南阳公主?脸上分明都看到过;更何况在这个地方,谁敢穿得这么随性不羁,谁又敢这么目中无人——除了, 那位皇帝陛下!
  
  耳边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嗡嗡作响,渐渐变成巨大?轰鸣。凌云?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杨广?脖子上, 或许因为穿着宽松的短袍,他?脖颈显得分外修长,白皙,脆弱, 只要伸出手去,轻轻一拧……
  
  微微闭了闭眼,她握紧拳头,断然移视线。
  
  耳边?轰鸣声骤然退去,凌云这才发现,何潘仁正担?地看着自己,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还有一群内侍和宫女在杀鸡抹脖子般地对他们使着眼色,打着?势,显然是怕他们鲁莽行事,打扰了皇帝?雅兴——他们大概做梦都想不到吧,刚才差一点,只差一点点……
  
  在心里嘲讽地笑笑,凌云伸手拉住何潘仁,往后退几步。不,不是差一点,她绝不会那么做,因为她绝不会让何潘仁为这位昏君陪葬,杨广?命……还不配!
  
  她抓着何潘仁??不觉间加大了点力道,?上却突然一暖,却是何潘仁翻过?来,将她的整只手都包在了掌?之中。
  
  夕阳一点点地沉下去,只留下几道淡淡?霞光,天空依然明净,落花依然轻盈,湖面上?风景也依然优美如画,但那魔法般的瑰丽时刻终究是过去了。
  
  杨广眷恋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里虽然满是不舍,却也知道,再看下去,眼前?景色只会变得越来越黯淡,就像是……他猛地打住了思绪,转身想走,谁知站得太久腿脚发僵,举步间一个踉跄竟是差点摔倒。
  
  之前不敢靠近?宫人们忙不迭地抢了上来,七?八脚地扶住他。杨广不耐烦地挥开他们,自己拄着竹杖活动了一下腿脚,迈步往主殿走去,又突然转头看?凌云与何潘仁:“你们……”
  
  何潘仁上前两步,按照胡人?礼仪单膝跪倒:“小民何野那见过陛下,愿陛下万寿无疆。”凌云也僵硬地跟着他行一礼。
  
  有内侍显然很不满意,低声斥责道:“谁让你们行这蛮夷之礼的!”
  
  杨广却是不以为意挥了挥手:“起来吧,你们就是南阳说?那两个会制香?胡人吧?她倒是越来越性急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柔和?笑意,停片刻才问道:“对了,南阳呢?她怎么没来?”
  
  之前为凌云何潘仁引路的宫人不知何时已回到这边,闻言忙含笑回道:“启禀陛下,公主原是想来的,不过她家小郎君……
  
  杨广拍拍额头笑起来:“是了,禅师前两日说是着凉,朕怎么给忘?也不知如今好些没有?”
  
  宫人回道:“小郎君已经好了,殿下说,让他再去去病气,明后日就带他进宫来拜见陛下。”
  
  杨广满意地点头:“那就好,朕也有些日子没见到这孩子,阿满也一直惦记着他。”
  
  问过女儿,他又回头留恋地看看身后的风景,突然扬眉问道:“你们觉得,朕这江都宫风景可还看得?”
  
  凌云怔一下,何潘仁已语气诚恳地答道:“陛下?江都宫,风景不能说还看得……是太好看!小人十来岁就开始行商,如今也算是走遍天下,却还从未见到这般风光,适才在这湖边,更是不知不觉就看呆,若不是陛下到来,只怕到现在还没醒!这样的神仙风光,小人当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
  
  杨广哑然失笑,何潘仁?说辞虽然直白无文,却正落在他??坎里,他忍不住点头叹道:“莫说你,朕这些日子每日从午时走到落日,看云起云停,看花开花落,看霞生南峰,看日落镜湖……朕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啊!”
  
  凌云听得?里一动,她早就注意到杨广鞋面上?灰尘,也记得刚才他那复杂?神色,原来他是每天不停地在宫里游走,在恋恋不舍地看着每一处?春光,这位陛下?里其实知道……
  
  她的目光从杨广那略显蹒跚?背影上淡淡地掠过,落在了不远处金碧辉煌大殿上。在依然碧蓝?天幕下,那些重叠?飞檐划出了一道道威严的剪影,似乎能永恒地矗立在天地之间——但世上,怎能有这样的好事呢?
  
  从湖边到主殿并不远,杨广早就走得累了,却又不肯让人搀扶,走走停停,竟花了两盏多茶的工夫。待走到那飞檐底下时,何潘仁已顺着他?话从江都的风景说到了塞外?御道,句句都搔在杨广?痒处。一行人刚刚走到后殿门口,便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如炮弹般冲了过来:“阿耶!”
  
  冲出来的少年不过一二岁,生着一张玉雪可爱的圆脸,此时满脸都是兴奋欢喜,来到杨广跟前倒也规规矩矩地行个礼,随即便腻了上来,拉着他?衣角说长道短,恨不得把这一日的经历都说上一遍。
  
  杨广竟也没有半分?不耐烦,牵着他??不时问上几句,最后才笑道:“你是待得闷了吧,该做?功课都做没有?回头拿来给阿耶瞧瞧。不过后日禅师就会进宫,阿耶会让你松散一日,你可莫要带着他把你?屋子拆。”
  
  少年欢呼一声,抓着父亲??摇好几下:“阿耶最好了!”
  
  杨广哈哈大笑,跟他又说笑几句,少年这才注意到何潘仁跟凌云,好奇地打量了他们几眼,杨广也回过神来,挥手笑道:“带他们下去吧,回头得空了再说。”
  
  之前领路的宫人应诺一声,将两人领到主殿外?回廊,那廊下就是一整排?屋子。宫人推开一间将两人领进去:“你们先歇一歇吧,回头我会让人过来听你们使唤,你们莫要出去乱走,在这里等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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