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是谁造谣说,陛下看重元弘嗣,疏远了李渊?
一时间,各家的帖子如雪片般地飞到了唐国公府。这个正月, 洛阳城里的喜事原是比往常要多出好几倍, 窦夫人自然成了家家想请的贵客,四娘五娘也比往日抢手得多,有几家交情好的甚至还邀请了二娘——纵然请不到人,先把这欢迎的姿态做出来也是好的。
只有凌云一张帖子都没收到, 没人邀请她去做客观礼,一个人也没有。
毕竟人人都知道,这个李家三娘子实在是与众不同,本朝唯一的大长公主都被她生生地气病了。如今在元家和李家之间,固然是谁都知道该选李家;但在大长公主和李三娘之间,更是谁都知道,绝不能选李三娘。
对此,世民和四娘五娘自是愤愤不平,却又不好在凌云面前提这些糟心事,到了家宴上,人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话题只在身体日渐好转的三郎和二娘身上打转,偶然有人不小心提到了外头的事,也被兄弟姊妹们几个眼神给拉了回来。
凌云其实并没有把这些事放在心上——莫说去参加宴席,就算在家里遇到这些女眷,她也是能躲就躲,不知比平日轻松多少。倒是此时瞧着弟妹们小心翼翼的模样,她一面替他们累得慌,一面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比平日里便显得更沉默了些。
李渊瞧在眼里,心里不由越发内疚起来:这次的事本该由自己来承担后果的,如今却落在了三娘的头上,可怜她小小年纪的,都快闷成个哑巴了!
窦氏心里其实比李渊更为不安:这情形自然是不对的,而且是有些过分地不对了。但不知怎地,她却不大想跟凌云分说清楚。不过这一天,当李渊再次说起,得找人多开导开导三娘之后,她到底还是在百忙之中抽空来了凌云的小院——不,她并不觉得凌云需要开导,相反,凌云看上去也太不需要开导了,这才是她真正担忧的地方。
此时已近上元佳节,李家的院子处处都挂起了灯笼和彩绸,人人都步轻快,脸上带笑。然而凌云的院子里却依旧是静悄悄的,上房的房门紧闭,下人们似乎也都被打发了出去。这情形隐隐透着古怪,窦氏心里一动,摆手止住要去通报的守门婆子,又让跟着她的人都留在了院外,自己径直过去,一把推开了房门,却立时呆在了门口。
就见这间上房的堂屋,已全然变了个模样——所有的屏风案几都被收了起来,空荡荡屋子里,到处飘动着细细的丝带,乍一眼看去跟外头挂的彩绸倒也有几分相似,只是要细得多,也密得多。更要紧的是,就在这细细密密的无数丝带之中,还有个一身黑色紧身衣裤的凌云!她手里拿着把寒光夺目的长刀,正在无数丝带之中不住地辗转腾挪。不知怎地,她竟没有被这些丝带缠住,反而不断地挥刀劈向丝带,看看那满地飘落的半截丝带便知道,她已不知挥出了多少刀。
见到窦氏推门而入,凌云身形并未停滞,反而一刀挥过,将身边的丝带都斩了个干净,这才反手把长刀收入背后的刀鞘,向窦氏笑了笑:“阿娘来了。”
窦氏纵然早已知道她女儿原是一条堂堂的好汉,此刻当真见到她这副耍大刀比拿绣针更显轻盈自如的情形,却不由还是紧紧地捂住了心口,半晌才道:“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凌云老老实实答道:“练刀。”
练刀?这还用你说么!若不是几十年的修养已融入了骨子里,窦氏几乎没对着凌云翻出个白眼来。一旁的小鱼忙解释道:“夫人莫要见怪。娘子这不是也没什么事做么。如今这府里又到处人来人往,客人们见了娘子都尴尬得很,娘子哪里都不好多呆,不得已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子,一则能打发打发时间,二则也能练练身形和刀法,省得生疏了。这几日下来,倒似又有了些精进。”
窦氏忍不住冷笑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看来我还要恭喜你家娘子了,她再这么练下去,日后是不是得坐上这天下第一好汉的位子啊?”
凌云愣了一下,不知如何接口,小鱼已满脸谦虚地答道:“哪里哪里,夫人过奖,娘子如今这身手,天下第一好汉是不敢当的,不过能强过她的人,却也不多了。”
敢情她还真的挺自豪?
窦氏自来口齿伶俐,此时对着满脸与有荣焉的小鱼,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凌云忙对小鱼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外头守着门,这才一面从里屋给窦氏搬来了坐榻,一面便问道:“阿娘今日过来,有何吩咐?”
窦氏原是有一肚子吩咐的,此时听凌云这么一问,也只得努力平复了一下心绪,开门见山道:“如今的情形你也瞧见了,没人敢得罪你,可也没人敢亲近你,此事一时半会只怕难以改变,不知你对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凌云有些纳闷地瞧了窦氏一眼,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这不是预料中的事么?至于打算,反正过段日子二郎成亲了,母亲就会跟着父亲一道去涿郡,到时自己回武功住上一年半载“反省”,还要有什么打算?
窦氏一看就知道,凌云根本没明白自己的意思,皱眉道:“我说的不是这些,而是你日后打算怎么跟这些人打交道?如今大家是躲着你,但我看你更躲着她们,这怎么成?再这样下去,旁人愈发要说你脾气古怪,目中无人了!”
凌云淡淡地道:“那又如何!”
果然如此!看着凌云毫不介意的神色,窦氏不由又想起了那一天,在大长公主府里的时候,凌云那镇定的模样,那平静的眼神,当时她就曾喜忧差半,如今看来,她还真没忧心错……这孩子啊!
一时之间,她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乱跳,伸手压了压才道:“我明白了!是,你的身手大概是好得很,这些女人在你眼里,大概都是一只手就能碾死的废物,所以你根本没把她们看在眼里,她们怎么说你,怎么待你,你根本就不在乎。但你想过没有,难道你能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你能一辈子这么关着门练刀?你能永远都不跟她们打交道?”
凌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她的确看不起这些人,却不是因为她们不经打;可母亲说的也没错,她大概……的确不能一辈子都不跟这些人打交道。
窦氏心里微微一松,摇头叹道:“也怪我,以前是我疏忽了,让你陪着三郎胡闹了这么久。三郎是男儿也就罢了,你四妹夫,还有那柴大郎,少年时都这么胡闹过,人人还要赞他们一声。可你不一样,你是女人,你是李家的女儿,是国公府里最尊贵的小娘子,你不能再这么胡闹下去了,你终究要嫁人,要生子,要管好后院,要维系门楣。”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这样的日子是委屈了你,但有什么法子呢?当年我七八岁时,也曾日日只恨自己不是男儿,不能……不能快意恩仇,生死无悔。可我再恨,再怨,也不能将自己变为男儿,所以我只能认命,不再说无用的话,不再做多余的事,尽力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些,不负父母教养,不坠家族名声,也就罢了。”
“阿尼,如今你已经十八岁了,不是八岁,你要到什么时候才知道认命呢?”
凌云看着窦氏有些苍白的面孔,看着她带着痛心的焦虑眼神,不由默然低下了头。她已经不怕窦氏的讽刺挖苦了,更不会怕她的威胁发怒,却实在无法面对这样的母亲,因为母亲是真的为她担心,而母亲说的这些话,她也一个字都反驳不了。
她不可能去仗剑天涯,行侠仗义,她不可能变成真正的长安第一好汉。她……终究是个女人,终究要嫁人生子,终究要像祖母,像母亲,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在后院里相夫教子,在宴席上应酬往来,就这么过完这一生。
她知道,这些事,她都知道,其实在这次来洛阳时,她都已经做好这个打算了。然而在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故之后,在亲手做出了那些事,亲口说出了那些话之后,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此时此刻,这些东西就她的心底深处蠢蠢欲动,在奋力挣扎,仿佛下一刻,就会破土而出……
瞧见凌云已是低头不语,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窦氏简直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你先好好想想吧。什么时候想通了,就把你这些刀啊剑的都收起来,永远都不要再碰了,然后你再给我好好抄几遍《女诫》和《女训》,好好地记住世人眼里的这些规矩,哪怕装也给我装出个样子来,。到那时,我自然会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
说完,她站起身转身便往外走——她实在已经没多余的力气再说什么了,她的女儿,终究是个聪明人,她会想明白,除了自己说的那条路,这个世上并没有另外一条路,可以让她走下去!
只是,她刚刚走到门口,还没跨出门槛,就听见凌云低声道:“阿娘,若是,我装不出那个样子来呢?”
窦氏身子一僵,随即便转身怒道:“我说了这么多,你竟一句也没听进去?”
凌云慢慢抬起了头,眼睛不闪不避地对上了窦氏:“阿娘,我听进去了,可我做不到。阿娘能不能告诉我,这样的话,我又该怎么做?”
窦氏只觉得心头一凉,凌云的神色极为平静,语气更是诚恳之极,但越是如此,越说明她真的就是这么想的,并没有半点负气或侥幸。
这是窦氏最害怕的事情,是她一直拖着不愿去面对的情形,然而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很快就要换地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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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余波未绝
玄霸是家里最后一个知道凌云和窦氏的那份赌约的。
刚到二月, 正是乍暖还寒的早春时节,李家上下却是一片和乐融融的温煦气象:二娘和三郎的伤势都已好了大半,世民新娶的长孙小娘子又讨人喜欢, 加上没事就带着夫婿回家小住的四娘五娘,不时来访的各路亲朋, 就算李渊已先行一步去了涿郡,就算亲事早已办完年节早已过去, 李家还是日日高朋满座, 热闹不已。
此时玄霸也已知道, 凌云被大长公主退婚,会离开洛阳一段时间, 而他则会在伤势痊愈之后跟世民一道护送窦氏去涿郡, 去那里帮父亲打理军务……虽然舍不得凌云离开,但去涿郡的前景却实在是太过美好,是他以前做梦都不敢奢望的事情,他实在没有办法拒绝。
这一日,巢太医又来给他复诊,在望闻问切了一番之后,点头笑了起来:“到底是小郎君, 这伤好得就是快!眼下倒是可以多到外头走动走动了, 再过个半个月,便是坐车出门也是无妨的,只一样,不能累着伤着, 还是要多保养些。”
窦氏闻言也露出了笑容,又将巢太医请到一边,细问这伤愈后的保养事宜。玄霸更是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转身出了屋子,直奔凌云的院子而去——他要亲口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姊姊!
一路上,他只觉得春光明媚,春风醉人,就连那刚刚吐芽的柳树和含苞待放的桃花都分外可爱。眼见前头就是凌云的院子,他脚下不由又加快了几步,只是刚上台阶,有人便从门内低头冲了出来,差点跟他撞了个满怀。
玄霸吓了一跳,等看清来人就更惊讶了——跑出来的人竟是小七,此时哭得满脸是泪,圆鼓鼓的包子脸都皱成了一团。玄霸不由奇道:“这是怎么了?可是有谁欺负你?”
小七看到玄霸就如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了他:“三郎三郎,你来的正好,你去跟娘子说说吧,让她带上奴婢,奴婢不想留在洛阳,也不想去涿郡,奴婢就想跟着娘子!”
姊姊回长安不准备带上小七?玄霸愈发纳闷:“姊姊为何不让你跟着她?”
小七刚想回答,又紧紧地闭住了嘴,含泪摇了摇头,手也慢慢缩了回去,半晌才闷声道:“算了,娘子也是为奴婢着想,奴婢回头自己再跟她好好说说。”
玄霸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一时也分辨不出什么,想了想还是笑道:“也好,我正好有事跟姊姊说,得空了就帮你说上一句。”
小七还是闷闷地摇头,转身领着玄霸到了院子里,快走几步正要帮玄霸通报,屋里的小鱼却已听出了她的脚步声,拍手笑道:“哎呀你怎么又来磨了!娘子是怕你吃苦,你又不像我,皮糙肉厚,什么穷乡僻壤都待过,那地方你可不成……”
小七忙道:“是三郎来了!”却到底是晚了一步。
玄霸这下哪里还不知道事情是真的不对了,当即几步走进屋子,皱眉道:“什么穷乡僻壤,什么吃苦?”
小鱼和小七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玄霸脸色顿时一沉:“我姊姊呢?”
里屋的门帘一挑,凌云走了出来。玄霸忙道:“阿姊,你们到底要去哪里?为什么说带小七去会让她吃苦?”
凌云微微叹气,想了想道:“你先坐下。”
小鱼和小七心知闯祸,忙给屋里的坐榻上又加了两个垫子,让姐弟俩坐下,然后便手拉手贴着墙角溜到了门外。
凌云这才缓声道:“这次,我会去长安鄠县的庄子上住两年……”
去鄠县的庄子上住两年?难道家里真的要让姊姊像那些犯了大错的女眷一样,到穷乡僻壤的庄子里去吃够苦头?玄霸不由“腾”地站了起来:“不行,我要去问问阿娘,姊姊你又没做错什么,阿娘凭什么这么罚你!”
说完,他转身就要往走,凌云却起身一把按住他:“你听我说完!”
玄霸只觉得肩头一沉,整个人已动弹不得,抬头看着凌云的眼睛,他只觉得心里也是一沉,隐隐间已意识到,他要听到的事,或许会比他预想的更沉重。
凌云的声音倒是依旧平稳:“这不是惩罚,是机会,是我求来的机会。”
说到这里,凌云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窦氏的劝说——“你以为世上的路都是这么好走的?就算你功夫了得,手段过人,但外头那些地方,有功夫有手段的人也不会很少吧?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过的又是什么日子,你想过为什么吗?”
“那是因为你身后有一个李家!所以你想学武便能学武,想打抱不平便能打抱不平。横竖回家后你还是金尊玉贵的小娘子,不用担心有人欺负,不用担心生计没个着落,如果没有李家,你以为这些事都是天经地义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