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唐序庭的理由是北邢狱守卫森严, 施乐极绝对无法进入将刘聿杀害。
虽然太子站出来为施乐极说话,但是还是没有起太大的作用, 百官长跪不起, 一定要唐夫帷赐死施乐极。
“公主, 现在怎么办?”素来稳重的檀素, 遇到这样危急时刻, 也不由得慌了神。
施乐极坐在靠窗的贵妃椅上, 她朝窗外看了一眼,这梁国的天空和陈国的都不一样,陈国的云雾总是很低,萦绕在半山腰。所以陈国也素来有云上国都之称。
她静默地看了窗外一簇开始枯叶的芭蕉良久, 转过头看着檀素,“檀素,你怕死吗?”
檀素没妨她会这样问,先是一怔,随即镇定地摇头。
“奴婢不怕,奴婢从选择跟着公主一道来梁国,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施乐极站起身来,缓慢地踱步,脸上带着奇异的笑容。
“但是我怕。”
檀素惊愕地看向她,“公主?”
施乐极缓声道:“这人世间多美好啊。又怎么会有人不怕死呢?我很怕死,可是相比这样为国而死,我更害怕屈辱的死。檀素,你知道吗,自从陈国打了败仗之后,陈国的子民有不少被梁国的士兵捉来卖到了梁国为奴为仆。那些是我陈国的百姓啊,安居乐业这四个字再也跟他们无缘。我们,包括我们的子孙后代都将终身活在屈辱之中。我怕死,但是如果我的鲜血,能将这些梁国人加诸在陈国百姓身上的屈辱洗刷干净,我将死而无憾!”
随着时间的推进,天气越发的寒冷。
天上一轮冷月十分清朗疏亮,银辉洒在太极殿下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上。那些大臣还跪在太极殿下,直到宫门关闭也没有起身。
唐夫帷没有丝毫反应,似乎是秉着他们要跪就让他们跪的态度。
极乐宫里还是一如往常那样寂静,寂静之中似乎又多了点什么。
“哐当——”
一声瓷器摔落在地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殿内灯火通明,一个着妃色亵衣的女子伏在地毯上,黑长头发将她的身体盖去大半。她手脚不停的痉挛着,似乎在经历巨大的痛苦。
殿内只有她一人,摔碎的瓷器散落在她身边,几乎要割伤她。
殿门‘吱呀’一声响。
地上原本不动的人猛地警觉地抬起头来,双目熠亮,她上半身下意识地警觉拱起,似乎下一刻就要爆跃出去。
进来的人是卫兀。
她看清卫兀的脸,浑身松懈下来。
只是她似乎极不想在卫兀的面前露出这样狰狞难堪的模样,强忍住痛苦,沙哑着声音吐出两个字,“出去。”
然而一向听她差遣的卫兀不仅没有出去,反而走了过来。
走得更近了,卫兀才看清她的模样。
她整个人被冷汗打湿得彷如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头发濡湿地贴在她光洁的脸和脖子上,秀眉紧拧,脸白得几乎透明。她一双眼睛黑如深潭,眼看着他走过来,倔强地将头别了过去。
“我叫你出去,你没听见吗?”说话时,她浑身都在打颤,显然是已经痛苦到了极致。
卫兀走到她身边,跪坐下来,不禁伸出手想要抚摸她因痛苦而弓起的背脊。但手没落到她身上,他仿似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连忙缩回手。
他静默片刻,才陈述一般地问道:“你给梁皇下了情蛊是不是?所以你才会在月圆之夜,被母蛊反噬。”
施乐极发了狠,她用力地撑起自己的身体,一拳朝卫兀的面门呼来。卫兀没有躲开,她拳头距卫兀的脸不超过半寸时生生停了下来。
她嘴角泌出鲜血,不知在什么时候她咬破了口中的软肉。
卫兀眸中的暗色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他终于克制不住,伸手将施乐极搂在怀里,想也不想地咬破手指,将手指伸到施乐极的口中。
他曾经听说过,母蛊反噬的时候,若是有阳刚之物喂食,它就会安静许多。
果不其然,在他手指伸入施乐极口中的那瞬间,施乐极紧绷的脸色顿时就缓和了些许。但是同时,施乐极觉察到他的意图,用力地将他的手指推开。
“公主!”
施乐极浑身**的。
“不要。”她喘了一口气,“若是让母蛊对鲜血上了瘾,以后每个月圆之夜我都需要饮血,我不想成为那样可怕的人。”
“喝我的,”卫兀想也不想地道,“只要能让你减轻痛苦。”
施乐极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你不知道母蛊都是贪婪的,一点点血它不会满足的。”
卫兀还依然将她抱在怀里,真实的温度从她身上传来,却是冷冰的。卫兀听说过情蛊的传说,往往种情蛊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因为一旦子蛊成熟以后,对母蛊的反噬就会更加剧烈,相对母蛊对宿主的反噬也会加重,通常宿主都是被母蛊吃掉的。
他红着眼眶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明明有别的方法…”
体内的母蛊反噬一波接着一波,连喘气对施乐极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她却死死地闭紧了牙关,不将痛呼出来。
她攥着卫兀衣角的手手背上青筋毕现。
这样的剧痛,施乐极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卫兀深深凝视着怀里的人,目光霍地变得坚定,似乎下了某种决定。
他将施乐极抱了起来,朝殿外走去。
因为文武百官闹得厉害,后宫反而十分安静。为了此夜,卫兀已经做了半个月的准备。
后半夜,高耸的宫城城墙上扔下了一根绳子,随即有一个体型巨大的人从城墙上翻了下来,一步一步借力踩着城墙上的青砖,约莫小半柱香,他成功地下了城墙,一脚踩在了飘在护城河河面上的小船上。
清冷的月光照在他身上,这才看清了原来他背上背了一个人。
船被绳子锁在岸边,他解开绳子,一手无声地拍打水面,水面顿时起了波澜,小船飞快地朝城外方向荡出去。
月光照在两人身上,两人的脸模糊地映在水面上,随即被荡开的水波分割成无数块。
划船的是卫兀,被他背下城墙的是施乐极。
施乐极即使在昏迷之中,眉头也是拧起来的。
船很快就到了岸边,他将施乐极抱上岸之后,又将船拖了起来。
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他抱着施乐极快速地上了马车。
施乐极醒来的时候,天边已经升起了一颗太白星,她感觉周身颠簸,像是在马车之上。
她一瞬间警觉起来,伸手在腰间一探,却摸了个空。
车厢之中黑暗一片,她能摸到的是垫在车厢底部的毛皮垫,十分柔软。
赶车的人坐在外面。
她轻而迅速地打开车厢门,外面依旧是一片朦胧的黑暗,一道身影坐在车辕上,正在聚精会神地驾车。
她倏地扑出去,双手精准地掐住那人的脖子。
她语气森凉:“停车!”
马车缓慢地停了下来。那人转过头,看清他的脸一瞬间,施乐极怔住了。
竟然是卫兀!为什么是卫兀?
卫兀就那样看着她,也不出声。
一道响亮的耳光声乍然响起,在这空旷的平原上似乎传出去很远。
“为什么是你?”
施乐极垂落在身侧的指尖发颤,双目死死地盯着卫兀。
此情此景,她甚至不需要去询问卫兀,都知道卫兀背叛了她。不然卫兀何至于没有经过她的允许就带她出宫?
卫兀别过头,避开她质询的目光,轻声道:“公主再不离开,会死的。你已经得罪了太多人,不说满朝文武百官想要你死,就是皇后都不会放过你的。离开皇宫,找一个无人识得你的地方隐居,那些家仇国恨就放下别去管它了吧。你一介女子,无法将大局扭转。”他迎上施乐极的目光,似乎想要将这个事实刻在她脑中去,“陈国,已经亡了。”
施乐极摇了摇头,一瞬间心里就闪过无数猜疑,最终灵光乍现,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卫兀,几乎用一种肯定的语气问道:“你是梁国的细作,是不是?”
她想起来这一路来,卫兀对梁国境内的熟悉,甚至到了梁宫,他不经意间都会表现出对这座宫殿的熟悉。当时施乐极并没有多想,现在串联到一起,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她不自禁地冷笑了一声。
自己身边有梁国的细作,那么她做的那一切,都宛如在唱一出戏给唐夫帷他们看。她甚至有些怀疑唐夫帷是真的被她下了蛊了吗?
看到她的神色,卫兀就知道了她在想什么。他想要解释,但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有她相信她回去就是自投死路,才会愿意跟他走吧?
那些阴谋诡计和尔虞我诈,不应该要让她去经历的。
静默半晌之后,施乐极突出一脚,想要将卫兀踢下马车。卫兀避开她这一脚的同时,也觉察到了她的意图,施乐极还是要回去!
“公主!难道就算前方是死路一条,你都不肯回头吗?”他大声喝问。
施乐极不发一言,以前有多信任,现在就有多憎恶。
她几乎用上了杀招,不顾自身安危地出手。
卫兀左闪右避,始终不肯跟她正面交手。
两人拆了几十招,眼看着施乐极因为反噬而苍白的脸更加的惨白,卫兀生怕她再这样不要命的打下去会对她自己造成伤害。他一把钳制住她挥出来的拳头,下盘也封住她踢出的腿,将她整个人重重地压在车壁上。
在她的背即将撞上车壁的那瞬,他迅速伸手垫在她身后,两人的重量都撞在他手臂上,卫兀禁不住从牙缝里泻出一丝闷哼。
施乐极被他整个压制住动弹不得。她挣扎了好几下都没有挣脱钳制,她双目冒火,死死地瞪着卫兀。
卫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将光线都挡住了,几乎看不到她的脸。但也能想象到她现在看着他的目光是怎么样的憎恨。
卫兀心中苦笑。
他本来就是太后派去陈国的细作,去了陈国,他才结识到了施乐极。
如施乐极那般,他是梁国人,心系梁国,最开始的时候,他费尽心力进入陈国皇室,确实是为了获取情报。
甚至陈国之所以战败都有他的一份功劳。
他隐藏得很深,以至于让陈国的太子十分信任他,甚至让他陪着施乐极一同进宫。
“你杀了我吧。”施乐极颓然的声音传来。
卫兀心神剧烈一晃,施乐极趁机劈开他的封锁,狠狠一撞,两人同时从马车上跌下,滚落在草丛之中。
卫兀被她劈中的手隐隐作痛,他却下意识地将施乐极抱紧,两人翻滚几圈才停下来。
施乐极在他上面。她得天独厚,毫不犹豫地伸手死死地掐住了卫兀的脖子。
卫兀若是想要反抗将轻而易举。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任由施乐极掐着他。
清冷的月光打在施乐极的脸上,她神色中的愤恨比她的手更加让人窒息。
卫兀将目光从她的脸上抬起,天边那轮圆月已然西落,稀稀疏疏的几个朗星挂在天边,显得有些黯然无光。
那晚的梦境陡然在施乐极脑海深处浮现。她握着匕首,匕首刺入了卫兀的心脏。她一直想不通为何自己会做那样的梦,原来是这样。
梦境中卫兀脸上的悲拗似乎和眼前的重叠了起来。
施乐极收紧了手上的力道,眼看着卫兀的脸色越发的涨红。
她徒然松开了手。
新鲜空气争先恐后地钻入口鼻,卫兀不自禁地剧烈咳嗽了起来。
等他缓过神,施乐极已经站了起来,离他五步开外。
她侧身对着他,脸部线条紧绷,其上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冷峻。
“送我回宫。”施乐极简单地丢下这几个字,转身就朝马车方向走去。
卫兀一边弯腰咳嗽,一边苦笑。
他似乎自私了点。
马车调转了头,朝宫城方向疾驰而去。
卫兀坐在车辕上,心神不自觉地注意着马车里的动静。但是什么动静也没有。施乐极仿佛睡着了,但是卫兀知道她没有睡。
卫兀微微后仰,脱力般靠在车门上。天边的太白星已经暗灭了,黎明就快到来,他们已经无法在天亮之前赶回梁宫。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第200章 亡国公主(九)
晨晓十分, 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从城门进入了梁都。
施乐极亟需在无人发现自己出宫之前回到宫中。现在本来梁国的臣子都在奋力要求梁皇处死她, 若是再被人发现她私自离宫, 情势可能会发展到不可控制。
唐夫帷体内虽然有她下的情蛊, 但是情蛊还没有长大, 唐夫帷不会受她控制。并且唐夫帷对她的感情也还没有那么深, 极有可能为了平息百官之怒而杀了她。
可是现在天都已经微亮,除了从宫城城门进宫, 别无他法。
“公主, 属下在御膳房那边有个门路, 他们这会儿可能正要送物品进宫,属下去找一下负责的内侍, 让他带着我们进去。”
车厢中中的施乐极没有说话。卫兀顿了顿,将马车驾驶到一处偏静的地方, 让施乐极在马车上等候他,卫兀就离去了。
车厢中, 施乐极微微挑起车帘, 朝外面看去。
清晨的梁都被薄雾笼罩, 乍一眼望去, 像极了陈国。只是街道两边的建筑物风格迥异, 在一瞬间的恍然之后, 就知道这里并不是陈国。
街道上还没有太多的行人,这辆马车停在街边也并不引人注目。
施乐极放下车帘,静静地等候。
她闭上眼睛,记忆不由自主地翻涌上来。
她们来梁的这一路并不顺利, 梁国有些人真的不想让陈国翻身,自然也就不想给陈国这个机会。路上无数刺杀,她还是艰涩地到达了梁国。
卫兀曾经不顾自己的性命救过她。那是在又一次刺杀时,身边跟随保护的侍卫已经所剩无几,对方来了很多人,卫兀用他的血肉之躯,替她挡下了一剑。
从那个时候起,施乐极就死心塌地地信任他。
她将头狠狠地往一旁甩去,似乎这样就能将那些令人失望的从前从脑中扫出去。
卫兀在不久之后就回来了,手里还拿了一套短褐,让她换上。
施乐极沉默地接过了衣裳,在马车之中迅速地换了下来。她将鬓发解开,随意地用一块布条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