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征询过姬珩的意见之后,果然他的意思是想让姬珩过去。
姬珩也没掩饰自己的迟疑和担心,直言与他说道:“儿臣身为皇族,得父皇器重,为国事出力应当应分,只是阿浔生产在即,儿臣悬心,此时父皇命我离京,我确实心中不安。”
皇帝倒是没想他敢当面跟自己说这个。
下意识的想要佯怒斥责他两句,可是话到嘴边瞧着他那满脸忧虑又认真的神色,却不知怎么的又一瞬间改了主意,只是呵呵的笑了两声道:“你说这样的话,就不怕朕斥责处罚你吗?”
姬珩容色不改,并不觉得这有丝毫的不妥:“父皇是觉得儿臣心系在妻儿身上,胸无大志吗?”
皇帝看了他一眼,未置可否。
姬珩于是正色道:“我不知道别人所谓的大义情怀究竟为何,但就儿臣个人而言,若我豁出命去在战场上拼杀,最后回头却发现我护住了整个天下却不曾保护好自己的妻儿家小,心中只会觉得义愤难平,所做的一切值也变得不值了。父皇,人人都有私利之心,若是不相干的无辜之人有失,儿臣会觉得遗憾,可若是身边至亲至爱之人有失,我会觉得痛苦。那些慷慨激昂之语,人人都可以说,可是儿臣……不想自欺欺人和违心的骗自己。”
这是实话也是他的真心话,人生苦短,他已经尝过一次痛失挚爱的惨烈,再也受不住第二次,所以这辈子,黎浔希望他能两全,他在循着她的心仪努力,可若是实在做不到……
就宁肯做一个自私冷酷之人,心上,也唯有他的阿浔最重要。
皇帝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他似乎从来就不熟悉也不曾了解的过的儿子。
他没爱过他,所以即便是亲父子,此时面对面的相处也会觉得很陌生。
而这也是第一次,他们父子之间一次说了这么多的私房话话。
虽然——
也许也称不上是推心置腹。
他沉默了许久,终究是没有斥责也没有动,反而意味不明的笑了。
“就在方才那一瞬间,朕甚至以为你是以退为进,故意说这些场面话来忽悠着朕对你放松戒心的。”他说,手撑着桌案站起来,款步朝姬珩走过来。
姬珩稳稳地站着不动。
他从他身边错过。
就在姬珩以为他是要离去,并且要躬身行礼相送的时候,他却又在他身侧顿住了脚步,手掌压在他的肩头,转头在他耳边语气依旧是闲适散漫的道:“你知道你那个媳妇儿当初是怎么说服朕应允了你们的婚事吗?”
姬珩的心头一凛,猛然转头。
皇帝的手掌落在他肩上,没用什么力气,目光却注视着门外。
他脸上的表情很安详,很平静。
可姬珩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他不确定他此刻的眼神中是否暗藏玄机。
脑中思绪飞转,想起数月之前的那一天,那天从宫里出去的时候黎浔随口戏言说她允诺一定给皇帝生一个叫他喜欢和满意的孙女儿。
当然,那就只是她用来搪塞他的一句戏言而已。
事后她不说,姬珩也就没有问。
此刻皇帝突然旧事重提,姬珩的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他直直的站着不动,以此来掩饰自己的不安。
皇帝也许多少是能感觉到他的这种忐忑的心情的,唇角于是满意的微微勾起一个弧度,他的声音沉稳而沧桑:“她威胁朕。她说朕驾驭不了你,但是她能!她说如果朕不肯答应叫你娶她,那从此以后咱们这双父子就再不可能是父子了,而如果朕杀了她,结果就只会更糟。可只要是朕答应把她送到你的身边去,从此以后你就有了软肋和把柄抓在朕的手里。要驾驭一个桀骜不驯的男人不容易,但要拿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于朕而言就是手到擒来的事。”
皇帝缓缓的回转视线,父子俩站在这一个错肩而过的位置上,彼此对视。
姬珩的手心里是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不是怕皇帝今天或者以后会对他和黎浔怎样,而是后怕——
要知道当初那可是黎浔与这位心思难测的皇帝陛下的初次对决,她却胆子大到一次性抛出了所有的底牌与皇帝赌了命。
如果皇帝不买她的账,那天她就绝不可能活着从御书房的偏殿里出来。
他依旧冷静的站着,目光清明而睿智。
可是——
唇色微微发白颤抖。
皇帝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这一刻,脸上的表情却不见得就是喜悦。
他说:“她和朕做了场交易,同时也是开了一个赌局。朕一开始就只是觉得好玩,毕竟朕在这个龙椅上一坐几十年,还从来没有第二个人与朕玩过这样的游戏。朕一直就只当她是个自作聪明的小骗子,可是今天朕才发现这不是个游戏也不是个玩笑,朕是真的赌赢了。珩儿,你觉得呢?”
他们父子之间,这是第一次坦诚互谅这般推心置腹的交谈。
姬珩的嘴唇动了动。
这一次却不是伪装,而是他真的有些词穷和无所适从,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又或者是该说些什么。
而皇帝看着他的双眼之中随后也漫上了浓厚的悲哀,他语气自嘲而讽刺:“朕是真的赢了吗?难道不是她用朕的儿子赌赢了朕?”
即使他现在可以确信黎浔当初并没有说大话,她也不是虚张声势,现在确实是他拿捏住了黎浔就等于是完全控制住了姬珩,可是他作为一个君王,却须得用一个女人来控制臣子,作为一个父亲,却须得靠着挟制一个女人来牵制儿子……
从这个局开始的那一刻,他就输了,注定了是个失败者。
这是他身为一个帝王,此生第一次清醒的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与挫败,他虽然高高在上,却真的没有操纵一切主宰一切的能力。
也不就是想要跟姬珩交心,或者试图拉近父子间的关系,只是话赶话就说到了这里。
姬珩确实对自己的这个所谓的父亲是没什么深厚的感情在的。
有些话,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说也不屑于说,此时想想也觉得刻意的疏远和距离也没多少意思,与是就也正色迎上皇帝的视线:“儿臣没有恨过您,我想我母妃也不曾。在您的立场上,您没有做错任何事,您只是……爱您自己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多一点,这不是错。”
即使他已经是将黎浔视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可也依旧清醒的明白——
这世上,没有人有责任和义务一定要把另一个人的价值看在自己的利益和价值之上,人的本性都是自私的。
只是——
这世道也是公平的。
别人对你没有真心,你也同样的将他视为无物就好。
毕竟人生那么短暂,执着的事情越多,贪念越多,就会活得越累,又哪儿来的余力去陪伴值得陪伴的人,哪儿来的时间去看转瞬即逝的风景?
自从姬珩慢慢发迹并且走进他的视野之后,皇帝其实就一直很忐忑,他也知道在姬珩这过往二十年的生命里自己一直都是扮演着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即使他不妄图拉近与他之间的关系,但是也怕……
人越是随着年华老去就也越是孤独,他害怕这个儿子的心中对他也怀有恨意,毕竟是一场父子,他也不愿是这样的结局。
如今听了姬珩的这番话,他原以为自己会是释然的,可释然之余心里却又有种落空了的感觉。
他站在原地不动。
这次是姬珩主动退开了两步,躲避掉他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父皇若是没有别的吩咐,那儿臣就先行告退了。”
他转身,往外走。
皇帝的略显苍老疲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离京之前你把那个丫头送进宫来,朕不会叫他们母子有事的。”
姬珩没有迟疑的“嗯”了一声,依旧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皇帝站在原地,望着他大步而行的背影,却是久久未动。
身边的陈忠年心中也是百感交集,犹豫着上前:“陛下……”
皇帝于是转头看他,就又感慨着笑了:“皇家的一场父子,能做到不互相算计,朕也该知足了。”
算来算去,这一群的儿子里,似乎也就是一直被忽略的最厉害的姬珩最让他省心的了。
抬脚继续朝外面走去,陈忠年缓了两步跟上,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这背影瞧着比往日里更老态了几分。
姬珩回府的时候黎浅还在,他说起皇帝的意思,黎浅一听皇帝要接黎浔进宫就是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
废太子若是要趁机搞事情,他和皇后都在宫里,那里必定就是对他们最有利的主战场,把黎浔送进宫里去保命?开玩笑呢?这岂不是羊入虎口,自投罗网?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二更在下午6-7点左右。
咸鱼老皇帝的生存起点也是蛮低的呜。。。
第210章 晕倒
黎浅问姬珩:“你答应了?”
姬珩道:“最起码到目前为止姬璎在明面上没有采取任何实质性的行动, 本王手里也无凭无据,不可能去父皇面前举发他任何。”
皇帝现如今的态度,明显还是在意和姬璎之间的父子情分的, 是想给姬璎一个善终。
这种情况下,姬珩能说什么?
没有真凭实据, 他的所有指控都只是猜疑, 会被反诬成构陷!
可是他也不会不计后果,随便把黎浔交出去。
他这话里有话,明显是有所保留的。
黎家姐妹的思维能力都不差,只略一思忖两人心中就各自会意了。
黎浔斟酌着问姬珩:“你准备何时启程?”
姬珩道:“父皇的意思是越快越好, 你尽快收拾准备一下,明天我送你进宫安顿好了之后再走。”
黎浅却依旧是不放心, 斟酌道:“要么我陪你一起吧,也好有个照应。”
若是在平时, 他们都相信黎浔在皇帝对她没恶意的情况下完全有自保的能力,可还是那句话——
她现在大着肚子, 谁都不能放心。
“不用。”黎浔不等姬珩说话就先主动拒绝了, “你跟着我去会惹人多想的,尤其是婶娘和叔父, 而且宫里限制多, 如果真是要出些什么状况, 长姐和我在一起也只会是多一个人身陷囹圄, 反而得不偿失。你还是留在家里吧,若有什么事情发生还能帮把手。”
宫苑深深, 黎浅就算手底下有些功夫傍身,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如果宫里那么多禁军和御林军都挡不住的危机, 多她一个真的也是于事无补的。
黎浅是个脑袋清醒的人,这样的道理也明白,斟酌再三也就没再勉强,只又嘱咐了她一些话,见着天色晚了,就起身告辞了。
黎浔喊了书云和年念让她俩带人帮她打包收拾东西,她拉着姬珩去了隔壁的书房。
反手合上了房门,她就倚在门上,反手勾住了姬珩脖子,脸上扬起一个半真半假的笑容问:“你今天进宫都跟他说什么了?他怎么就想到要把我弄进宫里去了?”
这位皇帝陛下一向都是明哲保身的,能不沾手的麻烦绝不沾手,现在主动要了她这么一个孕妇进宫去看着……
可太不像他以往的作风了。
她如今这个肚子已经是老大了,他站在面前说是面对面,也只能是站在一小步开外的地方。
姬珩看着她略显得娇俏顽皮的笑容,想要伸手抱抱她,又被这肚子顶得老远,他今天脾气却是出奇的好,竟是丝毫也没觉得这个即将多出来的小东西碍事,只抬手刮了一下媳妇的鼻梁,笑了:“你放心,他不是要拿你们母子俩当人质来胁迫本王的。约莫就是为了叫本王安心,他毕竟是在皇位上坐了那么多年了,他对他自己有信心而已。”
他其实相信皇帝这一次是并无恶意的,也知道对方让黎浔进宫确实是出于保护的意图。
只是——
把黎浔交给任何人姬珩都没有绝对的信心这也是真的。
这世上,他只信他自己和黎浔。
关于他和皇帝之间对话的内容,他虽没跟黎浔直说,但是这两句话内已见玄机。
既然抱不得她,他便俯身下来,双手捧住她脸颊吻了吻她的鼻尖。
黎浔伸手拥抱他。
他就又稍稍偏过脸去,把脸孔贴着她脸颊蹭了蹭。
“没事的。”黎浔像是哄孩子似的,有点费劲的拍了拍他的背,轻声的安抚,“你信不过他还信不过我吗?我和孩子都会好好的等着你回来的。”
不是敷衍他的场面话,她是真的带着这份信念和决心。
前世的她,过得不开心,一辈子都在遗憾和错失中煎熬,如今卷土重来,好不容易挣得了如今的局面,若是不能风风光光肆意快活的活一场,自己都觉得对不起自己。
她知道姬珩这一刻肯定不安,皇帝跟他说了当初的事,他会疑心她还是怀着前世那种决绝和孤勇,竟敢拼着运气和皇帝赌命……
可事实上她却不是的,那天本来就是皇帝的主场,她口出妄言跟皇帝赌打的的确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主意,可若是皇帝真就软硬不吃的非要对她和她的家人不利,她也做好了两手准备,准备虚以委蛇的应付他一下,一扭头出来她和姬珩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反正姬珩这个疯子,他被逼急了也是什么都不怕的。
只是他们的运气确实不错,这位皇帝陛下倒不是那么偏激和阴暗的人。
可是——
她却不能明着告诉他当初若是没谈拢,他现在可能就已经是个丧父的状态了……
即便,他对他那个父皇也不见得是有多深的感情,可人伦纲常摆在那里,黎浔承认她有时候会进入一个极端黑化又偏执的状态,可生而为人,也总要心存敬畏的,有些阴暗的,有悖伦常的事,能避免还是要尽量避免,能不提就还是不要提了。
她现在身子重,做什么事都不方便,所以同一个姿势也保持不了太久。
姬珩和她相拥在一起腻歪了一会儿也就主动退开了,将她领到桌旁坐下,叫人直接把晚膳摆来了书房。
黎浔现在夜里很难睡踏实,还时常起夜,姬珩都是尽量让她早睡好多养养精神的。
晚间早早的歇了,次日一早姬珩去上朝,就让黎浔吃完早饭在家等着,他回来再送她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