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郁次日醒来,吓出一身冷汗。
他不但在陌生人家中留宿,还喝的酩酊大醉,意识全无!
这也太没戒心了。
睁开眼,看到陌生人的床帐,怎么都想不起自己是在哪。揭开身上的被子一看,连衣服也被换过。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脖子,感觉脑袋还在,顿时松了口气。同时吓的后背心发凉。
回忆了半天,才隐约想起一点昨夜的事。
斛禄家的仆人进帐来,给他拿了干净的衣服,放在桌上。一会,又端来了洗脸的热水。他糊里糊涂地换了衣服,穿了鞋,洗了脸。做完了这一切,他在帐内外打量了半天,又叫过奴仆,问了几句话,记忆才大致清楚了些。
这是碰到贵人了。斛禄家是这片草原上的一个小领主,他跟阿福不知怎么跑到别人家里来,斛禄热情接待了他们。
他出门,去找阿福。
阿福也已经起床了,正也过来找他呢。
云郁看见她,立刻上前,拽着她手。
阿福一脸懵懂:“怎么了?”
云郁也不说话,抓着她手,绕开斛禄家的人,就往帐后去。阿福迷惑不解,被迫跟着他的脚步。云郁捉着她,大步流星地走,一直走到后面很远的山坡背后。看到四处没人了,只剩下风,还有碧绿寂静的草坡,他才松了手。
他有些生气了,甩开阿福,转过身去。
阿福好久没见过他这幅样子,皱着眉,跟个小孩子似的。
她笑,歪着头去觑他,手轻轻拽动他的衣袖晃了晃:“怎么了呀?一大早的。”
“大早上生什么气。”
她笑嘻嘻的:“瞧你,一醒来就摆脸色呢。”
云郁听她说自己摆脸色,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他无奈地舒展开因为心情不悦而紧蹙的眉头,转向她,有些不满道:“你昨夜干嘛去了?”
他这些日子,跟阿福朝夕相处日夜不离,已经习惯了她在身边。今天早上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地方,记忆一片空白,同时身边没有看到阿福。他一瞬间心里恐惧的厉害,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福不解地说:“我昨夜就在这啊。”
云郁皱眉说:“我没看到你。”
阿福说:“我也在这。我昨夜跟阿瑙一块儿睡的。”
云郁听了这个话,很不高兴。
他放开她,脸色不悦地坐在草地上,一个人对着远处生闷气。
这人今天真是奇怪。
阿福也不知道哪里招他,哪里惹他了。
“怎么了嘛!”
阿福听他的语气,隐约猜到是因为自己昨夜跟阿瑙在一起,没有陪在他身边,所以他才生气的。
可是这样,阿福更不懂了。
云郁从来不黏人,他怎么可能生这种气嘛。何况,他不会连阿瑙的醋都要吃吧!这也太不像他了。
她了解云郁,却又不是真正的了解。或者,她曾经了解,但后来又陷入了怀疑,索性不再相信。她不懂云郁的恐惧,这一年多以来,游走在死亡线上,每天醒来,都害怕有人会突然来到面前,砍掉他的脑袋。那种命不由己,对陌生人,陌生环境的不安全感,从没有一日离开过他。
兴许是这种恐惧太深入骨髓。当他醒来第一眼,没有看到阿福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再度遭逢巨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阶下囚的日子。
他一瞬间,几乎又堕入了无边地狱。
阿福隐约猜到他的心思,笑嘻嘻拍抚着他的背安慰:“你不会以为我自己一个人偷偷走了吧?”
云郁大吃一惊,扭头,瞪眼看着她。
阿福抱着他肩膀,说:“别胡思乱想!我就算要走,也不会不告而别的!我又没有生你的气,干嘛要偷偷跑掉!”
云郁目光顿时柔软,有些迷茫地说:“你不生气吗。”
阿福说:“我气过了。气过就算了,除非你再次又把我惹生气。”
云郁说:“下次不会再惹你生气了。”
阿福抱着他肩膀,不知怎么,感觉他这幅眼神语气,乖得不得了。目光真诚,一脸期望的表情,好像一只温顺的,静待人抚摸的小兔子。
不对,是大兔子。
阿福忍不住双臂抱住他。
他坐着,阿福半跪着,位置倒比他高一些。他脸靠在她胸口,贴了一会,又松开。
云郁问她道:“你昨夜,为什么不跟我一起睡?”
阿福说:“斛禄家安排的,他让你一个人睡,让我跟阿瑙睡的嘛。别人家里,有的住就不错了。人家是主人,我总不好挑三拣四,还要这要那的。”
斛禄并不知道云郁和阿福之间的关系。云郁心里猛然想到,他们确实也无名无分,她的确不好对斛禄说。
他心里揪紧了一下,蓦地觉得很对她不起。她在自己身边这么久,却不敢在斛禄家人面前启齿彼此的关系,因为自己什么都没给过她。
她笑嘻嘻地说:“斛禄以为我是你妹妹呢。”
云郁有些不自在,道:“你干嘛撒谎骗人家。”
阿福红着脸,说:“不然你让我怎么说嘛。”
云郁道:“这样真不好,贸然走到别人家里来。我昨夜醉了,什么都不知道,万一他们是坏人。”
阿福说:“你还说呢。谁让你昨夜喝那么多酒。不怕醉倒了,人家半夜拿大刀,把你尾巴给剁掉。”
她故意打趣他,说他是狐狸精呢。
云郁没听懂,还疑惑说:“什么尾巴?”
阿福嗤嗤地笑。
云郁说:“要不是你来,还一定要在别人家吃酒、过夜,我也不会跟来。来了,他们硬要劝酒,我不喝又不行。我都醉了,你也不拦着。”
阿福说:“我怎么拦嘛,人家盛情难却。”
云郁只得罢了。
他忽又想起昨夜喝酒,心里有些迷惑:“我昨夜是不是喝醉了,要去小解,是不是你扶我去的?”
阿福挤眉弄眼地笑:“本来我要扶你去的。斛禄大胡子跑过来,说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我扶你去那个不方便,所以他就扶你去了。你醉的人都不认识了,还让人家斛禄帮你解裤子呢。你还尿在袍子上了,把人家斛禄弄的一身尿。”
云郁一脸无语,半天噎得说不出话。
阿福说:“回头你可要好好谢谢人家斛禄。”
云郁脸红的恨不得打个地洞钻下去了。
阿福歪着头,捧着脸:“我给你说个故事。”
云郁问:“什么故事?”
阿福眯着眼说:“从前有个狐狸精。有一天,他化成个美女,到一户人家里去蹭吃蹭喝。主人家请他喝酒吃肉。他就大吃大喝。然后他就吃醉了,睡在主人家里。半夜,主人偷偷到房间里去,看到他屁股后面有条白色的尾巴,大吃一惊,果然,狐狸精喝醉了酒就要露尾巴现原形呢。”
云郁好奇说:“然后呢?”
阿福说:“主人就拿了斧头,咔一斧头,把他尾巴给剁了。狐狸精吃疼,边哭边嚎,飞快地跳窗子逃跑啦。”
云郁半天才反应过来,想气又想笑,一个跃起,将她扯过来,捉住她两手反拿着,将她横按在腿上,打她屁股,打得她吱哇乱叫。他低声威胁警告道:“谁在边哭边嚎?”
“我边哭边嚎!”
阿福泥鳅似的蹦,又哭又笑。他撩起她的裙子打,她顿时一羞,反手捂着屁股,脸上热气腾腾。
第158章 前路
阿福在这里, 过了一阵快乐的日子。
云郁自称姓李,家中是洛阳经商的,因战乱, 家人去世,才避祸来此地。斛禄得知他们漂泊在外, 眼下无处栖身, 便邀请他们留下。
斛禄有一双儿女, 年纪尚幼。他很仰慕中原的世家子弟,以及洛阳名士风范。云郁相貌风流,身上自带着一股汉人温文尔雅的气韵。斛禄听说他姓李, 心花怒放, 问:“郎君是不是陇西李氏的人?”李氏是中原名门贵族,曾出过无数王侯将相,博学鸿儒, 斛禄对其是倾慕不已。其实李家是儒学传家,并不经商, 但斛禄大概不知道, 将云郁随口胡诌的李,当成了陇西李氏的李。云郁见他对中原的家族世系一知半解, 也不纠正他。
其实陇西李氏,正是云郁的母族。
他遂默认了斛禄的误解。
他也的确需要一个新的身份来生活, 他给自己取了个新的名字。叫李胥。那是他李家相熟的、一位已经过世了的表兄弟的名字。
斛禄十分尊敬他。他问云郁,会不会弹琴。
斛禄家中有一把七弦古琴, 是他十年前, 用重金从中原购来的。买来后却不会弹,周围也没有人会弹,一直放在那里落灰。他请求云郁, 用这琴,替他弹一首曲子。
云郁是从不做乐工之事的,但斛禄热情招待,不能不谢。他答应了斛禄,替他弹了一首秋水,还有一首雁过衡阳。斛禄问,会不会弹胡笳十八拍,云郁随手又弹了一支胡笳十八拍。
斛禄听的如痴如醉。
这大胡子还喜欢附庸风雅,阿福在一旁都看笑了。
不过,他弹琴,确实好听。乐曲好听,他弹的动作也好看,细长手指轻轻撩拨着琴弦,熟稔又从容。斛禄家的女眷们,都好奇地跑来看,一群人聚在门边上,看的目不转睛。这么多人围着,愣是鸦雀无声。
阿福都是头一次听他弹琴。
他在宫中那几年,从来不碰这些东西。阿福大约能想象他认识贺兰逢春之前,少年时期的样子。
出身尊贵的王子皇孙,姿容秀丽,才华横溢的美少年,世家子弟们拥簇的温文尔雅贵公子。他衷心爱的,却不是诗笔,不是琴弦,而是弓马和利剑。可惜,这世事总是难如人意。
末了,他又弹了一支猗兰操。
斛禄有一双儿女,他想让云郁留下,教授他的幼子习诗书。时节天已经冷了,云郁盛情难却,又担心入了冬再赶路,将有冻饿之虞,遂留了下来。
斛禄的儿女都还小,儿子才刚刚五岁,女儿尚在襁褓,其实云郁也做不了什么。不过教这幼儿识识字,念念诗经。这孩子倒是极聪慧,又很亲人,一口一个师傅的叫。阿福呢,做做刺绣,学学编织。天冷了,给自己和云郁,各做了一身厚衣裳。云郁有时候带她一块,出门去打猎。
阿瑙那小姑娘,对云郁,极是爱慕。只要云郁一出现,她那两眼珠子都是熠熠发光的,在阿福面前,也是整天问东问西,兴致勃勃地打听云郁的事。
她年纪太小了,总是一副小孩儿的神态,看起来,只是好奇。问云郁多大了,有没有成亲,有没有相好的人。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不光问云郁,也会问阿福这些。她很喜欢跟阿福一起玩,阿福去哪她都要跟着。云郁跟阿福一块去打猎,她也总要跟着去,像只欢快的小鸟儿。
阿瑙不在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个人,就会亲昵一会。云郁找个避风的地方,将她搂在怀里,亲吻。
冬天的时候,他手都冻僵了,伸到她衣服里,好像冰块似的,冻得她一阵哆嗦。他的脸也是冰凉凉的,比夏天,还要更白皙了些。他的嘴唇也是冰冰的。然而抱在一块后,很快就温暖起来了。他的身体是热的。
他嘴唇真好,是温柔的,难以言说的好。
她不知道是着迷这个人,还是着迷这种□□的愉悦。她只知道,她喜欢他的很。爱他身上的每个部位。爱他的脸,爱他的头发。他有时候很漂亮很白净,她就觉得很高兴,心情特别明亮,忍不住一直抚摸他。他有时候粗糙一点,胡子来不及刮,或者没洗脸,有点脏兮兮的,她还是很喜欢他,觉得很可爱,又很心疼他。他有时候头发很光滑,摸上去软软的,有时候,风大的时候,发质又会有点粗糙。但她也不讨厌。他的胳膊腿,身上的每一块肉,她都喜欢极了。连他的那个东西,她都觉得干净漂亮,精气神十足。有时候威风凛凛,铁骨铮铮,有时候又柔软的可爱。
有一瞬间,她希望这一刻能永远。
她吻着他的脸,心动地说:“你娶了我好不好?”
云郁没有回答这个话。因为就在她问出口的时候,阿瑙跑过来了。这个小姑娘,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过来找他们。她远远看见两个人搂在一块,顿时呆住了。两个眼睛睁的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阿福也受了惊,跟云郁整理衣裳站起来。
阿瑙眼睛一红,转头一声不吭地跑掉了。
阿福跟云郁回去,阿瑙正在家里哭泣。
其实云郁跟阿福自称兄妹,但斛禄和妻子是过来人,怎会看不出来他们的关系。只是人家不说,想必是有缘故,自己也不好意思多问。心里却是跟明镜一样的。只是阿瑙年小,不懂,得知真相,伤心的不行。斛禄一面劝慰妹妹,一面抱歉地对云郁解释说:“她以为你们是哥哥和妹妹,以为你尚未婚娶,心里中意你。我刚才跟她说,人家是情哥哥、情妹妹。她一时接受不了呢,别往心里去。”
云郁有些惭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开了春,他们离开了斛禄家,继续北行。
斛禄对他们,倒是自始至终的热情,但云郁不好在别人家里久住,还是决定要走。临走时,斛禄送给他一件银色狐狸皮做的披风。这衣裳价值不菲,云郁不要,斛禄一定要送。云郁两手空空,不知道该送他什么,斛禄说,只想和他交这个朋友。云郁觉得缘分这东西万分玄妙,他本以为人在富贵时才会有朋友。一旦落难,便是虎落平阳,人人都会欺辱你。他没想到自己此生还会有朋友。他跟斛禄拥抱了一下,接受了他的赠礼。
斛禄坚信他是个贵人,他们一定有再重逢的一天。
直到临走的时候,阿瑙依然恋恋不舍。她知道云郁跟阿福是恋人,但仍然舍不得,仍是放不下。临走的时候,这小姑娘也来了,她送给阿福一个自己绣的荷包,又送给云郁一块手帕,祝福说:“你们要保重。”
云郁不好意思要,生怕阿福看了要误会,偷偷看了一眼阿福表情,见她没有不高兴,才收下了。离开斛禄家,马儿慢慢地在草地上行着,云郁考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那刚才块手帕。
阿福坐在马前,云郁歪着头,把手帕给她。
阿福假装不以为然:“干嘛?”
云郁说:“给你的。”
阿福哼了一声,一本正经:“人家给你的,我才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