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件事,臣说了,陛下要有心理准备。”
“说吧。”
“陛下派去任城,接任城王的世子进京的队伍遇着了山匪。现在世子下落不明,凶多吉少。”
“找!”
云郁一跟头坐起,揭了额头上的湿巾掷到水盆里:“赶紧去找!”
他赤着脚在地下乱走:“别废话了,快去找。只能吉,不能凶。他是兄长的遗孤。朕不能对不起兄长,又对不起他。一定要找到他。”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贺兰逢春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四面楚歌了。过了几日,云郁在华林园召见他,贺兰逢春态度明显收敛了很多,提出要回并州。
“臣前日糊涂,有迁都之意。回头想想,着实考虑不周。”
君臣二人漫步在华林园中,共同欣赏着初春的美景。只见洛阳宫室巍峨,恢宏壮丽。四月,杂花生树,烟柳成行,草长莺飞,燕子翻回。贺兰逢春望景而叹:“并州蛮荒之地,确实比不得洛阳。这么好的地方,离了确实可惜。依臣看,这都城,就不迁了吧。臣也要回并州去了。”
云郁道:“太原王不再多留一阵子?”
“不在这一时。”
贺兰逢春道:“现在天下的眼睛都盯着臣,说臣挟天子令诸侯。只有臣离开洛阳,天下人才不会疑惑,才能相信陛下是四方之主。而今四方战乱,臣请皇上下旨,让臣领兵,替陛下平灭贼寇,扫除奸凶。”
贺兰逢春跪地请旨,云郁感慨万千将他扶起:“太原王心意,朕万分感动。朕回宫后,即刻下旨,由太原王统揽军事,领兵荡寇。只要咱们君臣一心,何愁天下不能平定?”
不论云郁跟贺兰逢春有怎样的深仇大恨,或是彼此忌惮,而今摆在二人面前的,是同一道难题,面对的是同样的敌人和危险。内忧外患,强敌环伺。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先攘外,后安内,是云郁的计策,也是贺兰逢春的共识。一番真情挚语,君臣是主动,也是不得不放下心结,握手言和,决定携手统一对敌了。
“太原王觉得,这一仗该怎么打?”
“先河北。”
贺兰逢春道:“河北诸郡,离洛阳最近。一旦生变,京师不保。”
“这件事,回头,朕同太原王仔细商议。”
云郁道:“依朕看,朝廷兵力有限,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好。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最次才是伐兵,最次是攻城。而今最要紧的是尽量减少树敌。”
贺兰逢春闷不吭声,显然是有心思。
云郁知道他在担心河北起兵的韩氏,抚着他肩膀:“太原王尽管放心,朕——”他笑了笑,目光安详慈和。
“朕站在太原王这边。”
贺兰逢春同意答应云郁三个条件。包括贺兰逢春及其大军离开洛阳,长驻太原,以及永久不得在洛阳驻军……此外,率军出镇河北,举全力为朝廷平叛,听从调遣,配合朝廷作战。
作为交换,云郁答应,让他的亲信贺兰韬光常驻洛阳,作为他的耳目。
最主要的,娶他女儿为妻。
立后之事,云郁早已妥协,只等他开口。只是当初贺兰逢春提出联姻时,说要嫁他的,是他小女儿。他小女儿十四岁,云郁先前,一直嫌太小了。不过皇后就是个名分,年小,将就凑合吧。哪知贺兰逢春突然改了主意。
他要云郁娶过门,并立为皇后的,是他的大女儿。
已经十七岁的先帝妃嫔,贺兰氏。
贺兰氏不仅嫁过人了,而且,她前一任丈夫,正是被孙太后毒死而暴毙,引得贺兰逢春起兵勤王,谥号孝明皇帝的云诩——云郁自幼入宫伴其读书,做了他多年臣子的亲侄子。
云郁感觉这太荒唐了,滑天下之大稽。堂堂皇帝,娶一个再婚的女人为妻,还是自己的侄媳妇。
他不愿娶。
杨逸、云徽,包括之前反对迁都的云谌,都极力劝他:“太原王哪个女儿,并无分别。最要紧的是赶紧立后。太原王另一个女儿在并州,没几个月时间到不了洛阳,眼下只有他大女儿合适。出兵讨寇,迫在眉睫。军情紧急,片刻不得延误。陛下这里大婚完了,太原王他才好放心离开洛阳。现在四方叛军都虎视眈眈,陛下跟太原王务必同仇敌忾,万不可再争执斗气。
第33章 挽尊
云郁忍气吞声, 接受了这门婚事。
为了应对接下来的战争,要急着完婚,好让贺兰逢春放心离京, 婚期就定在三日后。大婚前一日,正是云祁和云岫出殡的日子, 任城王府办丧事。宫里张灯结彩, 任城王府上却挂满了白孝。云郁没有出宫。他没有时间, 也没有勇气去面对悲伤。
他派了宦官去任城王府协理丧事。
追封的诏书,还有死者碑上的墓志,都是云郁亲笔所写。又是心力交瘁, 好几夜未眠。阿福看他眼睛熬的红红的, 不定是夜里一个人哭呢,心里也跟着酸:“陛下大婚的衣裳,鞋袜, 尚衣局刚刚派人送来了,陛下试一试吧。”
“陛下要大婚了。”
阿福将大红色的喜服, 一件一件给他穿上身:“成亲是人生头一件喜事, 陛下就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了。”
阿福喜欢他。
可是看到他成亲,阿福却没有任何嫉妒的心思。阿福只是觉得他很可怜。
“奴婢知道陛下不高兴。”
阿福替他整理着衣带:“陛下不喜欢太原王。可太原王的女儿, 跟太原王是两回事。中原人都讲出嫁从夫,陛下娶了她, 她以后便跟陛下是一家人。陛下别因为她的父亲是谁就跟新婚的妻子过不去。夫妻是要同床共枕的,这日子久了, 比父母兄弟还亲密, 可别还没见面就置气。”
云郁像衣服架子似的伸着手,表情木然道:“你真的觉得,贺兰逢春的女儿, 会跟朕一条心吗?”
阿福低声回答说:“反正,奴婢觉得,陛下不能怀着成见。要么就不娶,既决定了要娶了,以后就是真的夫妻。总要尽量开开心心才好。”
阿福努力笑了笑,安慰他:“奴婢听说新娘子很漂亮的,长得英姿飒爽。陛下可是头一次成亲,心里就不好奇?”
“朕还有心想那些吗?”
云郁道:“朕心都是乱的。现在就是把西施和老母猪一起放在朕的面前,朕也看不出区别。”
“陛下你不想,新娘子可要想呢。”
阿福笑端详着他那张白皙俊美的脸,目光痴痴迷迷,羡慕地说:“陛下穿这身衣裳,显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玉树临风,好看得很。新娘子见了肯定要心噗通噗通乱跳。”
她明明是在说别人,但不知怎么了,口中提到噗通噗通乱跳的话,自己的心也噗通噗通乱跳了。她意识到羞愧,脸就情不自禁地发热,但还是强撑着笑嘻嘻说:“新娘子见陛下长得这么俊,一定会被陛下的魅力征服了,往后对陛下死心塌地。没准她一欢喜,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呢。”
她笑起来,眼睛发光,喜悦掩饰不住。云郁看到她脸上醉意一般的绯红了。
云郁想起了那天夜里。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脸。他目光注意到她白净的耳朵和脖子根,心有所动,正要抚摸,她却受惊似的退后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云郁的手停留在半空中,神色有些黯然道:“你不喜欢朕?”
阿福有些腼腆地低了头,难为情道:“陛下这样,宫里人听见,传到太原王耳里,又要说闲话。”
云郁提步上前,走近了,一只手揽着她的腰,一只手从后面掌握着她脖子,呼吸贴近了她,悄声道:“朕怎么样?为什么要说闲话?”
他语态总是这样温柔,仿佛在勾引人似的,目光又是缠缠绵绵。本来光是站那冷冷的看着人,就够要命的了,偏偏还会做出这许多姿态。
就是故意的。
越是尾巴漂亮的孔雀,越是会开屏。
阿福心里慌得很。云郁现在正当大婚,她要老老实实当个宫婢,可不想往刀口上撞呢。阿福感觉他心思歪了,害怕他又提起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故意说:“陛下不正经,这种时候,动手动脚,乱调戏宫女。”
云郁有些讪讪的,又不甘心被她诋毁。
“你只说你喜不喜欢朕,想不想让朕碰你,关太原王什么事?”
阿福说:“新皇后是太原王的女儿,太原王是陛下的老丈人。陛下的后宫,自然关太原王的事。”
云郁不以为然道:“他管得了皇后立谁,管的了朕跟谁亲热吗?朕是皇帝,天下女人,只要朕愿意,朕都可以要。朕有资格三妻四妾。”
阿福知道他就是嘴硬。
那啥,抱着女人又亲又摸都没反应,到现在都还是处男的人,在这声称自己要三妻四妾,想睡谁睡谁。您身体也不行,您也没那工夫啊。
阿福可不敢这么打击他的自尊心:“陛下马上就要大婚。大喜的日子,就别惹新娘子不快了。”
“真的吗?”
阿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暴露了心思,惹到他了。他古怪起来,歪着头,饶有兴致盯着她眼睛,说:“朕要是喜欢你,她会不快吗?”
阿福身上毛毛的,感觉他语气没安好心:“男人女人都有嫉妒心。陛下刚娶妻就这样,皇后肯定会不快的。”
“那真是新婚那天,朕不去皇后的宫殿,非要跟你睡呢?她会怎么样?”
阿福吓的脸都白了,赶紧四脚着地地跪下:“陛下,您可不能开这种玩笑。奴婢会被您害死的。”
云郁看她跪,自己也蹲下了。她汗都要出来了,云郁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蛋,感觉她脸柔软的出奇。他目视着她,好奇说:“真的吗?会害死吗?”
他语调像个懵懂的幼童,阿福一时不知他是装的,还是真懵懂。四目相对,一个乖乖的,一个呆呆的。
“陛下……”
阿福不安地望着他,眼睛眨巴眨巴。
云郁凑近了,伸出双手,轻轻将她揽到怀里,捧着她脸,亲了一下她额头:“别害怕,朕很喜欢你,朕不会害死你的。只要你听话。”
云郁拉着她手站起来,语气淡淡道:“你说的对。来日方长。大婚的日子,朕最好还是不要惹皇后不开心了。夫妻一体,朕要好好待她,宠爱她,让太原王高兴,好放心地离开洛阳,替朕上阵杀敌,讨伐葛荣去。”
第34章 落英
册封仪式是头一天, 地点是在东华门,由礼部官员完成的,云郁并没有出面。玉册金印, 礼部备案,告祭宗庙, 也忙碌了整日。
当天, 皇后住在了为她临时准备的紫阳行宫。
次日才是婚典。
整个大婚典礼的过程中, 云郁表现的笑容完美,仪态端庄,堪称是无懈可击。皇后是从东华门被迎入, 到皇后的寝宫椒房殿。和寻常百姓家一样, 先行夫妻礼。整个宫殿都挂满了红灯笼,还有红色的帐幔。门窗、镜台,都贴了喜字, 床上铺着大红色的喜被,摆满了桂圆、红枣之类的吉祥物。新皇后头上蒙着盖头, 和云郁肩并肩, 被喜娘搀扶进了洞房。随后众人都退下了,只留新人在房。
正如传闻所说, 贺兰氏长得极美。
她是有点英气的相貌,浓眉俊眼, 尖尖的下巴,鼻子很挺直, 嘴巴上胭脂涂的红红的。五官的线条十分锋利, 云郁乍看,几乎吓一跳。不过细看发现,还是个小姑娘, 脸颊有点肉肉的,眼神透着股孩子气。
云郁揭开盖头,打量她时,这女孩子,也正在好奇地看他。
她眼睛很大,看人时,跟瞪人似的。
对这个新丈夫,贺兰氏显然是十分满意。她面带隐约的羞涩,一双好奇的眼睛盯着他瞧了又瞧。眼前的男人,几乎可以用她见过的最美的词语来形容。白皙俊美,坚硬如玉,恍然如月照花林,霜冷琼枝。雪夜下的海棠花一般的美人,连香气都是冷嗖嗖的。
贺兰氏见了他第一句话是:“我见过你。”
她目光是少女的目光,真诚而桀骜。
云郁赧然一笑,没想到她说这句话。
“你见过我?”
“当然了。”
“你是乐平王。”
她说:“原来在皇上身边时,我见过你。皇上嘴边常提你的名字。你的字是抚宁,是任城王的儿子。”
“宫里都说,你是宗室王子,还有世家子弟中长得最好看的。没人不知道你,洛阳城的百姓都认识你。那会只要你一进宫,那些宫女们都悄悄跑去看,看了就在背地里偷偷地议论。”
“是么。”他有些讶异地笑,随后叹了一口气。
“物是人非。”
他怅然道:“谁敢相信,那才是一年前的事。听着感觉像是过了十年。”
贺兰氏懊恼地说:“不对。现在你是皇上了,之前皇上已经死了。”
贺兰氏说:“皇上,你知道是谁杀了他吗?别人都说是太后杀的。可是太后是他亲娘,怎么会杀他呢?我不敢相信。”
“朕不知道。”云郁的语气温和而淡漠。
贺兰氏语塞,一时找不到话接下去。
云郁柔声道:“今日是你和朕新婚,大喜的日子,咱们不提这个,好不好?朕忘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以为陛下是生气了呢。”
贺兰氏说:“陛下不让提,我就不提了。我叫落英。是落英缤纷的落英。陛下知道我名字怎么来的么?我爹爹叫逢春,我叫落英。这名字是不是很配?所以我是爹爹的女儿。”
“是很配。”
云郁道:“那朕以后,就叫你的名字,落英。”
落英点头说:“好。我爹爹也是这么叫的。”
落英非常健谈,她不知是见到云郁高兴,还是本来就爱说话。她有说不完的话,先是一直讲孙太后,讲云诩:“太后对我挺好的。我十四岁就嫁到宫里了,在洛阳一个人都不认识,什么都不懂,老是犯错。太后一直照顾我。她死了,我挺舍不得。皇上也是好人,待我也很好的,他教过我识字,还教我说洛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