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上比之前迎亲时还繁复的翟衣礼服、凤冠花钗之后,又顶着沉重的脑袋走了一天,听礼官说什么祭告太庙、册立奉迎, 高韶兰心里再次萌生退却之意, 然而第二日就该大婚,她就算是反悔也没用了。
高韶兰写了两封信,一封给王叔, 一封给高鸿,交给刘有, 让他送回东仓淮去。
至于云兆几个侍卫,已经得了新的差事, 被编入皇城禁军, 过两日就要去报道。
安排好身边所有人的下落,高韶兰放下了心。
夜里高韶兰早早躺下,却翻来覆去都没有睡着。她心里想着事儿, 想起母后,想起王叔, 想起婶婶……
去年的这个时候婶婶还在发愁她的婚事, 却没想到这才一年的功夫, 她就要成婚了。
虽然不是真的, 就好像是儿戏一般。
但她有什么办法呢?从父王决定把她送出去的那一刻起,她的名声就没了。
除了嫁给萧执或者从此隐姓埋名,她别无选择。
幸好萧执愿意给她体面,并承诺一年后放她离开。
到那时,她去哪里呢?
高韶兰迷迷糊糊想着,到时候,她虽然顶着一个废后的名头,但她有封地,而且依然是东仓淮的公主。她照样能过得很好。
这都是萧执为她挣来的。
高韶兰翻了个身,不知到了何时,才沉沉睡去。
于是第二日就起晚了。
幸亏婚礼是在傍晚举行,册封使节也是午后才会到这边。
杨嬷嬷看她睡得沉,去请示了宫里派来的礼仪嬷嬷之后,就晚了半个时辰才叫她。
高韶兰起身,简单吃了两块糕点垫肚子,一番梳洗打扮之后,红玉碧荷扶着她到外面庭院等候。没过多久,正副册封使就来了。
走在正前方的使节一身暗红色圆领袍衫,头顶梁冠,双手捧着一道黄绫卷轴,竟是孙芳。
对高韶兰来说,孙芳从一开始混在她的侍卫队伍里,到现在作为使节再次来到府中进授代表皇后身份的金册金宝,也算是个熟人了。
高韶兰没有紧张,她在一旁礼仪嬷嬷的轻声提点下,平静地跪地叩拜,走完一套流程。
然后被红玉几人簇拥着回到房中,换上大婚时要穿的吉服,并重新修补了一下妆容。
吉时已到,礼仪嬷嬷来请她出阁,步上府门外等候多时的凤辇。
鼓乐和仪仗引导在前,辇车在后。
皇帝大婚时是不需要亲自到皇后府中迎接的,显得太过“屈尊”。因此仪仗前头领路的是几位使节。
萧执给她选的这座府邸离宫门并不远,高韶兰只需再等一刻钟左右的功夫,就可以到宫门前了。
高韶兰微微掀开红缎盖头的一角,往外看了一会儿,便了无兴致地又放下了。
思绪正放空时,凤辇却突然一停。
高韶兰听见马车外碧荷的小声惊呼:“陛下来了!”
没过多久,辇车便又动了起来。
高韶兰再次掀开盖头,朝前方看过去,只见孙芳几人已经避让到了一边,正前方向上,萧执背对着她,骑高头大马,着玄衣纁裳,腰背挺拔,身形清矍。
高韶兰愣了愣,唇角微微上翘。
明明在宫里等着她就好了,怎么还亲自出来了?也不知道言官们会不会因此骂他。
车驾驶入中门,穿过重重殿宇,在永安宫外停下。
高韶兰双手交叠,端正地放在膝上,有嬷嬷挑开珠帘,恭声请她下车。
高韶兰动了动,弯腰起身,穿着金丝履的脚还没落地,手臂就被人稳稳地扶住了。
入目是萧执干净修长的指和他腰上的革带。
“姐姐,我来了。”萧执轻声在她耳边道。
高韶兰没来由有些发怔,她没有说话,只借着他的力道,下地站好。
萧执改为握住她的手,携着她往正殿去。
拜完天地,再入洞房。
礼仪嬷嬷在一边唱着祝词,口中吉祥话一串一串的,请萧执掀开盖头。
萧执垂目盯着端坐在榻边上的人,心里有些紧张。
他伸出手去,指尖微颤,缓了片刻,才下定决心似的,慢慢掀开盖头。
高韶兰眼眸低垂。
她的妆容比他去东仓淮接她那次还要精致,细眉微弯,眼角上挑,眉心贴了金箔花钿,朱唇轻抿,两颊绯红,竟让萧执觉出了一丝妩媚的意味。
萧执有些呆。
有宫女上前接过红缎盖头,礼仪嬷嬷笑着提醒萧执该坐下了,萧执这才反应过来,紧挨着高韶兰落座。
小内官们奉上同牢食案,上有猪、兔、鱼几样肉食,二人分别夹一筷子吃了,又紧接着奉上合卺酒,两个瓢中间用红线连着,内里是清澈透亮的甜酒。
萧执偷偷瞄她。
高韶兰面色如常。
萧执心里有些失落。二人低头抿了一小口,内官们收起种种物什,礼仪嬷嬷笑着道:“礼成了。”
宫人们纷纷告退,顷刻间,室内便只剩下萧执和高韶兰两个人。
今日是皇帝大婚,宫里设有酒宴,宴请皇亲国戚和文武大臣,萧执还要到场,说几句话。
但他一点都不想去。
萧执侧目盯着高韶兰绝美精致的面容,默了片刻才道:“……我得去宴上看看,很快就回来。”
高韶兰反而松了口气,她点点头道:“你去吧。”
萧执便走了。
杨嬷嬷、红玉几人便很快回来,服侍她脱下厚重的礼服,卸下拆环,穿上轻便的衣裳。
碧荷巧手给她重新挽了个髻,高韶兰随意瞥着镜中的人影,杨嬷嬷拿着一双红缎面绣鸳鸯新鞋过来,矮身给她换上。
这一番动作做完,萧执就回来了。
他是皇帝,没人敢灌他酒,此时精神看起来跟之前一样,很是清醒。
几个小内官也服侍他换上常服,而后躬身退了出去。
萧执向她走来。
高韶兰站直身子,面色平静,努力使自己看着自然些。
她道:“是不是可以用膳了。”
她从起床到现在只吃了两块糕点,腹中早就饥肠辘辘的了。刚刚的同牢食又只吃了几口,根本不算事。
萧执便牵住她的手,嗯了一声:“我让他们把饭食摆到侧间。”
二人移步出去。
吃食比较清淡,考虑到现在的时辰已经很晚了,高韶兰没有吃太多,只垫住肚子便作罢。
再次回到内室,望着触目可及的喜庆红色,高韶兰愈发感到尴尬。
萧执看着她道:“姐姐今天很美。”
高韶兰眼神飘忽了几下,含糊地应了一声,问:“不早了,你今天歇在哪?”
萧执眉梢微挑,有些诧异,道:“今日大婚……自然是与姐姐歇在一处。”
高韶兰面色陡然变红,怔了怔道:“这怎么行?”
萧执眸光微动,有些委屈:“我们都成亲了……为什么不行?”
高韶兰看着他,有些不明白他怎么就觉得委屈了。她抿了抿唇,不自在道:“又不是真的成婚,你怎么能和我宿在一起?”
萧执一时无言,他目光闪烁,垂下眼睫,良久才缓缓开口:“昨日我已率领百官祭告太庙,今日更是遣册封使前去传旨,立姐姐为后,刚刚姐姐与我拜堂,共牢而食、合卺而酳……哪一样是假的?”
高韶兰怔了半晌,眼瞳慢慢睁大,不可置信道:“可你之前说,一年后会放我离开。”
萧执点头:“我是说过……但我没说过婚事是假的啊。”
高韶兰一时哽住。
萧执的确没说过。
细想起来,好像从始至终就只有她一个人以为这场婚事是假的,她从听到萧执说一年后她可以离开的话之后,就下意识以为她只是占个皇后的名头,不会有夫妻之实。
但是现在萧执的话,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她想差了。
怎么可以这样?
高韶兰秀眉微蹙,觉得有些事好像隐隐失控了。
“所以……你骗我?”高韶兰皱起眉头,看向萧执。
萧执眼神依然明亮,面容有些无辜。
“我怎么会骗姐姐?我也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以为这是假的……”他拉住高韶兰的手,声音低低的,“我还以为,姐姐是真愿意嫁我。”
高韶兰面上一阵红一阵白,默了片刻,她猛然挣开萧执的手,快步走到一边桌案前,用手撑着桌面,背对着萧执,好像这样才能使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
她道:“你理解错了。我愿意给你做皇后,是因为你说你需要一个皇后,并且一年后愿意让我离开。”
萧执盯着她的背影,眸色渐深。
高韶兰继续说:“在这样的基础上……我理所当然的以为婚事是假的,也不打算把它变成真的。”
萧执沉默不语。
高韶兰按着桌面的指尖微微用力泛白,她仰了仰头,哑声道:“如果你不愿意,你现在就可以废后,我绝无异议。”
她怎么也没想到,她努力注意着和萧执之间相处的分寸,却还是让他会错意了。
她是他的姐姐啊,怎么可以变成夫妻呢?
太乱了,一切都乱套了。
第四十四章
“姐姐说笑了。”
萧执慢慢朝她走过去, 低声开口:“废后岂是儿戏?姐姐既不愿意, 我断没有逼迫姐姐的道理。”
高韶兰心头一松, 脊背也没那么僵硬了。
“只是今日大婚,我若真回乾元殿去, 下头的人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也怕是会多想。”萧执站在她身后,轻轻贴着她一边胳膊, “我怕他们胡乱猜疑姐姐。”
高韶兰转目朝他看去, 眼神已经不复平日的温和,隐隐带了一丝戒备。
萧执轻叹出声,下巴微抬, 示意墙角的矮榻,道:“今夜我便歇在那里。”
高韶兰顺着看过去, 紧绷的身子稍稍放松。
萧执道:“还记得之前在九江郡时,我说过要给你画像么?”
高韶兰愣了愣:“现在?”
萧执含笑点头:“嗯。”
她今夜的模样很美, 他想记录下来。
高韶兰的注意力便被吸引过去了, 再也没分神想什么真成婚假成婚的话。
萧执唤来吴忠,低声吩咐几句,小内官们很快便把作画的用具搬进来放好, 而后躬身告退。
萧执引她到床前坐下,递给她一把羽扇。高韶兰随意摆了个姿势, 斜斜地倚靠在床头坐好。
桌案就摆她面前不远处, 萧执站在桌后, 一会儿抬头看她, 一会儿又低下头,凝神细细勾勒,高韶兰静静待了一会儿,困意又席卷上来,没忍住打了个呵欠。
萧执轻笑一声:“你可以先休息一会儿。”
外形已经勾画完毕,只剩着色了。
高韶兰累了一天,闻言便嗯了一声,斜靠在床头,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竟真的睡着了。
……
仁寿宫中,宫人们瑟瑟发抖,伏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太后发怒了。
原因无他,今日皇帝大婚,整座宫城都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太后却仍然被幽禁在仁寿宫中。
太后乃是皇帝亲母,却连儿子的婚仪都不能参加,几次遣人去找皇帝要求出仁寿宫,却都被皇帝驳回了。
太后坐在椅子上,一手按着额头,气得浑身发抖:“这个孽障……”
这话谁也不敢接,宫人们的头愈发低了,纷纷装作没有听到。
太后虽然占着名分,但皇帝大婚之日,都没有携皇后拜见她,可见太后的地位是虚的,不过是个摆设。
太后摆手挥退宫人,只留下身边亲近的嬷嬷。
“柳姑,”她唤了一声,“听说这个皇后是东仓淮的和亲公主?”
柳姑应道:“是。”
“前阵子皇帝离开上都那么久,就是为了去接她?”
“是。”
太后皱起眉头:“好端端的,他怎么会跟东仓淮的公主有牵连?”
柳姑轻声道:“太后忘了……先前陛下失踪,就是去了仓淮山那一带,听说这个公主也是个野的,好多年不回王宫,东仓淮王都拿她没办法。陛下和她许是那时候碰上的。”
太后眉头皱的更深:“好多年不回王宫?怎么回事?”
柳姑低下头:“奴婢也不清楚。”
太后嗤笑一声:“放着那么多大家闺秀不要,偏偏喜欢这么个乱来的,果真是物以类聚……”
太后自顾嘲讽了一番,想了想道:“明天又是辰儿入宫的日子了吧?”
柳姑:“正是。”
萧辰是太后生的第二个孩子,今年七岁,行九。
和皇帝比起来,萧辰明显更得太后喜爱,皇帝心中就算对太上皇和太后有诸多不满憎恨,也没有对萧辰下手。
想来是因为萧辰年纪尚小,皇帝也有些不忍心吧。
但萧执绝对不可能让萧辰继续跟着太后居住。他在宫外给萧辰开府,平时由老嬷嬷和太监总管伺候,还请了先生教授萧辰课业,允许萧辰每半个月进宫来看望太后一次。
明天正好又轮到萧辰进宫。
太后一双凤目闪烁,透着一丝精光。她思索片刻,招手示意柳姑近前,附耳与她交代了几句。
……
萧执端详着桌上的画作,自觉满意,便搁下笔,抬头朝高韶兰看过去。
她的身子几乎已经整个都歪下去了,此时正睡得香甜,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萧执放轻脚步,朝她走过去,俯身看她。
高韶兰毫无所觉。
她双目紧闭,浓密的睫毛在下眼睑上映出一片阴影,肌肤白里透红,鼻子小巧又秀气,整个人看着恬静极了。若不是熟知她的性情,根本想象不到一个长相这般清丽秀美的女子,会有着那样坚毅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