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执一直让人盯着太上皇那边的动静,太上皇的身体情况他清楚,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该发作了。
萧执冷着脸起身,“走吧,去看看。”
他回过头对高韶兰道:“你继续休息,不必担心。”
高韶兰点点头。
只是等萧执走后,她还是没睡着。
她就算是对政事再不敏感再迟钝,也知道太上皇要是驾崩会意味着什么。萧执登基满打满算还不到一年,朝堂怕是会再起波澜,而北狄人还在边境虎视眈眈……
碧荷给她端过来一杯温热的白水,放到床头的案几上。
高韶兰掀开帐帘,叫住了她:“准备一下,我要出门。”
碧荷一愣,“这么晚了……”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恭声应诺,出去不知道吩咐了什么,小宫女们很快进来服侍她起身,三两下为她收拾好,高韶兰披上狐裘大氅,在冬夜的寒风中,顶着清冷的月色走去。
孙文看看她去的方向,凑到高韶兰身边,轻声问道:“殿下这是要去钟庆宫?”
高韶兰:“嗯。”
她要去找萧执。
嫁过来这么久,她只见过太后一面,太上皇则干脆连见都没见过。合适不合适暂且不说,这非常不利于她了解宫里的情况。
她不想做个只看得到永安宫的皇后,那样她真的会被困在这里一辈子。
孙文便说:“殿下能去陪着陛下,安慰一番也是好的。陛下和太上皇关系僵化,也就只有您能帮着劝一劝了。”
太上皇病重的事不是什么秘密,钟庆宫的人过来请萧执的时候,许多人就已经知道了。
高韶兰听出他话里有话,不由看他一眼:“你知道内情?”
孙文看看左右,跟在高韶兰身边的除了他就只有碧荷,其他人都远远缀在后面,陆雅今夜不当值,根本没跟过来。
于是他小声道:“毕竟是亲父子,哪儿能真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今夜太上皇这病发作,跟那些炼丹的道士脱不开关系。陛下几次想把这些道士赶走,太上皇都不依,于是陛下大怒之下索性不管了,任由那些道士贡上有毒的丹药。您要是能在中间帮着劝和,让陛下把那些道士抓起来,再等太医院医好太上皇,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高韶兰皱起眉头:“你是说,陛下是因为赌气,才任由那些道士拿有毒的丹药欺瞒太上皇?”
孙文连忙低头:“奴婢不敢多嘴。”
高韶兰道:“太上皇既然离不开那些道士,陛下若强硬把他们赶走,太上皇不得闹得更厉害吗?”
孙文道:“殿下有所不知,陛下登基之前和太上皇关系还不错,太上皇也是能听劝的,只是后来……兴许太上皇心里也憋着气,只能借助于丹药,才能让自己高兴一些。”
孙文说的隐晦,但言下之意就是,萧执当初发动的那场政变,导致太上皇和萧执离心。
高韶兰似有所悟,只嗯了一声,继续朝钟庆宫走。
钟庆宫内,灯火通明。
太上皇的几位妃妾伏跪在一边,缩着身子不敢出声,床榻边则跪着一位须发斑白的老太医,他闭目诊脉,默了半晌,得出了和之前太医一样的结论。
他摇摇头,朝着萧执俯下身去:“请陛下恕罪,老臣医术浅薄……”
萧执淡道:“下去吧。”
老太医松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地起身,由随侍的徒弟扶着退出殿外。
院子里突然传过来一阵说话声,吴忠快步进入大殿,到萧执耳边说道:“陛下,皇后殿下来了。”
萧执微微一怔,道:“让她进来吧。”
宫人们皆数退下,高韶兰一个人走入殿内,看了一眼病榻上的人,走到萧执身边,问道:“怎么样了?”
萧执抬目看她,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坐下来。
“不太好。”萧执道,“你不睡觉,怎么跟过来了?”
高韶兰抿了抿唇:“我不放心。”
太上皇要是驾崩,那就是大事。
“是服了丹药的缘故吗?”高韶兰问。
萧执嗯了一声。
高韶兰便想起路上孙文跟她说过的话,她有心想问问,却在触及萧执不太好看的面色时住了口。
不论他和太上皇之间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那都是他血脉相连的亲生父亲……他一定也不太好受吧?
于是高韶兰只问:“太医怎么说?”
萧执转目看向榻上苍老闭目的太上皇,没有说话,神情有些怔忪。
高韶兰顺着看过去,心里便明白了。
所以太上皇这是真的凶多吉少了吗?
“大概还能撑半个月吧。”萧执淡淡道。
他微微侧身,抱住她的腰,把头搁到她的肩上,非常依恋的模样。
高韶兰犹豫半晌,两手微微上移,也轻轻地抚了抚他的脊背。
室内一片寂静,两人谁都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地抱着。
良久,才听到萧执开口:“你会觉得我心狠吗?”
丹药的事暂且不说,若不是他发动政变,父皇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世人骂他不忠不孝,心狠手辣,他早就听得很多了。
高韶兰身子一僵,默了片刻道:“当初,你父皇也挺心狠的。”
她至今还记得初遇萧执时,那个狼狈少年的模样。明明是龙子龙孙,天潢贵胄,为何会沦落到朝不保夕,被人追杀的地步?
当时她就质疑过,天下间怎么会有这样狠毒的父亲?
所以现在萧执软禁太上皇,或是故意给太上皇服用毒丹,她都没觉得有什么。
毕竟太上皇走到今日,小动作一直不断,也从来都没放弃过杀他啊……
父子相残,她只是唏嘘罢了。
萧执闻言却更是抱紧了她。
“曾经我也是真心实意尊敬过父皇的。”
不知怎么,此时此刻,夜深人静,萧执怀抱着她,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萧执不自觉地回忆起他刚被太上皇接出冷宫的情形,当时他对这个父亲还是有过憧憬的,冷宫里生活的那些年,让他从小就活在阴暗里,他看透了人情冷暖,他那个母亲从来不疼他,只知道教育着他说,他是她唯一的希望了,他要努力,要变强,要掌控权力,要站在至高之位上,这样他们母子才能过上好日子。
他小小年纪就心思深沉,阴暗冷漠,看着冷宫里死掉的一个又一个人,他内心毫无波动。直到被父皇接出去,他以为他终于可以看见阳光。
他表现的彬彬有礼,进退有度,极力展示自己在冷宫的时候自学到的知识,就是想得到父皇的夸赞。
父皇也确实夸了他,后来他也像其他皇子一样有了正常的地位和生活。
可是父皇的儿子太多了,他还是只能在角落里默默的仰望,祈求着父皇的目光能偶尔在他身上停留一会儿。
他原本只是想着,他要更加努力,让父皇看得见他的优秀,从而重视他,欣赏他。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父皇夸他的次数越来越多,看他的目光也越来越柔和。
可是为什么,二皇兄只是找到一个神神叨叨的道士,随便几句判词就能毁了他这么多年的经营,毁了他拥有的一切?
当他带着足够的证据杀回来指证二皇兄的时候,他也想过,如果父皇愿意为了他惩罚二皇兄,把他贬为庶人,或是流放边关……他就原谅父皇,继续当一个孝顺忠诚的好儿子。
可是父皇没有,父皇只是不痛不痒地安抚了他几句,二皇兄哭诉一句他也是被骗的,就轻而易举地撇清了罪名,什么惩罚都没有得到!
那时候他才明白,父皇的心是偏的。
二皇兄是嫡子,他再怎么努力也赶不上二皇兄在父皇心里的地位。
既然如此,他还努力什么?等待什么?
父皇不愿意给他的东西,他自己去取。
萧执眸色幽深,看向病床上的男人。
他比之一年前苍老了太多。
萧执明白,他该准备后事了。
高韶兰安静地听他把过去的那些事讲述了一遍,心尖仿佛有了鼓囊囊的一团,又涩又胀。
萧执轻轻地吻住她的唇,喃喃道:“幸好我现在有你了,是不是?”
高韶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容,不受控制地嗯了一声。
萧执埋首在她肩上,嗅着她身上的馨香气息,心头发苦。
他有她了,他也只有她了。
可是她的心还不是他的。她还想着要走,她不愿意为他留在大周。
他明白,他什么都清楚的。
第六十四章
“这些天, 你没事就多来几趟钟庆宫吧。”高韶兰道, “把那些道士抓起来定罪, 然后在病床前多伺候他几天。免得下头的言官再找你麻烦。”
不管两个人真实关系怎么样,表面功夫得做好。
要不然都像孙文那样, 觉得是因为萧执先不忠不义,又故意让道士给太上皇供上有毒的丹药,他的名声怎么可能会好?
“在天下人眼里, 他是父, 你是子,不论他做了什么,你都要孝顺他。反正也就这几天了, 你多做一点,不要让人抓到错处。和北狄的关系还僵化着, 朝堂上不宜再起波澜了。”
高韶兰想了想,又道:“还可以请些僧人来做法事。”
她觉得之前的萧执就是做什么都太放肆了, 丝毫不注意美化自己, 才导致他的名声那么糟糕。
萧执喜欢她这样一点点为他着想,为他打算的感觉。
于是他非常好说话地点头应下。
高韶兰又说:“太后那边……我也替你多做一点吧。”
之前她一心想着要走,处置方式是真的太消极了。好歹她现在也是占着皇后的名分, 却对太后一点都不孝顺,别人不光会对她有微词, 对萧执的评价也一定会更差。
反正她也走不掉, 看在他今晚那么难过, 可怜兮兮的份上, 她便尽心帮他多考虑一些。
萧执嗯了一声,又去亲她的唇。
高韶兰推了推他。
他们现在还在太上皇的寝殿里,虽然太上皇昏睡着,但她也总有种会被第三人看到的羞耻感。
萧执缓过神来,捏了捏她的手心,叫来吴忠:“送皇后回去。”
吴忠应了一声。
萧执看着她道:“今夜我就在这边了,你回去休息吧,路上慢些。”
高韶兰点点头:“好。”
……
次日高韶兰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让陆雅去仁寿宫那边慰问太后,看看有没有缺的东西,又送了一堆礼物过去。
太后却没让人收礼,反而让宫人们把礼物全都丢了出来,臭骂了陆雅一顿。
“皇后若真关心我这个老太婆,就应该亲自来。派个宫女过来算什么?送几样不值钱的东西,打发叫花子呢?”
陆雅苦笑着回来把太后的话转述了一遍。
高韶兰便放下手中的账册,起身道:“去仁寿宫吧。”
高韶兰步入正殿时,太后正舒舒服服地躺在榻上,由宫人们服侍着吃果子。
似乎她上次来的时候,太后也是这样的姿势。
看来太后在仁寿宫颐养天年,过得不错。
起码比太上皇过得好。
高韶兰笑着朝太后行了一礼。
太后懒懒地看了她一眼,也没叫她起身,嘴角笑容讥诮,凉凉道:“皇后终于想起来我这个母后了?”
高韶兰便自己直起了身,自顾到一边椅子上坐下了。
“母后此言差矣,您在仁寿宫好吃好喝的,我什么时候短过你的东西?”
太后面色一变:“你!”
高韶兰转目看她,淡淡道:“如果今晨我让女官送来的东西不合您的心意,那明天我便让人换几样。今天我过来,只是想告诉您,既然已经做了太后,便不宜与陛下关系闹僵。只要您别生事,给我几分面子,您自然能坐稳太后之位。我们婆媳关系融洽,传出去难道不好听吗?”
太后怔了怔,脑子里消化着她的话,竟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高韶兰不欲多说,只道:“您好好想想,以后每天,我都会派人送东西过来。”
太后当然可以继续不接受,只是这样下去,最后吃亏的也只会是她自己。
高韶兰起身离开了。
太后愣了半晌,望着她离开的方向,面上渐渐浮现出一丝怒气。
柳姑站在一侧,小心翼翼地看着太后,太后突然抬袖,把案几上的茶盏、果盘一股脑地拂到了地上。
“贱人!”太后怒道,“我倒要看看她能嚣张到几时!”
……
高韶兰准备动身去宝安山寺的时候,把邹宛毓从太医院叫出来了。
邹宛毓入宫有两个月了,还没出宫看过,这一听说能跟着高韶兰出宫,眼睛当即就亮了亮。
高韶兰告诉她,这次去宝安山寺,是打算为她父亲祈福的。
邹宛毓怔了怔,眼眶顿时有些发红。
她低下头,诺诺道:“……谢谢你。”
高韶兰笑了笑。
二人步出大殿,看见小宝儿正在院中的亭子里爬着玩,一旁的宫女正小心伺候着,小宝儿最近跟高韶兰熟了,看见她就咧嘴一笑向她跑过来。
他走路不稳当,小短腿迈得飞快,身子一晃一晃的。
高韶兰上前几步,弯腰把他抱了起来。
邹宛毓走过来,好奇问道:“这是殿下的孩子吗?”
“……”高韶兰有些无语地看了她一眼,“我成婚才几个月了?哪能有这么大的孩子。”
她解释了一下小宝儿的身份,然后说:“暂时先养在我这里。”
邹宛毓点点头,面上有些羞涩:“刚刚是我想差了。”
她脑子一时没转过来,才问出了那么傻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