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嫣担心萧辰疼痛过度会咬破舌尖,往他嘴里塞了块布巾,“若是疼就叫出来。”
他璀璨双眼弯弯翘起:“不疼,姐姐动手就不疼。”
倘若她医的是无关紧要的外人,就算是叫谢嫣做开颅手术也没什么负担,可偏偏她治的,是这个世界使她最挂念的人,谢嫣久久不能平静。
萧辰忍着痛同她闲聊,谢嫣慢慢冷静下来,胸口那块石头移位,手上的动作也愈加利落。
割去腐肉再换上新皮,每日再好好用药膏滋养,不出半年就能痊愈。
谢嫣帮他打造出一方面具,若无器具固定,到时候血络肌肤长偏,她所做的一切会全部白费。
面具牢牢固定住他的五官,仅露出左脸那片透气,谢嫣每天替他换药三次,距离眼下已经换了一月有余。
萧乾端详他许久,语气有些微的起伏:“你是……”
萧辰不为所动:“冷宫,小七。”
侍卫押着萧辰去泰和殿受审,谢嫣也被几个嬷嬷送回太后殿中休养片刻。
她心系萧辰,略坐小会饮完避暑汤药,就要赶去泰和殿救他。
泰和殿是皇帝议事的禁地,哪怕谢嫣有六品女官的官阶在身,因她后宫宫女的身份,就无法擅闯进去。
原世界亦多亏太后出手救下他,令一个皇嗣在宫里遭人折磨多年,太后深感入土后无颜面见先祖,撑着病体稳住萧乾,又将当年之事彻查一番,还了萧辰一个清白。
谢嫣跪在太后跟前恳求:“奴婢在冷宫与他共处十二年,他是个怎样的孩子奴婢十分了解,要不是今日贵妃娘娘发难,他也不会破宫规闯出冷宫救下奴婢,还望太后开恩,饶小七一回!”
太后闭目转动手心佛珠许久,忽而睁开眼问一旁的嬷嬷道:“皇后当初是如何求哀家的?”
“回太后的话,皇后娘娘当年坚持冷宫那位是陛下亲子……说他出生时眉眼与陛下极似,不过胡贵妃当初还只是良娣,她下手毁了那位的容貌。”
陛下当年封锁此事不允任何人插手,太后就任由杜皇后跪在玉阶前,从不松口召见,也不愿插手管此事。
吃斋念佛的人总易心软,太后命人递话,指点她再为陛下诞下皇子,算是全陛下一个颜面。
要不是卢嫣与她提起,她险些忘了陛下还有一个嫡出的七皇子。
胡贵妃在宫里兴风作浪不是一日两日,竟还为了争宠谋害皇嗣,太后气得咳嗽不止:“你们怎么一直瞒着哀家!这个胡媚儿!哀家当年就不该松口,准许陛下将她从教坊带回来!”
嬷嬷慌忙请罪:“陛下不允宫人谈论,宫里有几个私下说起过,全打个半死丢到乱葬岗上……”
太后艰难起身挥手:“罢了罢了,现在还来得及。”
谢嫣跟着太后銮驾抵达泰和殿中,萧辰正被两个侍卫按在长凳上打板子。
他闷声一言不发,低头下去任凭他们使出大劲责打。
谢嫣脚尖方朝着他那里移了一寸,手腕就被太后攥住。
“陛下还在气头上,不可操之过急。”
谢嫣忍泪看他受刑,他回过头看她一眼,满是血污的嘴角向她扯出一个安抚的笑。
萧乾凛然坐在九龙宝座里,他撑腮垂眼目睹底下一身倔骨的萧辰,长眸里看不出喜怒。
谢嫣与萧乾隔得远,他稍显阴冷的轮廓也渗出朦朦胧胧的暖意,透过四周无声洒下的光晕,她几近以为是叶之仪坐在上头。
她强迫自己移开眼,原本一直凝视她的萧辰忽然狠狠偏头过去。
谢嫣惆怅不已,这孩子是被打傻了么……
等二十大板打足,萧乾才挥退两侧侍卫。
他嗓音孤冷如寒冬腊月屋檐下结着的冰凌,不留情面戳刮萧辰脆弱的心神:“这里是齐国,容不得你一个外人撒野。”
太后急火攻心疾步上前:“陛下,你简直糊涂!”
萧乾蹙眉:“母后您怎么过来了?”
“哀家不过来,难不成要眼看你活活将小七打死?虎毒尚且不食子,可陛下比老虎还要心狠!”
萧乾从龙座里站起身,他抚平衣袖上的褶皱,他颇为讥讽瞥了萧辰一眼:“他不是朕的儿子。”
“胡闹!”太后命太监将萧辰搀扶起来,“你有何证据说他不是你儿子?万一小七是你亲子,你叫哀家薨逝后如何与列祖列宗交代?周协那个奸人不管他,你也能这样心安理得不管他么?”
萧乾怒极反笑:“可又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就是朕的儿子?”
太后哑口无言。
唯一能洗清他卑贱身份的,唯有他那张脸,可他的脸被胡贵妃毁去,如何能佐证。
除非……
太后陡然握住谢嫣双手:“嫣丫头,你爹卢医正可有法子治他脸上的伤?”
太后一语说到她心坎上,谢嫣顺着她给的台阶往上爬:“奴婢数月前已着手医治他的脸,想来不过半年就能恢复如初。”
太后大喜过望:“如此甚好,陛下不妨再等上半年,等到真相大白天下,若小七是齐国皇子,你必定要将皇子名号还给他,否则哀家就是死也无颜面对先帝。”
太后话已至此,萧乾再无理由反驳,反正等上半年对他来说不足挂齿,倘若这杂种是周协的,他想方设法也要将这个耻辱送回晋国。
萧乾下令将萧辰软禁在太后偏殿,着人严加看管起来,末了又道:“其余人退下,卢嫣你留下。”
料想萧乾大约是要同她秋后算账,惩罚她插手救下萧辰一事,谢嫣转动思绪,思索该如何躲过这一劫。
萧辰被人抬起胳臂架出泰和殿宫,谢嫣不甚放心瞧他脸色,他抿起血色全无的嘴唇看也不看她一眼,跨步从她身侧擦肩而过。
萧辰年纪不大人却老成,从不肯开口服软,这一点既令谢嫣宽慰又让她头疼。
待四周宫人走散,宫殿里独剩下谢嫣与萧乾两人。
谢嫣准备好一筐替自己开脱的说辞,正要来个先发制人,萧乾却兀自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谢嫣:“……”这是什么操作……
她迅速调整表情,温婉恭顺道:“奴婢不苦,能替陛下分忧,奴婢三生有幸。”
萧乾舒展紧皱的眉头,失笑道:“寒暄言语从你口里说出,听着就格外舒服,你果然和她们不一样。”
原男主这番话文不对题,谢嫣剖析半天,也没领会他隐藏的深奥含义,只能茫然盯着他足靴上的玉扣发呆。
“你今年年满二十五了罢?可有什么打算?”
谢嫣回过神:“奴婢打算还留在小七身边,替陛下顾看着他。”
本以为她提起萧辰会叫他勃然变色,然而萧乾脸色只是僵滞一刹,旋即不知脑补了什么,竟然露出一丝浅笑:“也好。”
这操作简直有毒!
他笑起来时,面上郁色一扫而空,绝伦皮相仿佛浸润于微光之中,他伸手拽谢嫣起来:“你今日便搬去太后宫照顾罢,冷宫今后都不必再去。”
得了萧乾口谕,谢嫣于是去冷宫收拾行囊。
周锦烟拽住谢嫣手臂逼问:“你和小七哥哥要去哪里?是不是今后都不再回这里了?”
谢嫣好心为她解惑:“大抵就如公主所说。”
“烟烟不许小七哥哥走,不许他走!”周锦烟惊惶瘫坐一旁,她眼眶漫出眼泪,“不许他走。”
反正她顶着女主光环不日就能迈出冷宫,谢嫣没功夫再搭理她。
太后指使宫女嬷嬷打扫出一方偏殿,供给萧辰调养身子。
为提防胡贵妃再次下手,谢嫣严加看守手底下的宫人,刚搬进去不过三日,谢嫣亲手试出十次毒。
这些本已令谢嫣自顾不暇,萧辰那里又出了意外。
自打搬进太后宫,他再未开口同她说过一句话。
谢嫣替他上药换药,他决绝推拒,谢嫣同他说话,他一概置之不理。
不过瞧着他与伺候他的那几个小宫女相处十分融洽,谢嫣虽然有些失落但总归放下心。
萧辰到底是大了,也慢慢与同龄少女接触,萧乾和杜皇后相貌皆是不俗,等他烫伤痊愈后,风姿定然超群。
谢嫣深感自己这老妈子姐姐,做得尤为称职。
时间一晃快至半年,这半年里萧辰待她越发疏远。两人共处一室,起初常常由谢嫣引他开口,然而每当谢嫣靠近,他都会故意装睡或是读书,一个月下来,谢嫣也就识趣不再多言。
谢嫣和系统感慨:“这算不算娶了老婆忘了娘?”
L-007的电子音听起来有点接触不良:“宿主算哪门子的娘!”
半年来的冷战在萧辰生辰这天一触即发,萧辰有生以来头一遭与谢嫣起了冲突。
谢嫣前几年趁着脑袋灵光,绘过一幅叶之仪的小像,她不舍得丢,就一直贴身藏着。她这日随手将装着小像的香囊摆在桌上,正巧被萧辰撞破。
他表情前所未有的冷淡,银色面具也泛起森寒冷光,萧辰打量她的目光陌生又刺眼,仿佛是头一次看清谢嫣的真面目,“萧辰不知,姐姐竟然爱慕陛下。”
半年来他第一次唤她“姐姐”,竟是用这样叫人心寒的语气责问她。
谢嫣大失所望伸手去夺。
萧辰年满十六,个头比她还高出半寸,谢嫣看他已需仰头。
萧辰如今是羽翼丰满的老鹰,是清晨蓬勃的朝阳。就体力而言,谢嫣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他一手将香囊丢进火盆里,火苗饥饿地舔上香囊,他拦住谢嫣不允她动手。
等香囊连带着小像一同烧尽,萧辰才一身轻松坐回黄花梨木圈椅,他正了正面具,一字一句威胁谢嫣道:“姐姐再画一幅,萧辰就烧一幅,看看究竟是姐姐画得快,还是我烧得快。”
尽管谢嫣能体会他此刻心中,自以为被她愚弄的委屈,可画上之人并非萧乾,那就不存在什么委屈。
萧辰无缘无故抢夺东西不说,还没大没小冲她发了一通脾气,谢嫣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言行有差,甚至还不以为然坐在书案前读起策论,全然不将她放在眼中。
谢嫣失望至极,酸涩眼泪在眼眶里来回打转。
原世界的卢嫣对他多有善举,他对此一概不理,眼中就只有周锦烟,只能瞧见周锦烟的好。
这几日他拆了脸上绷带自证血脉后,便能顺理成章晋为皇子。等到那时,谢嫣在他心目中恐怕连一个乳母都不及。
她看着面前被她一手养大教成的少年,半是愤怒半是心凉:“殿下如今该有的都已拥有,这些年是奴婢照顾不周,奴婢愧对殿下,明日会向陛下上奏自请出宫。”
萧辰手里的竹简重重跌落在地,他猛然抬眼死死盯住谢嫣。
这半年来,她受的委屈已经够多,她一门心思为他考量,他却日日辜负她的心血。
谢嫣怒火攻心冲出太后宫,她寻个没人的角落,蹲在墙角的阴影里抱膝反思是哪里出了错。
“系统……这个任务……我可能完成不了,等我死后,记得叫总部给我多烧点纸钱。”
系统噎了噎:“怎么?”
谢嫣想想还是要呕出一滩血:“萧辰他如今翅膀硬了,他以后要是喜欢周锦烟——就喜欢周锦烟去吧!老娘再管他就一辈子嫁不出去!”
系统了然:“这就是常人所说的青春期叛逆,宿主之前本就与他疏远,他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宣泄出来。”
谢嫣尚在气头上,越说越是悲愤:“他凭什么烧了叶之仪的画像!记忆净化导致我对叶之仪的印象越来越模糊,我已经快记不住他的样子……他居然敢一把火烧尽!”
“……不知者不罪。”
反正和这嘴炮说再多都是浪费口水,谢嫣拍拍屁/股沾染的灰尘,立即闭上嘴。
她去太后宫跟前的花园散心,路过一处假山忽听得有两个宫女在里头叙话。
一个哭得抽噎不止,另一个苦口婆心劝:“你还是别在小七主子面前说起卢姐姐,你说什么不好,偏偏说她同陛下不清不楚……”
谢嫣憋着的一肚子火气,因她们这番话顿时消退得一干二净。
怪不得萧辰这半年渐渐同她疏远,原是听尽宫人嘴舌。
谢嫣长叹一口气,她一时心软,还是决定回至太后宫同萧辰好好谈谈心。
偏殿灯火通明,本该是热热闹闹的景象,殿内却半天见不到一个人。
四周死寂如水,谢嫣走了半晌,才见着一个跪在地上发抖的小宫女。
“这是发生了什么?”
小宫女冷不丁被她点名,脸上霎时浮起惧色,她嗓音颤颤抖抖:“主子方才喝醉酒,撒了一通大火,将奴婢们都逐出偏殿……卢姐姐还是别进去为妙……”
萧辰眼下尚被萧乾软禁在此,不仅有力气顶撞她,竟还胆大包天苛责宫人……这倒霉孩子!
今夜之事本与她有关,谢嫣没法置身事外,于是令小宫女退下,深吸一口气推开隔扇进入他的内殿。
内殿一片狼藉,书本散乱、墨汁泼洒、多宝格上的东西撒了一地。
谢嫣寻不到他人影,遂弯腰收拾地上杂七杂八的物事。
她分门别类将书卷按原样放回,又擦干墨汁,等到打扫完所有角落,谢嫣最后才在床榻的一角找到萧辰。
他手里抱着个酒坛,一个劲往嘴里灌酒,银色面具糊满酒水,歪斜挂在脸上。
萧辰眼神迷离地瞧她,谢嫣又是生气又是好笑,她劈手去抢他手里的酒坛,他一开始攥得挺紧,谢嫣又狠狠拽过几下,他靠着迎枕乖乖松手。
“萧辰你真是越发出息!是谁允你喝酒的!”
萧辰嗫嚅片刻,忽然膝行过来抱住她的腰,他哽咽道:“姐姐你别走,萧辰今后再也不惹姐姐生气,萧辰什么都听姐姐的。”
这么大个人天天哭鼻子,也不知道羞耻,谢嫣戳着他左脸:“不许哭!”
他压抑着哭音:“姐姐是不是不会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