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内容倒还正经,注明起居饮食,杀了多少敌人,末尾还矜持地问了谢嫣的近况。
谢嫣也一五一十与他道明,这么一日日下来,也渐渐找回上个世界与他相处的感觉。
似是察觉她态度越来越暧昧,萧辰索性也不再假装矜持。
十六七的少年郎真是血气方刚的好年纪,稍有一点爱慕心思,便止不住要表露出来。
于是他的书信,一瞬从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汇报近况,转变为打情骂俏的情书。
譬如:
“我见姐姐多妩媚,料姐姐见我应如是。”
“今日饮尽军中新挤出的鹿血,夜里口干舌燥之余,甚想姐姐。”
……
谢嫣面无表情一概回敬:“不正经!回宫后休想叫我侍夜!”
她听萧辰说,两军停滞不前,谁也不肯先出兵。为羞辱周协,几位主将做主将周锦烟推入他帐中做侍墨婢女。
他自然对她没什么好眼色,虽然小时候与她交好,但那也是刻意做给谢嫣看的。
从前讨厌她,现在也不外乎这样。
两人一来一往传了半年书信,他忽然有一日开始不再给她写信。
谢嫣猜测,此时大抵是两军交战最激烈的时候,他日夜参谋军策阵法图,也没功夫再给她写信。
谢嫣未烦他叫他分心,也就不再着人给他送去。
河道八月出了汛情,大军前几个月传来捷报,萧辰顶下几位大将联合反对的压力,指挥五万大军突袭晋国大营,一路势如破竹,斩杀晋国大帅,花费一个月时间占领晋国大半领土。
周协迫不得已割让半个国土,又将在齐国为质多年的嫡公主周锦烟,献给齐帝萧乾为妃。
胡贵妃被废,贵妃这个位置便空下来,赏给一个和亲公主总比赏给一个世家嫡女要好,萧乾接了他的降书。
晋国被他们齐国打成这样,迟早都是要覆灭在齐国手上,眼下河道发生汛情,一时需要人力去整治疏通,必须急召大军回京。
齐国大军驻扎的营地四面皆被水包围,等水流退去,也要等上三日。
萧辰远眺山坡下汹涌洪水,一口饮尽囊袋里的酒。
没有她的岁月里,他已学会与酒为伴。
周锦烟身着嫁衣,头戴凤冠立在他身后,怯怯道:“小七哥哥。”
萧辰扬手将酒囊掷入洪水里,扭头就走。
周锦烟哆哆嗦嗦叫住他:“小七哥哥,你切莫被卢嫣蒙在鼓里,烟烟对你说的都是真的。”
周锦烟喜欢他却也敬畏他,她小时候身边除了玉芝,再无人愿与她交好。宫女嘲讽她是晋人,平日多有苛待,也只有他愿意阻止那些人欺负她。
她本就对他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小七哥哥当初带她回晋国时,容貌绝伦的少年郎身披银亮铠甲坐在骏马上,他神情冷淡漠然,低头看她时竟让她隐隐有种压迫感。
直到他用熟悉音色叫她出来,周锦烟才艰难地认出了他。她从天之骄女沦为阶下囚,在冷宫里饱受欺凌,极其渴望自己未来的夫君能护住她一世无虞。
小七哥哥第一次杀人时,这种念头在她心中显然愈加强烈。
当初送她来齐国受难的将士们,个个被他用一柄长缨枪挑落下马,他们混着碎肉的鲜血糊上他纤长眼睫,却依然不能叫他露出一丝惧意。
这才是真正的英雄。
他眼中兴味更浓,铺天盖地的血/腥色将他瞳孔染成骇人赤色,和着眼睑处的一点泪痣,越发妖冶凄绝。
他耍弄手里的红樱枪,单手舞出个漂亮利落的剑花,最后一个敌人倒下,他背对夕阳提剑走近她。
寒刃上凝着层血雾,他的脸颊也笼着血气。沙场上空鹫鹰低旋,时不时还有几只胆大的落在死人堆里,尖利的嘴破开膛肚,蚕食躯壳里的内脏。
周锦烟自知,他变成这样是她一手造成的。
她被那几名大将逼着做了他的侍女,虽然他不允她靠近,但只要能远远瞧他,她就有法子勾得他的心。
周锦烟偶然截下他送出军帐的家书,她道他父皇母后皆不喜他,小七哥哥亦与他们没什么感情,这家书却又能寄给谁呢!
她迟疑着打开,信里的内容骇得她险些惊呼出声。
他竟然、竟然喜欢的是卢嫣那个老女人!
他竟然对将他养大的姐姐动了心!
震惊过后,更多的却是悲凉。他宁可肖想一个老女人,也不愿看她一眼。
周锦烟偷偷趁他不在帐中,将卢嫣给他写的书信全部烧毁。他日日等着从京中送来的信笺,渐渐也不再写。
萧辰率军出征的第一日,天边撩起阵阵热浪,阳光照得他面容雪白。
他与敌方将领当先交手,敌将看清他面容后啐了声:“呸!你长得和他一模一样!休得打着他儿子的名号欺瞒本将!你就是萧乾那个窝囊废!”
萧辰不觉自己与萧乾有多相似,他是他,萧乾是萧乾,两者怎能相提并论?
然而自从入营以来,他听过的类似之言不绝于耳。
敌将说过,镇守边疆的老兵也这样说,那几位更是日日挂在嘴上。
“七殿下的风姿神似当年的陛下,想必也如陛下那般神勇。”
神勇?如果真是神勇,怎会觊觎他的姐姐?
不能提姐姐,一提她萧辰心中便愈发心凉。
她半年多不曾回应过他,仿佛一夜指尖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下雪泥鸿爪。
他害怕她出了事,然而更怕萧乾不顾一切独占她。
萧辰闲暇听信使说宫中并无嫁娶之事,才略微放下心。
然而他自我麻醉的美梦终是破碎,一位驻守边疆多年的同袍老将看着他湿了双眼,“七殿下与陛下太过相似,老朽一时错认,还望殿下不要怪罪……”
一时错认……
萧辰猛然回忆起他与姐姐交心的那个夜里,她本奋力在他身下挣扎,待他面具脱落,她一改悲愤神色,竟抱着他的后背哭倒在他怀里。
萧辰瞬间茫然。
他不敢忘,她起初分明爱慕的是小像上的那人。
他不敢忘,她起初分明待他只有兄妹之情。
他不敢忘,她片刻前还责备他举止放荡轻浮,可是见了他完好的容貌后,却态度陡转。
回忆起她在殿上面见萧乾,泪光隐隐的眼眸里露出动容与依恋,回忆起半年前她突然对他的迁就与宠溺。
她为何突然不愿给他写信,真相已昭然若揭。
萧辰发了疯将手里酒壶惯到桌案上。
姐姐你骗我!
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
你喜欢根本就是萧乾!却口口声声骗我说喜欢的是我!
你喜欢的,究竟是萧辰,还是神似萧乾的萧辰?
你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替萧乾赎罪!什么要嫁与我,什么喜欢萧辰!全是假的!
你同这些俗人一样,都是将我当成萧乾的替身!
偏偏周锦烟还火上浇油:“卢嫣她怎会对你有意?在她十七岁那年,烟烟就见她画过男人的像。小七哥哥,那时你还只是个七岁的小孩子。”
两军交战,萧辰率五万军队被敌人十万大军围困,他似饮了血的孤狼,提着红樱枪杀出重围。
当箭羽精准射入敌人眼珠,当浸过盐水的剑尖刺入敌人心口,当剑戟从敌人肚腹里带出血汪汪的肠子,血液于铠甲上尽情泼洒,目睹战场残破四肢,目睹手臂糊上的白花花脑浆,他仿佛重获新生。
眼角泪痣饮尽敌人血浆,变得更加血红。暴戾之气从眉心蔓延至眼角,他眼眸狠虐,挥剑利落斩下晋国元帅的首级。
敌帅虎目瞪如铜铃,翕动着干裂嘴唇吐出两个字:怪物。
萧辰高坐马上,似欣赏美人一般,施施然在他颈上划开一道小口。
鲜红血珠从伤口汩汩流出,他加重手中力道割深这个伤口。
他在他剑下挣扎求饶,他愉悦地挑起眉毛:“晚了。”
他一身狰狞回到帐中,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替他擦去脏污。
最后还是他自己去河里洗净身子,身上的血腥气绕体三日方绝。
萧辰自梦中惊醒,定定神才发觉已快至京城。
周锦烟走下花轿对他低语:“小七哥哥,我们都是同病相怜的人,为何不联手毁掉这个欺我们瞒我们的世道?”
心里的那个声音已被他彻底从牢笼里释放出来,他此刻只感到浑身舒软。
萧辰眉目漾起和煦笑意,牢牢看她如花面容:“我也正有此意。”
卸下兵器,觐见受封。
萧辰唇畔染笑,温和看着冲他使眼色的杜皇后,亲手接下萧乾授予的太子印鉴。
在她怒火中烧的神色里,他歪头翘起唇角:“儿臣谢父皇恩典。”
萧辰的寝宫即刻从重华殿迁往东宫。
萧辰今日方回宫,谢嫣打算好好犒劳他。
他背对她卸下铠甲,身上的血腥似乎从骨血里散发而出,熏得谢嫣不禁皱起眉头。
谢嫣踮脚替他擦干额角的汗,问道:“你一直没给我回信,要不是大水退去,你顺利班师回朝,我险些以为出了事。”
他这一仗打了一年半,去年六月去的前线,回来时又是年关。
萧辰皮肤泛起蜜色光泽,身量已比谢嫣高出一个头,他忽然捏住她手腕,笑吟吟问:“我受伤了,姐姐会心疼么?”
谢嫣嗔怪他:“怎么会不想,你可是我一手带大的。”
萧辰脸色立变,他扔开她的手,眼底溢出滔天恨意,“想我?呵!你居然会想我?”
谢嫣:“!”
萧辰将她逼到墙边,他指尖爱怜又眷恋地慢慢划过她秀丽轮廓,语气却残忍冷酷:“你想的究竟是我,还是我这张脸?”
谢嫣登时反映过来,她晃着他逼问:“你这一年半里发生了什么?”
他厌恶地推开谢嫣,用最陌生的眼光端详她:“卢嫣,你还要装可怜到什么时候?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喜欢的只是我这张神似萧乾的脸!”
他从腰带里拔出一柄匕首,剑尖抵住眼角泪痣,他低绵嗓音语带诱惑:“来啊,先毁了这张让你神魂颠倒的脸,看看你是不是还对我真心一片!”
他神志近乎癫狂,一声声逼她动手:“割下我的面皮,这张脸永永远远都属于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盗版清清清清清明小可爱的地雷,么么哒~
谢嫣:我是个背锅侠,心里好苦,真的。
第67章 皇子养成指南(十七)
他眼中漫出大片大片血雾, 往日能照出她脸庞的眼球漆黑如墨,眸光折出兵戈才能泛出的刺骨寒意。
透过萧辰嗜血的眼瞳, 谢嫣似乎能窥见他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景象,能窥见他如剧情介绍说的那样, 是如何暴虐狠辣将敌方屠戮殆尽的。
谢嫣耗尽心血将萧辰教成正义凛然的青年, 耗尽心血保护他,为他打点好一切,哪怕最初她只将他当做弟弟看待,可是却真真正正希望他走上正道, 正大光明登基为帝, 不要受周锦烟的蛊惑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萧辰不仅没有听她的话踏上正途, 反而一步步错下去, 重蹈原世界覆辙, 再次成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谢嫣仅仅与萧辰分别一年半,这一年半里,她日日夜夜担心他的安危, 担心他的身子, 担心他吃得好不好, 睡得好不好。
可他却不知从哪里听来这些混话, 竟开始怀疑她的居心, 甚至不知好歹举起刀子威胁她。
谢嫣大失所望,萧辰身份不同以往,不日就会被正式授予太子之位,大抵高位者都是这样的猜忌多疑, 他竟开始怀疑她的居心。
她盯着他许久不说话,萧辰指缝一拧捏紧她下巴:“姐姐你解释啊!怎么不解释?你不是最擅长狡辩的吗?”
要是能解释得了,谢嫣她还用等到现在?
如果她将真相与萧辰道明,他只会以为,她妄图又用这么下作的谎言欺骗他,到最后反而更加恨她。
谢嫣被他捏得被迫扬起头,腮帮传出阵阵刺痛感,牙关也似乎错位,谢嫣试图掰开他铁爪般的指节,然而每挣扎一次,他的手就会合拢一分。
“想好说辞了?不妨说来听听,愚蠢如我,或许真有可能会信姐姐。”
不容她回答,他将匕首从泪痣旁移开,将刀柄塞进谢嫣攥住他手腕的手心里。
“姐姐怎么还不动手?我的脸是姐姐治好的,自然属于姐姐。姐姐喜欢这张脸,想割便割,下重手下轻手随你。”
他毫无预兆松开钳制,谢嫣脚步虚软险些站不住脚,萧辰退后一步,嫌恶又倨傲地瞧她。
等了半晌,萧辰执起谢嫣右腕,终是不耐烦:“割啊!你不是独独喜欢这张面皮吗?平日装作喜欢我的样子,只怕心中早就觉得我对你的心思恶心透顶!我们就来个一刀两断,今日我将面皮还给你,免得你思萧乾不得,以后我们再也互不相欠!我要做什么再轮不到你卢嫣指手画脚!”
他一番绝情言辞激得谢嫣心神恍惚,谢嫣握住刀柄嘴唇惨白:“萧辰你——”
“你要我与人为善、要我学那些虚伪的百家之言哪里是为了我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萧乾扫清我这个障碍罢了。你只不过因为担心我会心生怨恨,伤及他的皇位,才对我这般好替他赎罪的!”
谢嫣脸上的血色消失殆尽,她颓然低下头,萧辰卯足力气伤她道:“本宫写在玉牒上的姓名是‘萧七’,宫里没有萧辰这个人……”
谢嫣扔掉匕首,趁他不备使出全身力气扇了他一掌。
这是她第三次亲手打他。
她下手极狠,掌风打得萧辰一瞬偏过头去,他伸手擦干嘴角溢出的血丝,乖戾地勾起唇角。
“你敢打我?”
谢嫣被他气得浑身血液沸腾,战事过后,她陆陆续续写过几封信,他照旧一封未回。今日方一回重华殿,更是莫名其妙说出这等诛心的话……萧辰如今真是翅膀长硬,翻了天去。
她不在意他会不会下手杀她灭口,反正都是死过几次的总部员工,有本事这个世界结束后,他还有胆子跟她在下一个世界重逢,到时候看她不修理死他!
想到此处,谢嫣心中惧意和伤痛一扫而空,她教训他道:“为何不敢打你?以前能打你,现在也敢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