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未避着宣平侯,所以宣平侯才纠结万分。
他觉得自己头发都快掉光了,真是愁人得紧。
陛下到底是几个意思?哪有这样的。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和元惜来往,说什么做朋友他怎么觉得像是耍着人玩。
他想劝女儿别去,可是一想到小皇帝是天子,他又开不了口。
抗旨可是死罪,全家人死光光的那种。
裴元惜一看他纠结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说实话她也是纳闷得很,猜不透小皇帝为什么突然请她吃饭?
父女二人心思各异,宣平侯亲自送女儿去长街四合酒楼。这家酒楼原本是经营东都菜式的,不知何时换了东家变成南地菜。
南地菜辛辣无比,好这一口的人不多。
宣平侯在门口被人拦下,并被要求离开,说是饭后陛下会亲自送裴二姑娘回府。他是万分不情愿,但天子口谕他不得不遵。
整个四合酒楼空无一人,商行欢天喜地迎接着裴元惜。
二楼有四个雅间,分别是天地人和,所以称四合酒楼。他们进的是和字间,一个和字包含无限的意思。
雅间的布置不像酒楼,反倒像是某户人家的屋子。一应家具简单而低调,桌腿雕花的圆桌上还摆放着一玉骨瓷美人瓶。
瓶中一支鲜艳欲滴的蔷薇。
此等布置,裴元惜又是惊讶又是怔神。四合酒楼的菜辛辣重口,光是闻都让人大流口水,确实与东都城的大不一样,却很是让怀念。再看笑得酒窝迷人的少年,已然更是好奇他们之后的关系。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商行说着,眼神一直住门那里瞄,又不时跑到窗户边去看,似乎在等什么人。
“陛下还邀请了谁?”裴元惜问。
商行眉眼弯弯,“等会你就知道了。”
裴元惜不用等会,她大约猜到是谁。能让堂堂天子等的人怎么可能是普通人,放眼下除了那位公冶大都督不作第二人想。
她想起陛下曾有意撮合自己和公冶楚的事,突然觉得今日这顿饭怕不是个相亲宴。
酉时一刻,公冶楚踩着时辰进来,竟是一秒都不差。
鸦青的官服,峭冷的五官,一脸也瞧不出是来赴宴的。那双漠然凌厉的眼在看到裴元惜后,竟是快速别过去。
裴元惜自认为今天自己绝对得体,今日之事虽不宜宣扬,但长辈们是知道的。沈氏特意替她装扮过,衣着鲜丽不失庄重发饰精贵彰显身份,妆容更是清新不失娇美。她自己照镜子时都盯了许久,惊艳于自己的美貌。
看来不止她不被他的长相所迷,他亦是如此。
甚好。
她站起来行礼,他看了她一眼。
他一来,商行明显更加欢喜。少年身着常服,戴着幞头盖住那一头的短发。因为欢喜,俊秀稚气的脸上眉飞色舞。
这顿饭怕是只有商行一人欢喜。
明明看着是一顿相亲宴,做媒的人比相亲的人还兴奋。
裴元惜爱这样的菜色,但因为有公冶楚在她不敢放开吃。而公冶楚明显不喜欢南地的菜,一双筷子只伸向自己面前的几个东都菜。
商行倒是思虑周到,摆在裴元惜面前的是南地菜,摆在公冶楚面前的是东都菜。而他则坐在两人之间,先是替裴元惜夹菜,然后又替公冶楚夹菜。
他夹菜的时候,明显压抑不住心中的欢喜,虔诚得像是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别说是裴元惜,就是公冶楚都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时刻。
他和爹娘一起吃饭,他们一家人团聚在一起。身为人子,他先是孝敬生他的亲娘,然后孝敬养育他长大的亲爹。此情此景在他不知想过多少回,连做梦都未曾如此圆满过,如何不叫他激动到差点潸然泪下。
“吃,我们吃饭。”
爹吃,娘吃。
他在心里说着,看看右边的娘又看看左边的爹,眉梢里都是喜悦。“今天是我的生辰,我很高兴有你们陪着。”
裴元惜惊讶,她事先不知道,并没有准备礼物。她看向公冶楚,他表情没有半分惊讶,那应该是事先知道的,但为什么也没有备生辰礼。
她隐约记得陛下的生辰好像不是这个时候。
“我不知道…没有备礼。”
“不需要,你们能陪我吃这顿饭就是最好的礼。”商行双手合十,“我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我们三个永远在一起。”
这是什么愿望?
如此简单,又如此诡异。
她想过最大的可能就是她以后会嫁给公冶楚,视商行为子侄。所以商行才会亲近公冶楚,也亲近她。
真是这样吗?
为什么又觉得有些牵强?
这个愿意对商行来说并不简单。他愿天天能和父母在一起,愿年年生辰都能有父母的陪伴。于他人而言,这不过是件小事。但对他而言,这太难了。
裴元惜的目光不经意同公冶楚撞在一起,她吓了一跳赶紧低头。
太吓人了。
刚才大都督的眼神好吓人,像是审视她又像是想看穿她。
公冶楚昨夜做了一个梦,梦里她不再是一闪而过,而是被他抱在怀里。她脸色苍白强颜欢笑,手抚摸着他脸。
她说:“阿楚,别难过。我相信人生几重,纵使山遥水远时空迢迢,我都会与你们重逢。”
梦里,他似乎还听到婴儿的哭声。
这句话他曾经听陛下说过,他以为那只是陛下的癔症。然而在他经常梦到她之后,他其实是有过怀疑的。
昨夜的梦太过不寻常,因为他醒来后在自己的脸上摸到了一片湿。
他哭了。
梦里的那个他哭了。
他实是没有办法解释这个反常的梦,开始认真正视小皇帝说过的话。眼前的这个姑娘…真的会是他以后的妻子…孩子的母亲吗?
一顿饭下来,裴元惜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她以为吃完饭就结束了,谁知商行提议要饭后消食。更离谱的是,是他们三人一起消食。
眼下已过戌时,长街华灯初上。
躲在暗处的宣平侯其实并未远离,女儿同陛下单独吃饭他是一万个担心。待见到公冶楚也进了四合酒楼,他的心更是提到嗓子眼。
想到坊间传什么君臣争女,他恨不得冲进去。
等啊等,好不容易看到女儿出来,却见她还是同陛下一起。而且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大都督竟然和他们一起。
虽然大都督人高腿长走得快,但很明显三人是一路的。
走在后面的裴元惜有意同公冶楚保持距离,她和商行一边说着话一边放慢脚步。而公冶楚本来就走得快,很快把他们落下。
公冶楚冷着一张脸,走到哪都自带寒气。
他略回转身,眼角余光看到那边走边说的两个人。他们似乎在指着一旁的糖人摊子说些什么,少女在说少年在听。
母子?
心中浮现这两个字。
此时商行也看到他,牵起裴元惜往前跑,“快点,我们落下了。”
宣平侯看到这一幕,又恨不得冲过去。陛下怎么以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牵元惜的手,这…这…到底闹哪样?
裴元惜被牵着跑,很快追上公冶楚。
公冶楚冰冷的眸盯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表情十分耐人寻味。
商行立马松开,开心指着旁边的泥人摊子道:“我们也去让人捏一个吧。”
说完不由分说,一手牵着裴元惜,一手牵着公冶楚跑到那摊子前。
暗处的宣平侯惊得捂住自己的眼神,这…这…这也太胡闹了。陛下到底在做什么?两男一女牵在一起像什么话。
他觉得今晚真是惊吓太多,那可是大都督啊,怎么能由着陛下胡闹。
商行已经在同那捏泥人的交谈,说是要给他们三人都捏。裴元惜以为公冶楚会拒绝,谁知道他竟然没有吭声。
这可真是匪夷所思。
她眼眸幽深,猜不透这些玩弄权术之人的心思。
捏泥人的多看了他们几眼,长得这么好的公子姑娘,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就是那个当爹的看上去太严肃。
“老爷,你家公子姑娘生得可真好。”
商行闻言,俊秀的脸满是错愕。
尔后明白过来,一张稚气的脸憋得通红。
公冶楚冷眉冷眼,眼神如刀。裴元惜觉得她还是装作没有听见的好,她眼神茫然飘忽,像是被另一边卖小玩意的给吸引过去。
商行弯着腰,轻声对那捏泥人的道:“我们是一家三口,你可别说错了,要不然我爹会生气的。”
捏泥人的脸一白,快速看了裴元惜一眼。暗道原来是继室,怪不得同继子一般大小。只是看发式还是姑娘家,莫不是还未过门?
忙抹着汗点头,抖着手捏起来。期间都不太敢看公冶楚,实在是这个男人太过吓人,他总觉得自己脖子冷嗖嗖的。
感觉被人盯着冷嗖嗖的人可不止捏泥人的一个,还有宣平侯。
宣平侯敢肯定大都督定然已经发现自己,他方才感觉大都督冰冷冷的目光往他藏身的地方扫了好几次。
他冷汗直冒,手心里也是汗。
不怪他多想,他实在是害怕女儿会卷进他们的君臣之争。古往今来,被称为红颜祸水的女人有几个好下场的。
不管是为权也好,为利也好,被摆在面上视为争夺之物的女子总不会有好结果。他的元惜,到底是哪里惹到这对君臣?
他要怎么做,才能让女儿远离他们。
突然行人躁动起来,好像前面发生什么事情。
方才商行同捏泥人的说话时,已不知不觉移到一边,而裴元惜则在不知不觉中同公冶楚站在一起。
她靠近的时候,公冶楚似乎又闻到花香。
那种香气淡而清雅,有着绝好的安神之效。纷纷杂杂的喧闹像是在远去,万家灯火也变得朦胧而温馨。
他敛着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人群往那边拥挤时裴元惜好像被人撞了一下,一只大手托住她。坚实的力道从腰间传来,她错愕地看着扶住她的人。
公冶楚冷漠的眸中闪过一丝懊恼,手一松她往下直直倒去。在快要倒地时他伸出修长的腿一捞,重新将她扶住。
她心惊未定,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小脸尽是懵然。
那捏泥人的小声对商行道:“看不出来你爹还是个面冷心柔的,很是疼爱你的继母。”
继母?
商行猛烈摇头,压低声音,“是我亲娘。”
捏泥人一副你在逗我的表情,看了看他,暗道这些大户人家的公子真会开玩笑。那么小的一个姑娘,怎么可能是亲娘?
那边公冶楚在裴元惜站稳后松开她,她茫然地左看右看,实际上心里一点也不平静。她觉得今天的大都督实在是诡异,从头到脚都不正常。
泥人捏好了,商行举起来。
“你们看,我们像不像?”
其实并不很像,裴元惜违心说像。
商行很开心,小心翼翼地收好,并不打算给他们。
“前面好像很热闹,我们去看看。”
之前人群往那边挤,那边确实发生了一件事。有个卖油饼的抓住一个汉子,说那个汉子没给钱。而那个汉子一脸冤枉,说自己确实给了两个铜子。
一个说没收钱,一个说给了钱,争执不下。
看热闹的围得一团,有人支持卖油饼的,有人支持那个汉子。实在是卖油饼的看上去尖头滑脑,而那个汉子长得一脸老实相。
两个铜子而已,有人说肯定没有赖账。
卖油饼的很生气,这个汉子说要个油饼,接过吃一口就走根本没有给钱。他小本买卖,两个铜子也是钱。
商行皱着眉,看看裴元惜又看看公冶楚,这件事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这时一个戴帏帽的白衣女子从人群中出来,丢了两个铜子给那卖油饼的,道:“人有落魄之时,这位大哥必不是存心赖你的账,他定然是肚子饿极不得不出此下策。”
那老实汉子闻言顿时哭起来,跪在白衣女子的面前说什么要报答她之类的话。
商行看到这里终于明白哪里熟悉了,这不是柳叔给他讲过他爹和他娘初见面的故事。据说正是因为这件事,他爹才会注意到他娘。
他皱着眉,看向那白衣女子的眼神闪过厌恶。
这个人是…那位陈家姑娘。
怪不得。
第49章 嚣张
老实汉子姓孟名槐,东都城外三百里孟家镇人氏。进城寻工未果,不想身上的钱都花光了。实在是腹中饥饿难耐,才想出此等下作的法子骗油饼吃。
他感激涕零,大有恨不得替陈遥知出生入死的决心。
二个铜子儿,换成任何人都不至于如此。
他原也是光明磊落的人,从来没有诳过人,更别说使计骗人。方才若不是陈遥知解围,他想死的心都有。别说是二个铜子儿,便是一个铜子儿,他都要报陈遥知的大恩。
陈遥知嘴里说着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心里却是有十二分的得意。孟槐此人吃苦耐劳,一脸老实相童叟皆信。然而他是一个心有成算破有几分手段之人,是裴元惜手里下的一位得力干将。出洋贸易次次顺利,为裴元惜挣下楚氏国库的半壁江山。
这一世,因为她有先知,所以她已在裴元惜前面收服夏散雨,那个后来闻名天下的作曲大家。现在她又抢先帮助孟槐,她相信孟槐以后效劳的是她,是他们陈氏。
她正欲悲悯地感慨几句,让孟槐更加死心塌地。谁成想商行拨开人群过来,很是看不上地睨视着孟槐。
“不过是两个铜子儿,小爷我方才听了还以为是两百两黄金,竟然让一个七尺男儿感激成这样。”
陈遥知瞳孔猛缩,认出商行来。她眼神惊乱望去,看到裴元惜,以及裴元惜身边的公冶楚。更是一颗心惊了又惊,凉了又凉。
怎么可能?
裴元惜怎么会在,还和陛下公冶楚一起,他们三人?
公冶楚!
这张脸她记得,无一时忘记过。这个恶魔一样的男人,看着像是清冷如玉的世家公子,实则比最可怕的魔鬼还要恐怖。
为了裴元惜,这个男人杀了多少人。
她浑身发凉,那刻骨铭心深入骨髓的剐肉之痛席卷而来,痛到她差点站不住。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却已然是手脚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