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一个“咯噔”,就见有人开始往外面清理东西。不到半天的功夫,那个铺子已然布置一新。
等她看到两辆马车停在铺子前,下来裴元惜和洪宝珠以及裴元若时,已经是气得脸色铁青,一不小心手指差点被琴弦割到。
洪宝珠的声音极大,像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元惜妹妹,你动作可真够快的。这才半天的功夫,你是怎么办到的?”
裴元若下意识看向对面,腰背不自觉挺直。
裴元惜但笑不语,她哪有这样的本事,当然是借了小皇帝的光。昨天下午在洪宝珠火急火燎送银子去侯府后没多久,商行的银子也送到了。他不仅送了银子,连琴艺师傅都一并送来。
宫里有琴艺师,自他登基后一直闲置。那些琴师技法高超自不用说,却也是一个比一个眼界高,其中有很多人不愿意屈就一个小小的琴行。
请旨而来的琴师姓郑,郑琴师清瘦而英俊,目光平和说话不徐不缓,裴元惜对他第一印象不错。
洪宝珠又大声道:“看我问的是什么问题,谁不知道元惜妹妹你有陛下撑腰。别说是一个琴行,就是这一条街说不定以后也是你的。”
陈遥知听到这句话,脸阴沉得可怕。
裴元惜递给洪宝珠一个眼神,示意她适可而止。
藏蓝为底的匾额挂上去,烫金的大字闪烁着光芒。
上书:第一琴行。
陈遥知从楼上看得清清楚楚,更是气得头发昏。那个傻女当真敢取,还有那个皇帝,真不知道是如何想的。堂堂帝王再是想讨好一个女人,也没有如此纵容的。
她牙痒地诅咒着,商氏江山迟早要亡。
脸颊还能感觉到火辣辣,就算是知道敷过粉没人能看出来,但她永远记住大哥给她的那一记耳光。大哥说如果她没有本事重新振作陈氏的生意,就让她滚回云仓去。
她如何能甘心。
为了还能留在东都城,她可是和大哥发过誓的。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输给裴元惜,更不能再犯之前的错误。
一个琴音从手里流出去,她脸上的神情越发的高傲。开琴行有什么了不起的,她要让那个傻女看看,谁才是老天爷安排的真命天女。
琴音悠扬,从琴行飘出去。街上的行人听得如痴如醉,对面的第一琴行里自然也是听得清清楚楚。
郑琴师不由击掌,“好曲!”
洪宝珠磨着牙,一脸忿忿,“那个陈遥知,她就是故意的!”
裴元惜认真听着曲子,眼中慢慢泛起嘲讽。曲子的旋律动听至极,却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熟悉。商行说夏散雨原本是她的人,她不难猜出这曲子的来历。
她缓缓地哼出一首曲子,比之陈遥知弹的那首更有意境。郑琴师错愕地朝她看来,眼神中难掩惊喜。
“郑琴师,这首你能弹出来吗?”
“我试试。”郑琴师连忙抚弄琴弦,试了几个音之后完全将她哼的曲子复弹出来。两首曲子碰撞在一起,一时之间如同厮杀。
两家琴行中间的路上,不知何时聚集多人。他们如痴如狂地听着不分伯仲的琴声,三三两两地议论着谁的曲子更胜一筹。
郑琴师的琴艺出神入化,非陈遥知所能比。
陈遥知在听到对面的琴声后,错了一个音。
她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上一世夏散雨之所以有名曲流传于世,背后会不会是那个傻女在操控一切?
原来如此,她到现在才明白,事已至此她倒要看看那个傻女的本事到底有多大。
上一世夏散雨的成名曲有六首,她本来想着循序渐进一首首地问世。但是现在她不能等了,一首接一首地弹奏出去。
她每有一首新曲,对面不多时也会跟上。到第六首的时候她开始心慌,因为她发现她可能探不到裴元惜的底,反而会掏空自己的老底。
第六首弹完,她已无底可掏。
而第一琴行那边,郑琴师已经被点燃琴艺之魂。他陷在一首又一首的新曲中,如痴如狂地弹奏着。
第七首、第八首、第九首、一直到第十首。
街上的人群已经从中间的位置移到第一琴行这边,从第七首开始陈氏琴行再无动静,唯有第一琴行仙乐飘飘。
第十首余音绕梁,许多人好半天才像是大梦初醒。
“太好听了,这些曲子竟然从未听过。”
“不知是何人所谱,堪称当世名家。”
郑琴师也在问裴元惜,这些曲子是何人所作。裴元惜推了一把被琴声所迷的裴元若,“是我家大姐姐平日里无事时弹的。”
裴元若一脸茫然,她几时弹过这样的曲子?“二妹妹,我几时…”
“大姐姐你仔细回想,这些曲子是不是你平时没事时闲弹的?”
“是有点熟悉。”但又完全不一样,她闲弹的曲子零乱无章。
“那不就是了。”裴元惜靠近她,低语,“我正是听过大姐姐你弹的曲子,学着哼出来的。可能是我哼得有些不太像,竟然会有如此效果。”
裴元若还是一脸懵,乱哼能哼出这样的曲子来,二妹妹莫不是天赋异禀?是了,二妹妹自小聪惠,父亲是夸过的。
郑琴师已是崇拜站起来,朝她深深作揖,“郑某一生自诩不凡,此次请旨出宫其实并非看好琴行,而是想出宫来透透气。不想得遇裴大姑娘如此大家,实在是三生有幸。”
裴元若像做梦一样,完全云里雾里。
裴元惜握住裴元若的手,“大姐姐你听到了没?郑琴师说你是大家。日后世人提及当世琴艺大家,必有大姐姐的名字。”
裴元若已经说不出一个字来,二妹妹说的话她每个字都听得懂,可是连在一起她觉得好茫然。
女大家?
她吗?怎么可能。
“二妹妹,我…”
“大姐姐你别谦虚,古人云青出于蓝胜于蓝。你虽然师从夏夫子,但我相信夏夫子若是知道你今日的成就必会以你为荣。”
裴元若突然明白了,二妹妹这是在给她长脸。
近日来她郁郁寡欢,夏夫子和陈遥知一对壁人般的模样时时现在眼前,她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当中。
二妹妹定是看出来,所以才会有今日这一出。她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有点想哭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
“二妹妹,谢谢…只是…”
“大姐姐,应该说谢谢的人是我。我记得我还痴傻时大姐姐从不嫌弃我,你会给我拿点心吃,还会替我擦脸擦手。我名声在外,都不是什么好名声。我知道世人在背后如何说我,他们会说我仗着陛下恩宠行事嚣张,会说我傻子多作怪。以后我有一个才名远扬的姐姐,我相信大姐姐你还会像以前一样护着我。”
裴元若突然泪湿于睫,感动的同时也明白她的一片苦心。“二妹妹,你放心,我会一直护着你的。今后我会努力练习琴艺,争取再创造出好的曲子来。”
她要凭自己的能力名副其实,这一刻什么夏夫子,什么陈姑娘统统都不是她在意的。她真正在意的是二妹妹的信任,真正在意的是自己能不能对得起在外的名声。
“好,我相信大姐姐。”
姐妹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春月等人已是别过脸去抹眼泪。二姑娘真是太不容易了,大姑娘和二姑娘的感情真让人羡慕。
好感动。
行人都被第一琴行吸引过来,有些原本打算入手的人开始询问价格。下人们赶紧上前招呼,春月声音最大。
“各位请听我说,我们东家发话了。凡在琴行购琴一架,且在旁边笔墨行置办笔墨纸砚套装的客人,可获得陛下亲笔题字。仅限前一百名,每人限一套,欲购从速!”
众人哗然。
还有这等好事!
那可是天子墨宝,就算天子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又如何。能得到天子亲笔题字,说出去得多有面子。还仅限一百名,此时不抢更待何时?
“我要一套!”
“我也要一套!”
“还有我,赶紧算多少银子?”
客人们蜂拥而至,不要命地往前挤。
对面的陈氏琴行空无一人,原本进到铺子的人都被这边的动静给引过来。陈遥知脸色越发的难看,那些人中有很多是她认识的,不少人很是仰慕于她。
他们可知这是在买什么东西,几时见人买琴买笔墨纸砚用抢的,当真是有辱斯文。
她听到那些人高昂的谈话,什么买多少会有陛下的亲笔题字。原来如此,那个小皇帝一看就是亡国之君,要不然怎么会如此纵着裴元惜胡来。
商行在芳茵殿里奋笔疾书,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谁在骂他?
他这么听话这么乖,哪个不要命的敢骂他!
娘说让他不要出面怕引起骚乱,他就乖乖在宫里写字。娘交待他要写一百份前程似锦的赠书,他已经写到六十份了。
好想去看看娘的琴行怎么样。
揉揉手腕,心道不会是爹骂他胡闹吧。赶紧把心腹叫进来一问,得知爹确实出了都督府他时两眼睁得极大。
爹会不会去娘那里了?他得赶紧写完过去,免得爹一怒之下…数一数还没写完的字,皱着眉埋头苦写。
公冶楚确实如他所想,正面无表情地听着远处琴行传来的喧闹声。
马车停靠在离琴行较远的街角,柳卫们一个个做寻常打扮并不引人注意。他已经过来有一会,从两家琴行斗琴开始。
天色一寸寸地暗下去,灯火一盏盏地亮起来。
第一琴行那边依然是挤满人,买到东西且成功登记赠送题字名额的人欢天喜地,没有排上号的人也迟迟不肯离去。
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郑琴师和裴元若忙着调试新琴,郑宝珠在外面招呼客人。裴元惜掌控着全局,刚到后院喝口水的功夫就被人请走。
她低着头从后门被带到马车边,行礼问安。
“上来!”马车内传来公冶楚清冷无波的声音。
虽说男女授受不清,但她不敢违抗公冶楚的命令。再者站在马车边说话实在是有些打眼,万一被人看去反而又传是非。
她提着裙上马车,在公冶楚的示意下坐在左边。
马车内逼仄,彼此的气息无处可逃。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穿衣风格,暗深的色系越发衬托出他的冷峻。剑眉如峰,凌厉如刀。自她上马车后仅有那清冷冷的一瞥,却足已让她正襟危坐不敢动弹。
“就这么怕我?”
她不敢回答,能不怕吗?这个男人杀人不眨眼,连皇族都敢屠尽,还对她起过杀心。她要说不怕那是假的,甚至连装都装不像。
公冶楚冷笑一声,“我看你胆子大得很,陛下都被你指使得团团转,还在芳茵宫为你写赠言。”
她低下头去不吭声,所以公冶楚是来教训她的。
一阵沉默,空气越发令人窒息。
公冶楚扶着额头,眉峰慢慢放松。程禹被人救走,不过他也因此清理了一大半程氏安插在城内的暗桩。因为这件事他已有多日未曾入睡,一闭上眼睛就是尸体成堆血流成河头疼欲裂。
这一会的功夫,他觉得好多了。
“听说你还想办书院,说一说你打算怎么办?”
裴元惜拿不准他的心思,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是陛下还是他,将来不管天下姓商还是姓公冶,他们都不会容忍陈氏的存在。
天下清流文人,三分之中陈氏占两分。若陈氏真有心做些什么在这些学子和文官中振臂一呼,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他必定也想打压陈氏。
“梁西谢氏。”她低声回道。
闻言,他认真看她一眼。
梁西谢在前朝是书香第一大家,后来凌朝建立推崇陈氏,谢氏逐渐没落。而今的读书人只知陈家,鲜少有人还知道谢家。
“好想法,或可一试。”说完这句话,他慢慢闭上眼睛。
裴元惜一直低着头,迟迟等不到他接下来的话。他是什么意思?话有没有问完?怎么还不让她退出去?
等了约一刻钟,马车内压抑的气息似乎变得缓和。她鼓起勇气大着胆子半抬头快速看他一眼,一看之下她立马愣住。
只见他靠在垫子上,似乎睡着了。
第52章 惜儿
公冶楚知道自己在做梦,相似的场景相似的房间。另一个“他”保持着上一次梦境中的姿势,怀里的女子像睡着一样。
清弱绝色的容颜,如同刚刚凋零的花儿般没有一丝鲜活之气。原本妍艳的颜色转淡,带着韶华正盛却不得不黯然谢落的忧伤。
“他”紧紧抱着那个女子,替她梳头妆容。“他”的动作是那样的轻柔,生怕弄疼她或是弄醒她。
而她面容灰白,已然死去多时。
“他”修长的手指摩梭着她的脸,从眉眼到唇角,像抚摸一件珍宝。“他”的表情无悲无喜,眼中泛着奇异的怜爱。
他看到“他”在她唇上印下一吻,听到“他”没有起伏的低喃。
“你说过此生遇我,三世不悔。你想同我生生世世,为何又早早弃我而去?你说得对,我们终将会重逢。别怕,我很快会来陪你…”
“他”存了死志!
他骇然不已,想阻止“他”的行为。然而“他”看不到他,抱着那死去的女子低低诉说着什么。那声音太轻太柔,又带着一丝更咽。
婴儿的哭声从外面传来,他清晰感觉到心快要裂开的痛楚。“他”抱着她一起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就那么一直躺着。
他看到窗外黑明交换,不知不觉中斗转星移已然是好几个日夜。没有人敢进来,直到有人抱着一个襁褓硬闯。
是柳则。
柳则跪在地上哭求,求“他”以江山社稷为重,求“他”不要丢下刚出生的小太子不管,“他”不为所动。
“陛下,娘娘若知你随她而去,她必然不会原谅你。纵然黄泉路远,臣相信她也不希望您去陪她而弃小太子于不顾。小太子是娘娘拼尽性命生下的孩子,您真的忍心他至此以后无父无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