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宁述笑笑,解释道:“老黑吃晚饭的时候在等你和它说话。”
应该是这个意思吧,不然趴那儿干嘛呢。
舒檀闻言顿时高兴起来,“是吗,黑煤球你在等我啊?”
老黑:“喵——”没有这种事!你别听我爹瞎扯!!!
舒檀说完弯腰想去摸摸它,结果却被它别头躲开,也没生气,笑嘻嘻地摸了一把小白。
厉宁述看着她的动作,又看一眼挂在她胳膊上的便利店袋子,眉头一挑,什么也没说。
电梯里很安静,两个人占据轿厢的两边角落,都低着头,似乎在各想各的事。
“叮——”
电梯停下,厉宁述拽着猫的牵引绳,让舒檀先出去,等他出了来,才发现舒檀站在她的屋门口前转身看着他。
厉宁述愣了一下,“没带钥匙?”
舒檀摇摇头,对他说:“厉医生,我有个很厉害的病例,你要不要听?”
厉宁述其实不太想听,忙了一天工作回家,他只想稍微休息,并不太愿意再谈工作。
但舒檀眼里随着话音落地而升起的光亮有些吓着他了,她那么期待,想与自己分享,如果被拒绝,她是不是会很失望?
念头在脑海里盘桓一瞬,厉宁述点点头,“你说。”
“这个故事说起来话长,五年前,我读研一的时候……”舒檀想了想,决定从头讲起。
她其实是个还算不错的故事讲述人,至少在厉宁述看来是的。
五年前冬天兵荒马乱的那段日子被她稍加渲染和修饰,听起来就像一部动人心魄的电影。
从她以为是个结合病人所以信心满满地去接诊,到发现是个没见过的疾病的慌乱,再到全院专家大会诊各种检查,然后是通过二代测序终于确定是马尔尼菲篮状菌病,接着是患者家属因为经济缘故选择了相对便宜的那种药后病人的情况因为副作用而急转直下,随后又改用贵的药物……
“果然是一分钱一分货,贵的药用上去以后情况马上就不同了!”舒檀讲得眉飞色舞,将整个原本就跌宕起伏的治疗过程描述得更加跌宕起伏。
厉宁述听得渐渐有些入神,他并不太清楚马尔尼菲篮状菌是什么东西,但至少此时他已经明白,这种病菌很罕见,且能通过竹鼠传播。
他听到还在炫耀自己论文一投就中的舒檀话音忽然一转,“然后昨天,时隔五年,我又收到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病人。”
“不过这个病人好点儿,皮肤没有破溃……”她絮叨起病人的症状,“也暂时还不用全院大会诊,我刚跟检验科的王主任讨论完,还是要等明天早上的结果……”
厉宁述回过神来,这时才发现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蹲在地上,面前放着舒檀的平板电脑,屏幕上是一篇论文,她写的。
老黑和小白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于是也蹲在平板电脑面前,头靠头的凑过来,伸舌头舔一下屏幕,又歪着头看厉宁述。
老黑伸出一只爪子搭在他膝盖上,满脸疑惑。
厉宁述忍不住笑了声,摸摸它头,然后对舒檀道:“想拜读一下大作,你发给我,还是我自己去下载?”
“……嗯、我发给你吧。”舒檀眨眨眼睛,抿着唇有些腼腆的笑笑。
也不是第一次给别人看自己的论文,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就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厉宁述扶着膝盖站起来,觉得腿有些麻,低头看她还蹲着,便温声问了句:“能起来么?”
舒檀不能,她觉得腿麻,但又不好意思承认,于是点点头,“可以的,你先……回去吧。”
她相等厉宁述走了以后再起来。
厉宁述却没走,反而伸手去到她跟前,“搭把手?”
他的手掌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指腹有小小的薄茧,舒檀看一眼他的掌心干净的纹路,愣了一下,抬起头来,望见他眼里那点似笑非笑的揶揄。
像在嘲笑她的逞强。舒檀的脸刷地弥漫上一层薄红,忍不住撇一下嘴。
“快点。”厉宁述催了一声,男中音浑厚而有磁性,笑意若有似无。
舒檀没有再拒绝他的好意,而是说了句麻烦了,就伸手握着他的手掌,借着他的力气站起身来。
还没等她站稳,俩人就不约而同地松开手,相对无言,只有很淡淡的尴尬。
“那……”厉宁述想说什么,只发出一个音节,就被舒檀打断了,“你快回去吧,黑煤球跟小白都等急了。”
厉宁述看一眼已经蹲在门口等回家的两只猫,笑了声,点点头,“好。”
“咔哒——”
门锁响了一声,厉宁述拉开门,老黑和小白埋头往里冲,他也跟着走进去,走在前面的小白突然停下来,转身往回跑,赶在他关门之前,把雪白的脑壳挤出门缝,朝外头喵呜一声。
像是在和舒檀道别。她愣了一下,随即眉开眼笑,都忘了自己还腿麻,一个箭步蹿上前,伸手揉小白的头。
厉宁述只好又松开手,推开门,让她撸一下猫。
直到小白不耐烦地挣脱她,这才啧声道:“行了,回去吧,记得给我发论文。”
“好,好的,嘿嘿嘿。”舒檀撸到了猫,觉得真香,忍不住乐起来。
跟个傻姑似的,厉宁述心说,然后摇头叹了口气,伸手关上了门。
第二天上午,16床患者的淋巴结组织培养结果回报:马尔尼菲篮状菌 (3+),直接荧光镜检(+),舒檀看了以后,总算松了口气,赶紧出医嘱让护士给他把药用上:
“临嘱,伊曲康唑注射液,200mg,q12h,2天。”
“长嘱,伊曲康唑,200mg,qd,静滴,两天后执行。”
正指导着唐静静开医嘱,张璇就进来了,“舒檀,16床能确诊没有?”
“确诊了,马尔尼菲篮状菌病,医嘱正开着呢。”舒檀忙应道,边将医嘱单塞进打印机,边让张璇看检验结果。
张璇看了一眼,点点头,“待会儿我们查一下这个,叫学生们都去,难得见到这样的病例。”
顿了顿,又道:“陆标,邱文,你们也都去,虽然你们不像舒檀运气好能早早就亲自管一个,但多去看看总没错的。”
于是等到查房,一大群人呼啦啦一起往病房涌,声势浩大得很,将病房站得满满的,一直站到了门外。
“先跟你们说个好消息,检查结果出来,基本确诊了,不是结核,是马尔尼菲篮状菌病,现在的治疗方案是……”
舒檀在跟患者和家属交代最新病情结果时,厉宁述正趁着门诊病人还没来,一目十行地浏览着舒檀发给他的那篇论文。
然后打开电脑上的住院医师工作站,用自己的工号和密码登陆进去,搜索五年前的那份病历,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明明是舒檀管的病人,却挂在张璇的床上,原来当年那个值班医生是她。
都说呼吸科的张主任看病时很大胆,有时候甚至剑走偏锋,让人看着害怕,却又偏偏能取得很好的效果。
或许也只有这样大胆的人,才敢在明确病情后,仍然将这个病人交给一个研究生,不仅仅是有史教授在背后支持的缘故,还因为她对自己的技术足够自信,相信若是舒檀搞砸了,自己也能马上纠正方向。
所幸没有,厉宁述浏览着页面上漂亮的病程记录,遇到张璇,对舒檀来说,或许也是相见恨晚。
他忽然又想起自己借出去的那本笔记,也不知道她看得怎么样了,又能不能看懂。
要不然,找机会问问她?厉宁述想道。
“医生,厉医生,您快给我看看……太难受了……”门口这时匆匆走进来一个中年男子,手里抓着纸巾,不停地擦鼻子,鼻头被擤得通红,还不停地流清涕,坐下就开始不住打喷嚏。
他是厉宁述的老病人了,每次季节一转换,一准会出现在医院,看着不是什么很大的问题,却着实恼人又麻烦得很。
“来,搭个脉。”厉宁述笑着示意一下,,又问了些症状,觉得问题不大,便道,“先不给你开药,回去拿生姜和葱白武火煮沸,温服,喝了没效再过来。”
说着将写了方子的病历本又递回去。
第十六章 倒打一耙你最行。
四月一日,周一,昨夜刚下过一场雷雨,早起便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凉意。
“还有两个学生,你多要一个?”一大早,中医科的教学秘书杨大可就带着两个学生挨个门诊地询问。
一附院毕竟不是中医院,轮中医科的学生不多,有时几个月不来一个,有时又一次来一群,分起学生来就很让人苦恼。
问到的都说自己有学生了,“一个就够,多了怕带不好。”
杨大可心说屁的怕带不好,就是觉得学生多了麻烦,但也没办法,厉宁述隔壁诊室的同事陈子仪干脆建议杨大可自己都带了,“三楼操作不是挺多的么,有学生多方便。”
“我们都好几个学生了。”杨大可笑道,“你真不要?多一个人能多帮你干点活啊。”
陈子仪摇摇头,“诊室就这么大,人多了不好问诊,要不你问问厉师兄,他是不是还没学生?”
杨大可闻言一拍脑门,“哎哟,上周五他不在,我就把他给忘了,看我这记性!”
说着立刻往隔壁走,碰上从里面出来的门诊护士章秋月,拉住她袖子问了句:“里面没病人吧?”
“没,咋了?”章秋月反问一句,又看一眼他身后的两个学生,“我们科来实习生了?”
杨大可点点头,带着学生进去厉宁述办公室,“老厉,我给你送学生来了。”
厉宁述正在泡茶,闻言抬头,愣了一下,“......两个?咱们科这个月人丁兴旺?”
杨大可眼珠一转,嘿嘿笑了两声,“可不是么,我特地给你留了两个学生。”
说着指指两个学生,“康华,规培的,唐静静,实习的,都是中西医临床专业的,你都带呗?”
厉宁述将杯盖合上,让茶汤焖一会儿,然后似笑非笑地看一眼杨大可,“老杨,你这就没意思了,这么多年同事,我还能不了解你想什么?”
顿了顿,又问:“别人都有学生了?”
杨大可点头,“除了主任和不要学生的,都有了,这最后两个,你干脆一起带吧。”
厉宁述看看自己也并不宽敞的诊室,叹口气,点点头,“行吧,那这个月就让小章轻松点。”
诊室不大,平时都是厉宁述负责看诊开方,章秋月负责其他诸如跟患者解释怎么吃药的杂事,病人进来了,有需要的把门一掩,空间刚刚好。
可要是再多两个学生,未免太挤。
章秋月知道这个月两个学生时,也愣了愣,然后问道:“那……厉医生,我先跟他们讲讲诊室的工作制度?”
厉宁述点点头,“麻烦你了。”
刚说完话,就有病人来了,唐静静跟康华就被章秋月带到门口,简单说了一下厉宁述本人的工作安排,“周一到周四,上下午都有门诊,周五一整天都没有门诊,因为厉医生要回去学校上课,周末也是休息的,我们科会诊可能多一点,还有就是周一到周三,病人也比较多……”
等他们说完话再回到诊室,就听见厉宁述对坐在旁边的病人道:“给你开的是葛根乌梅饮[1],煮好以后当茶喝,没有改善再过来拿药。”
病人拿着处方去取药了,一边出去一边打喷嚏,康华见状就大着胆子问道:“老师,刚才那位病人是过敏性鼻炎?”
厉宁述闻言笑着点头说是,又道:“我这儿地方小,也没有太多要你们做的事,这样吧……你们一会儿去找陈护长,让她给你们拿把椅子,以后每天你们俩就轮流帮我开处方,刚好四天门诊一人两天,怎么样?”
康华和唐静静都应了,厉宁述又道:“至于给你们讲课,我可能讲不了太多,要是看诊时你们有疑问的地方,一定要提出来,这样才能学到更多东西。”
两个学生一起应了,厉宁述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后面的柜子里有书,平时没事可以看看。
正说着话,由于有病人来了,恰是前几天来过的老病人,说自己已经好多了,“就是想来问问,还要继续喝生姜葱白水么?那玩意儿不太好喝。”
“药哪有好喝的。”厉宁述笑了一下,又重新给他把脉,确认他的鼻炎已经进入稳定期,然后开了新处方,这次是玉屏风散。
白术、防风、黄芪,另外交代道:“你回去之后去买点粳米,注意不要买成籼米或者糯米了,然后呢,一剂汤药你煮两次,每次煮开后再小火煮二十分钟,倒出来晾一下,两次加起来能有一千毫升左右,用药汤来煮粥吃,可以长期吃的,改善体质增强免疫力。[2]”
病人点点头,“那......一次要用多少米?”
“50克。”厉宁述应道,又交代他,“你要是吃着还可以,以后就拿这个处方去中药房捡药,急性期发作的时候,还是要上医院来,这个只能是你急性期过了,没什么明显症状的时候巩固药效吃的,记得了?”
厉宁述怕他记不住,还又特地写在他的本子上,等他出去了,才转头问康华和唐静静:“玉屏风散的方歌记得么?”
俩学生愣了一下,最后还是康华反应得更快些,忙张口就背:“玉屏风散用防风,黄芪相畏效相成......呃、白术益气更实卫,表虚自汗服之应。”
“背得不错。”厉宁述满意地点点头,又嘱咐道,“一些常用的汤剂,比如麻黄汤、桂枝汤之类,还是要熟记,回去多背书,遇到了类似的病人我会抽查的。”
要是顾琅在此,肯定会说果真是罗老爷子的学生,爱抽学生背书这件事,可能是师门传承。
四月,按照原来的工作安排,舒檀要开始出门诊,以前也出过,但都是替同事顶班,这次不一样,是固定工作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