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向漠北从搁在身旁的藤箱里拿出药瓶,小心地给它受伤的腿上药,再将棉布条重新给它裹上,尔后到另一条腿。
他的模样认真且专注,和孟江南在那南街老榕树下初见他时他给那只小喜鹊检查伤势时的模样一样。
孟江南不敢也不忍打扰,便慢慢在旁蹲下了身,直到他帮橘狸奴两条后腿都上好了药将它放到门槛里侧的一个草窝里,才轻声道:“向大夫,谢谢你。”
她还要再说话,却见向漠北背起藤箱就豁然站起身,抬脚就走,根本没打算听她继续说。
“……”孟江南懵了,觉得向漠北这人实在太怪了,自己不能好好说话便罢,也不愿意听人好好说话。
眼瞅着他往后门方向走去,孟江南想起方才在街口看到的赵家人,猛地就站起身,以最快的速度朝向漠北追了上去,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胳膊!
向漠北整个人像被钉住了似的,定在了那儿。
孟江南想到他的脾性很奇怪,生怕他没听自己把话说完就又走了或把自己的甩开,一着急就顾不得太多,松开他的胳膊后转为两手紧紧抓住了他的左手!
这样一来,他大概就甩不开她了。
她一点儿都没察觉向漠北整个人都绷紧了,连手都僵了!
“喵——”被向漠北把窝安在门槛后紧靠着门框边的阿橘像是发现这外边游廊间的气氛不对劲似的,把脑袋伸长了从门槛上探出来,朝他们的方向看,长长地叫了一声。
“向大夫,你可是要到城北赵府去?”孟江南紧抓着向漠北的手,着急地问。
瞧着向漠北无动于衷,她更着急:“你别去!那儿很危险!”
孟江南正急得不行地解释,却发现向漠北只是慢慢地低下了头,看向她紧抓着他的双手。
孟江南以为他这是马上要将她甩开了,愈发急切道:“向大夫,我说的都是真的!赵家——”
她着急的话此刻戛然而止。
不是因为向漠北冷漠地将她甩开了,而是……他捏了捏她的手!
没错,他就是反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还轻轻地捏了捏!
孟江南发懵地捋不过来脑子时,向漠北又一次握着她的手捏了捏。
向漠北五指修长,孟江南的手小且手指纤细,他这把手一握,便将她的手完全地拢在了手心里。
因为紧张不安的缘故,她的手微微凉,有常年干活而致的微微粗糙,但却很……软。
就像她的手骨也是软的似的。
不知她身上的骨头是否也是这般的软?
这般想,向漠北的目光由她的手移到了她面上来。
只见她一脸的愣愣,像丛林里找不着北了的麋鹿。
向漠北看她,她也对上了他那双有如夜幕星河般的漂亮眼眸,使得她一个激灵,连忙就松开了他的手,心怦怦跳的同时脸也红得好像扑上了浓浓的胭脂,一时之间就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偏偏旁边屋子里的阿睿不知何时已经从微掩的屋门后边探出了脑袋来,正眨巴着眼看看向漠北又看看她,稚声稚气道:“阿姊你的脸好红好红哦!是不是拉大哥哥的手手羞羞脸了呀?”
孟江南的脸本来只是通红,这会儿却是红得能冒出了烟来。
她紧张又尴尬地低着头,并未瞧见向漠北此时微微扬了扬的嘴角,只是听得他语气淡淡道:“知道了。”
什、什么?
孟江南惊愣抬头,向漠北人已经往宅子后门方向走了去,只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再背着那只藤箱,而是从背上拿了下来放在了墙边。
孟江南看着被放下的藤箱,一惊又一喜,他没有背着藤箱出去,是不是说明他听进了她的话,不去赵家了?
但她还是不够放心,虽然觉得不妥却还是小心翼翼地跟在了向漠北身后。
隔了好几步跟在向漠北身后的孟江南没有看到他抬起方才被她握住的那只手凑到了鼻底。
他闻到了留在他手指上的淡淡红枣味,还带着极淡极淡的桂花清香。
他今日不曾碰过这些东西。
这是她手上的味道。
想必是吃了甜食没洗手。
向漠北情不自禁又再深嗅了一次这淡淡的香甜味。
就像……她给他的感觉一样。
孟江南跟着向漠北到这宅子后门便不敢再跟出去,只扒在门边探出半只脑袋露出一只眼观察情况。
毕竟对于赵家人,她从心底里畏惧。
她这辈子再不想见任何一个赵家人,听任何一件赵家事。
街口处,赵家的马车仍在那儿等着。
车上的人却早已等得不耐烦。
向漠北走到马车旁停了下来。
离得不近,孟江南听不到他说什么,只瞧见马车上的兰儿面色难看极了,不大会儿,马车便离开了。
瞧着向漠北转过身来往老街里走回来,孟江南连忙缩回头来,趁着他回到宅子前先跑回了阿睿身边去。
17、017
阿睿正蹲在那只后腿受伤的橘色狸奴面前盯着它瞧,见孟江南过来,他难过地问她道:“阿姊,这只大狸奴狸奴是受伤了吗?”
“嗯。”孟江南点点头,“它的两条后腿好像受伤了,不过向大夫已经给它上药了,它会好起来的。”
这会儿阿睿瞧见向漠北也走了过来,连忙问他道:“大哥哥大哥哥,这只大狸奴会好起来的对吗?”
“嗯。”向漠北从鼻腔里应声,听不出咸淡。
“那它有没有名字呀?”阿睿又问。
“阿橘。”向漠北拿起了方才放在墙边的藤箱,应道。
“……”孟江南看一眼那只正闭着眼懒洋洋睡觉了的橘色大狸奴,心想着敢情这狸奴是什么颜色就取什么名字?
“今日之事,多谢向大夫。”孟江南觉得这会儿正是说话好时候,赶紧抓住机会,否则迟迟都不能和向漠北好好说上一句话,“还有……”
还有今早间他请的媒人以及老廖头到孟家提亲议亲以及下聘定亲之事,她心中有无数疑惑,也有千恩万谢要道,可她根本没有往下说的机会。
因为老廖头来了。
他一脸高兴地跑过来,见到孟江南的时候有明显的吃惊,很快又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道:“哎呀!孟小姑娘怎么过来了?怎么过来了也不到前边去坐?”
“连这小娃儿也过来了?”老廖头也发现了阿睿。
在阿睿乖乖巧巧地叫他一声“爷爷”时,他更发现了阿睿脸上还留着的通红巴掌印。
老廖头心里头猜了个七八,却未多问,反是孟江南拉起了阿睿的手,朝他与向漠北福了福身,感激道:“向大夫之恩,小女子感激不尽,不敢多加叨扰,只是……只是小女子还想求一张向大夫方才说的阿睿该用的药的药方。”
阿睿也学着孟江南的样,朝向漠北深深躬下身,以示感激。
“向寻已经去抓药了。”向漠北将视线落在阿睿身上,顿了顿,又道,“孩子可留在这儿做休养。”
“怎能如此叨扰向大夫!?”孟江南一惊,连忙婉拒,“小女子——”
“阿睿。”向漠北打断了她拒绝的话,叫了阿睿一声。
阿睿对这个会给小鸟儿大狸奴治病的大哥哥印象好得不得了,听他一叫自己,当即响亮应声道:“嗯嗯!”
只见向漠北在他面前蹲下身来,随后附着他耳畔说了些话。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即便孟江南就站在阿睿身旁,也什么都没听清。
少顷,阿睿扬起小脸来看她,欢欢喜喜道:“阿姊,阿睿在大哥哥这儿住着等阿姊过来哦!嗯……还可以帮阿姊照顾大哥哥哦!就不和阿姊回去了!”
“……!?”孟江南的脸瞬间红透,这、这人究竟和阿睿说了什么!?
偏还听得阿睿一脸认真地掰着自己的指头自言自语分析:“这里是大哥哥家,阿姊过几天就要嫁给大哥哥了,嗯,就是带着到大哥哥家里来和大哥哥一块儿住,那阿睿就可以在大哥哥家里等着阿姊过来住!”
阿睿说到这儿,又扬起脸来看她,还冲她咧嘴一笑,然后叮嘱她道:“阿姊要快点儿过来住哦!”
“……!!”孟江南想找根地缝儿钻进去,这孩子怎么什么都说!
其实,把阿睿留在向家就目前而言,的确是最好的办法,毕竟她不知道孟青桃或是孟家宅子里什么人会再对阿睿不利。
在孟家她的确无法确定究竟能否护阿睿周全。
若是再发生像这次一般的事情……
女人的嫉恨之心可以使人扭曲,她不敢拿阿睿来玩笑。
但就这么把阿睿留下,于情于理都不合,且她从他这儿已经索要得太多,多到她不知自己能不能还得起这份恩情,如今还要给他再添麻烦……
如此得寸进尺的事情,她不能做。
“阿睿,不得胡闹。”孟江南定了决心,轻斥了阿睿一声。
老廖头此时却在旁边打岔,他盯着阿睿,揉揉他的脑袋,笑眯眯对他道:“小娃儿,你可不能再叫大哥哥做大哥哥咯,该改口咯!”
阿睿在这向家一点儿不拘谨,完全不像在孟家一样总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听了老廖头的话后他好奇地眨巴眨巴大眼睛,不解道:“那我应该叫大哥哥做什么呀?”
老廖头正要回他应该叫做“姐夫”,只听向漠北已经一本正经开口:“叫爹。”
“……!”老廖头不得不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了。
“……!”孟江南差点一个没站稳给栽到地上去。
总之,他们看向漠北的眼神已经惊到了天上去。
唯独向漠北神色不变。
阿睿也惊了一跳,但与老廖头以及孟江南不同,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更多的是兴奋,但只是转瞬,他眼中的兴奋便像火花一般消散去,他巴巴地看了孟江南一眼,然后低下头去,摇了摇。
孟江南看阿睿这般小心又难过的模样,感觉心被人狠狠拧了一下,疼得发酸。
她不知道向漠北对阿睿的事情知道得多少,但她知道阿睿心中在想什么。
她紧了紧阿睿的手,用力抿了抿唇后轻声惴惴问向漠北道:“向大夫你……当真不介意么?”
她的声音细又软,极为好听,和着紧张与不安,娇娇怯怯,入着向漠北的耳,致他的心神漾了漾。
他却未予回答,甚至看也未看她一眼便将视线落到了阿睿面上,淡然道:“无妨。”
阿睿正仰着小脸看着他,乖巧得让人心疼。
孟江南怔怔看着神色认真不似玩笑的向漠北,那本是紧握着阿睿的手不知不觉间慢慢地松了开来。
因向漠北仍蹲在地,是以她并未看见他此刻正对阿睿扬了扬嘴角,微微笑了起来,她只见前边还摇着头的阿睿忽地就扑到了向漠北的身上,抱着他的脖子,兴奋得像只小鸟儿,开怀唤道:“爹爹!”
孟江南下意识想将阿睿扯回来,可看他欢快的模样,她终是如何都伸不出手,心中对向漠北感激更甚,不禁哽咽道:“谢谢你,向大夫。”
入夜。
孟江南知道自己今夜若是再无法好好入睡的话,明天她走起路来时脑袋指该天旋地转,可听着屋顶滴滴答答的雨声,她始终难入眠。
她在想阿睿在隔壁向家是否已经睡下了?会不会想她了正在偷偷哭?会不会后悔了想回来但是不敢说?
她又想到了四年多前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她从门外满是雨水的冰冷地上抱起他时的模样。
只有四个月大的他还在襁褓里,整个襁褓连同他小小的身子都被雨水浸得湿漉漉的,他才丁点大的小脸被冻得通红,小小的他连哭声都是细细的,在那个大雨的夜晚根本听不到他在哭。
若不是有人拍门,已经打算睡下的她根本不会打开门,也就不会发现被扔在门外的他。
只是她打开门时,除了嘤嘤哭着的他,黑漆漆的整条街上再无第二个人,显然是被遗弃了。
初时她并不打算理会他,因为以她一个尚未出阁的卑微庶女,连自身活着都已显得吃力,若是再带着一个襁褓婴孩,莫说这孩子她养不养得起,她的名声也会因此给毁了。
可看着那个被大雨淋着浸着的孩子,她始终是过不了自己良心的那一关,上前抱起了他。
小小的他被抱起后登时不哭了,甚至还冲她笑了起来。
看着他冲自己笑,那个时候她就在想,无论多么艰难,她都会养大这个孩子。
可是啊,在这个根本容不下她的孟家,养活一个孩子何其艰难。
她过得苦,阿睿也过得苦,可他却又很懂事似的,直到她被迫嫁到赵家为妾之前,他都没有生过一场病,从不胡乱哭闹,省了她太多太多的心。
哪怕再苦再难,他都跟在她身边活了下来。
也因为确是苦,是以她的阿睿虽已长到四岁将半,却是生得瘦瘦小小,看起来才如旁人家三岁多些的孩子一般。
孟家上下都知道她捡了个孩子,除了吴大娘是真心劝她把孩子送给别人外,孟家所有人都是在看她笑话,看她为了个野孩子毁了自己本就不见得好的将来,蒋氏也不嫌阿睿多吃孟家一口饭,反正吃的都是她孟江南的那一份饭菜,孟家不过是多出一张床板而已。
这孩子养大了,还能给孟家当牛做马的,也不算亏本生意。
至于孟岩,只要她不让这孩子出去丢人现眼,他也懒得管。
而这孟家人心里都明白的事情,外边的人却不会这么想,若是看到她领着阿睿这么个孩子,只该认定是她未婚先孕生下的野孩子。
所以,她从来不敢带阿睿出门,也不敢让他出门,她不仅仅是担心自己被人说三道四,更多是害怕孟岩知道后会将阿睿赶出孟家。
就像阿睿一直想要叫她一声“娘亲”,她却从来不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