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翡顺手理一理腰间玉佩,望进明朗眼中。明朗眼内微微发红,眼神迷茫,显见还是糊涂的。
明朗怯怯与他对视,一些记忆片段涌上来,忽然笑了,“子磐哥哥……”忽而又皱起眉头,眼中充满不安,呆呆看着容翡,欲言又止。
容翡静站着。现在明朗没抓着他了,可以走了。
“子磐哥哥。”明朗喃喃道。
“说。”容翡道。
“子磐哥哥不喜欢我,不让我留在国公府。”明朗眼睛望着半空,自言自语道。
容翡未说话。
明朗看了半空一会儿,眼珠转动,又看见了容翡,有点呆呆的,忽然半撑起来,从被中伸手,拉住容翡的衣袖,轻声道:“别赶我走,子磐哥哥,我会听话,会很乖,你别赶我走,好不好?”
两个侍女跟着太医去取药煎药,房中只剩容翡,明朗,安嬷嬷与常德四人。已是夜晚,华灯初上,烛光闪烁,映照在眼里,像是点点星火。
其余人俱未出声,安嬷嬷想说点什么,却仿佛不知该如何开口,索性沉默。
“不想回家吗?”半晌,容翡淡淡道。
明朗摇摇头,喃喃低语:“祖母没了。没有家。”她轻扯手中衣袖,抬头仰望,“我真的听话,保证不添麻烦。子磐哥哥,不要赶我走,可以吗?”
如果她又哭又闹,或使些小手段,容翡定然拂袖而去,或置之不理。向他哀求过的人太多了,但从未有人像明朗一样给过他这种感觉。
那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好像心底某个地方忽然一软。
容翡道:“让她躺好。”话是对安嬷嬷说的。明朗半爬起,只着单衣,被子滑落,后背露在冬日的夜里。
安嬷嬷应了声,上前扶明朗。
明朗犹自不放手,怔怔看着容翡,眼中隐有泪光。
容翡终于道:“知道了。不赶你走。睡好。”
明朗还是怔怔的,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立刻笑了,又带着犹疑:“真的?是不是哄我的?”
容翡扬了扬眉,“睡好。不听话便作废。”
“听话!听话的!”明朗立刻躺平,乖乖让安嬷嬷盖好被子,满脸疲惫,却带着笑容,仿佛心满意足的坠入梦境。
外头传来脚步声,侍女捧着药方进来,呈于容翡过目,容翡看了一眼,点点头,吩咐道:“好生伺候着。”又对安嬷嬷微一颔首,旋即带着常德离开。
安嬷嬷总算松了一口气,容翡在,尽管什么都不说,也不曾发怒,却总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不过他亲自来看明朗却是未想到的。夫人病着,她以为顶多林嬷嬷会过来一趟。
明朗已经睡熟了,睡梦中又微微皱眉,依旧不太舒服。
安嬷嬷替她掖了掖被子,叹口气,“折腾人的小祖宗哎。”
又想起刚刚容翡的应承,想必是哄病人罢了,做不了数。
安嬷嬷又叹了口气。
容翡径直回了院,那是他日常所居之处,从听竹轩出来后,便搬了回来。路途中让常德先去容夫人处回报一声,让她放心,自己则坐到书房案后,继续处理未完的事务。
他这一病,耽误了许多事。唯有抓紧时间,尽力弥补。虽在家中静养,工作量已酌情减量,却依旧每日有匆匆忙碌之感。
许久之后,常德轻手轻脚进来,躬身道:“公子,时候不早了。”
容翡嗯了一声,仍低着头,直至阅完手中卷册,方放下来,揉了揉太阳穴。他的身体恢复的不错,但毕竟病过一场,想彻底恢复如初还需假以时日慢慢调理,如今暂比不得从前。容翡有些疲累,却不知为何,还并不想睡,望一望外头灯光,站起身来,走到门外。
今年冬天天气一直不太好,自入冬以来,便不曾见过几日太阳,时不时狂风大作,又是数日大雪,彻骨寒冷,无论白日黑夜,总是阴沉沉冷冰冰的。
容翡站在廊上,眺望黑色的夜空,无星也无月,这旷天之下,唯有园中几盏灯火照亮方寸之地。
那灯火让容翡想起一双清澈的双目,明亮,柔软,天真,望向他时好像总是充满怯意,却又带着希冀与期盼。
常德静静随侍在身后,忽听容翡道:“去打听下伯府的事。”
常德跟随多年,自有默契,当下会意:“有关朗姑娘吗?需要事无巨细吗?”
容翡想了一想,道:“不必深究,以免引人注意。”
这不是件难事,翌日午后,常德便带来消息,于容翡空闲时禀报。
“……老夫人西去后,朗姑娘于去年冬日回到伯爵府……”
“在府中过的如何?”容翡问道。
“据说朗姑娘刚回来时神思恍惚,有点……呆症,身体亦十分孱弱多病。好在那明夫人悉心照料,名医名药的调理,方慢慢好了起来。”
容翡正喝茶,闻言道:“哦?”
常德道:“朗姑娘的娘亲与明夫人之间曾有不合,如今外头说明夫人不计前嫌,菩萨心肠,这倒不见得她真如此,但朗姑娘由老夫人一手带大,想必她也不得不好好待之。”
伯爵府的爵位由老伯公一手挣来,明老夫人也功不可没,老伯公死后,明老夫人在府中地位不言而喻,虽放权儿子儿媳,于情于势,应仍旧倍受尊敬。她自小抚养的孙女,即便是个庶女,也自是不同,少不得另眼相看。
容翡对如今伯爵府的主人明远山有几分印象,面容与性情俱属平庸,政绩上毫无建树,还是棵墙头草,人云亦云……另一方面来说,倒也是个老实人,并无恶相。至于那明夫人,知之甚少,偶有听闻,是个擅应酬会钻营的,但京城官宦家中这种女人多的是,不足为奇。反倒越是这样的人越注重名望,不敢随便苛待谁。
容翡想起明朗不怎么说过明府,却常常提起祖母,想一想,也
是人之常情,自幼在祖母身边长大,感情自然深厚。但明府毕竟也是她的家。
容翡慢慢喝茶,沉吟片刻,做了决定,随即起身,出了正院。
小院中。明朗软绵绵的趴在桌上,脑袋枕在臂膀里,双眼望着虚空,一脸生无可恋。她已退热,只是还提不起劲来,早上擦过身子后,便这么趴着。后头两个侍女一边换被褥一边笑。
“……是呀,姑娘就那么死死抓着公子,嘴里一直喊着祖母祖母。”
“公子便只好站着,让姑娘那么拉着,足足半柱香呢。”
……
“姑娘说玉面罗刹的时候,奴婢都快吓死了……我们站在后头,也不知公子当时是何神色……”
“别说你们,我这老婆子都快吓死了。”安嬷嬷道。
侍女们本没这么嘴碎,是安嬷嬷先提起,昨夜的事又实在新奇,便忍不住你一句我一句的将昨晚情形大致复原。
几人当做笑谈,明朗却听的想再度昏过去。
是是是……吗?
我我我……真的那样做了吗?
我没有……我不是……那是梦……
“以前生病也没见你这么闹腾过,这回是真病糊涂了吧。”安嬷嬷道,显然还有点心有余悸。
明朗缩了缩脖子,如一只小鹌鹑埋在臂弯里。她以前生病的确不曾闹腾,顶多拉着祖母哼哼两声,这次是怎么了,竟哭哭叫叫的,还做出那些举动。真是烧糊涂了吗。明朗想象着当时的情形,只觉得实在是,实在是,实在是……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
“还好公子没有怪罪。”安嬷嬷笑道,“夫人说公子是个面冷心软的,倒也不假。”
两个侍女笑笑,没有接话。
安嬷嬷倒了一杯茶水,递给明朗,“你说,那些话,可能算数?”
“什么?”明朗恹恹的,一时不明其意。
安嬷嬷看看那两侍女,压低声音道:“就是答应你留下来的事。”
明朗声音闷在臂弯里,“……不算数吧。”那便跟人醉酒后一样,说的话要么哄人要么哄己,说者醒后可能便忘得一干二净,而听者自也不必当真。小时候隔壁的王婶总这么念叨喜欢喝酒的王叔。
安嬷嬷低叹:“想也是。”
明朗却心思不在这上头,只想着以后可如何见容翡,玉面罗刹这种事真的太放肆了,昨日没怪她,会不会秋后算账……
外头忽然响起声音,众人都循声望去,明朗亦抬眼,便看见一道熟悉身影出现在门口,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竟是容翡。立刻惊的坐起。
两侍女也是讶然,昨日公子方来过,今日又来了,颇是稀奇。当下忙去准备茶水,却听容翡道:“我一会儿便走,不必忙了,都出去吧。”
侍女忙行礼,退了出去。
常德立在容翡身后,容翡自到桌前坐下,安嬷嬷扶明朗站好,要行礼,容翡道:“不必多礼,坐下吧。”
明朗便挨着凳沿坐下了,悄眼看容翡神色,容翡背着光,面上依旧讳莫如深,看不出什么来。
容翡亦打量明朗,问:“好些了?”
明朗轻声回道:“好多了。”
容翡便点点头。一时无话。
明朗鼓起勇气,想着如何开口,不管别人计不计较,昨夜的失礼之举,总要给人说声对不起,正要开口,容翡却先一步说话了。
“我来,是有件事要问你。”
容翡道。
第18章 . 问询 养一个姑娘总是养得起的
“我来,是有一件事要问你。”容翡道。
明朗看着容翡,面带疑惑。他的语气虽然一如平常,但既然刻意来问,想必不是小事,连带着明朗无形中紧张起来。
“留在容府,属你自愿吗?”容翡一手食指轻叩桌面,问。
明朗一愣,安嬷嬷显见也未料到竟是这一问,旋即意识到什么,正要开口,容翡却看都未看她一眼,只盯着明朗,道:“你自己说。”
“说实话。”容翡又道。
明朗与容翡四目相对,须臾,明朗点点头,轻声而清晰的回答:“是的,是我自愿。”
既没有解释什么,也没有多做强调。
容翡的目光始终在明朗脸上,又看了一会儿,方敛了眼神,微一颔首,道:“我知道了。”
明朗呼了口气,这才察觉到刚刚那一瞬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容翡的双眸平常虽清冷,却多半平静,但一旦有事,认真起来,他的目光便会像一把刀,似要刮掉人一层皮,又似一盏火力十足的灯火,要照到人内心深处。这样的锐利之下,任何谎言和掩饰都无所遁形。明朗恰像一张白纸,纯净而真实,无形中承受住了这种锐利。
明朗想留在容府,其中原因不足为外人道,却是她内心最真切的意愿。
“既如此,你若想留,便留下。”容翡淡淡道,顿了顿,又道:“既留下,日后在府中不必太拘束,随意些。”
明朗一时有点懵,未完全反应过来,只点点头,道:“哦。”
容翡站起身,不再多说,看了明朗一眼,微一颔首,这便转身离开了。
他匆匆来,匆匆走,停留不过片刻,却如飓风过境,留下的震动与影响,久久不能消散。明朗与安嬷嬷站在房中,面面相觑,俱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了个措手不及。
这就留下了?
天地一片白茫茫,依旧是雪的世界。树枝上有些雪渐渐融化,融成晶莹剔透的水滴,慢慢坠落。容翡走在回院的路上,一边走一边吩咐常德将此事告知容夫人一声,这属内宅之事,他向来不管,此次已属破例,也到此为止,日后不再打算插手。
常德应着,却欲言又止。
“说。”容翡斜睨一眼。
常德笑道:“公子不是向来不喜欢冲喜这种事吗?怎的这回倒把人留下了。”
“其事不正,其人无罪,池鱼堂燕,一码归一码。”容翡淡淡道:“况且,偌大一个国公府,养一个姑娘总是养得起的。”
常德忙道:“是。”
容翡不疾不徐,靴子踩在路边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声响,“暂且先养着。吩咐下去,不得怠慢。”
常德应着是,心道:哪敢啊,这可是公子亲自开口留下的人,哪个没眼色的敢怠慢。
多年后,当容翡回首往昔,许多事已模糊不清,唯独这日的情景却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只因这一日他无意中,而又冥冥中做了人生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明朗当下当然对这些一无所觉,她依旧与安嬷嬷两人沉浸在懵然中,大眼瞪小眼。高兴理应是高兴的,然而这就像天上掉了个馅饼,将原本最担心最困扰的事一下子给解决掉了,多少总有点不踏实,像做梦一般,实在是太猝不及防,太快了……
于此有同感的还有容夫人,一听闻消息,便将明朗叫了过去,笑眯眯的拉着明朗道:“我这不是做梦吧,正愁着用个什么法子说服阿翡,这就解了!甚好甚好。”
明朗笑起来,容夫人这么一说,她终于有了真实感。确实是可以留下了。
容夫人今日精神稍好了些,端详明朗,一直笑着:“我就说阿翡这人吃软不吃硬,果然果然。”又道:“甚好甚好。”
明朗听的不是太明白,便跟着笑。
“以后就可以天天看见你了,可真好。”容夫人道:“日后叫你小朗可好?”
明朗自然应是。她此刻也很开心,初见容夫人她便颇感亲切,真心喜欢这位容府主母,也能感觉的到,她对自己真心实意的喜欢。
明朗道:“以后我日日来给夫人请安。”
“好好好。”容夫人笑道:“看来以后这日子不会寂寞了。等过两日,去一趟忠祥伯府,见你双亲一面,这事便这么定了。”
明朗点点头,她还有点忧虑明夫人会不会在这关头使绊子,安嬷嬷却分析道,此番是容翡亲自开口留你,你二人双方意愿统一,明夫人断不会这种时候犯蠢,得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