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柔弱无助的小孩了,很多事都可以自己解决了,然而这种时刻,唯有看见他,仿佛才能安心。
“子磐哥哥,你回来啦。”
“嗯,回来了。”
容翡习惯性抬手扯一扯那红绳,铃铃铛铛,如每个归来的时刻。明朗尽管满腹忧虑,听见这声响,却不禁笑了。
“笑什么?”容翡瞥她,往正院走。
明朗走在他身侧,摇头:“没什么。”
她只是忽然发现,很多事,不知不觉已成为习惯,举手投足间,那么自然随意,仿佛他们从来便这样,永远会这样。
进了厅堂,烛光闪烁,明朗正要开口,望见容翡脸色,却心中一沉。
容翡向来不大喜怒于形,但在他身边多年,开心还是生气,明朗往往能从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察觉出来。
此时的容翡面容平静,眉头却微拧着,显然心情不郁。
他在为何事心烦?
仆役们伺候容翡洗面净手,摆上晚饭,两人于桌前就坐,同往常一般吃饭。
明朗扒了两口,少见的食不下咽。观容翡,亦是味同嚼蜡的模样。
他在为什么而烦忧?公事,还是有关于自己的事?如果能让他烦忧,显然事态已至比较严重的地步。他为何不对自己说起,是没说的必要,还是已成定局,他不知如何开口?
明朗乱七八糟的想着,端着碗,忘了吃饭,呆在那儿。
“怎么了?”
容翡很快察觉到明朗的异常,抬眼看她。
“我不要嫁二皇子!”明朗心中正想着,被容翡一问,脱口而出。
容翡一顿,明显意外,“你如何知道?”
“……飞飞说的。”对不起了飞飞,明朗心中暗自朝赵飞飞道歉,此际只想弄清真相,追问道:“她说的是真的吗?”
容翡却道:“好好的公主,偏偏长了一张嘴。”
明朗:……
容翡面上云淡风轻,心中却颇为躁郁。
今日朝会过后,皇帝留下容翡与两位皇子,并几位大臣,到内宫中议事。其中便有陈阁老。其孙之事让他心神交瘁,耿耿于怀,虽说这事是陈录自作自受,倒霉撞上公主,然则后续的强硬追责则出自容翡手笔,打着为公主的名号,公报私仇,滴水不漏,步步紧逼……他想尽办法,总算保住孙子一条小命,但日后入朝为官则是妄想。
早知容翡心狠手辣,陈阁老属赵蕤之阵营,平日里虽有不和,却避免与容翡正面冲突,然而还是撞到了他手里。
议会中,陈阁老争锋相对,容翡倒仿若无事,一派云淡风轻,四两拨千斤,议事一结束,陈阁老便拂袖而去,衣袖差点甩到容翡脸上。
袍茉
众人皆心知肚明,事关天家颜面,无人敢提,纷纷告退,只余赵蕤之赵鸿之与容翡几人。
皇帝看着陈阁老背影,浓眉微皱。
赵蕤之闲话家常般:“近日京中风气整顿颇有成效,坊间交口称赞,都道瑞王英明。”
赵鸿之掌管礼部,闻言微微一笑:“谬赞谬赞。”
只当赵蕤之要拐弯抹角为陈阁老开脱,未料赵蕤之话锋一转,道:“那日在平康坊与阿翡和三弟一起的姑娘,可是明府三小姐?”
赵鸿之当即一愣,看向容翡,容翡目光微微一沉。
赵蕤之满面笑容,道:“明姑娘一身男装,当真惊艳。”
容翡不语。
赵蕤之道:“当日惊鸿一瞥,至今念念不忘。”不待余人反应,竟直接转向皇帝,拱手行礼道:“父皇,实不相瞒,儿臣心仪明家三小姐,儿臣亦打听过,明家三小姐尚未婚配,儿臣有心纳娶明家三小姐……”
“不可!”
“不可!”
两道声音响起,却是容翡与赵鸿之同时出声。皇帝眉头扬起,望向二人,目露疑惑。
赵鸿之出言阻止倒说得过去,他与赵蕤之向来怼来怼去,这容翡却从来四平八稳,遇事不动声色,如今这情况倒是新鲜。
赵鸿之倒仿佛不意外,扬眉一笑,抬手,示意容翡说。
容翡面色如常,不疾不徐,开口道:“顺王既已打听过,想必知道明姑娘如今仍居我府上,尚是我容府之人。当年冲喜之约还未结束,这婚配之事便还不宜另议。”
冲喜娘子的约定自然大家都有所了解。主家留下冲喜娘子,供奉家中,几年后,双方若仍是无意,自然可各自婚配。而约定期限未结束之前,冲喜娘子仍应以主家为重,不可擅自离开或婚配。
当然,这种事并无律法明确规定,存在很大随机性,种种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但视情况而定。
赵蕤之闻言一笑:“据我所知,明姑娘在容府多年,阿翡如今也彻底病愈,按理,她也该归家了。怎的,阿翡莫非舍不得?”
赵蕤之以打趣的口吻道:“难不成这几年朝夕相处,你与明姑娘之间……”
他这么一说,皇帝来了兴致,看向容翡:“哦?”他依稀中有点印象,那女孩儿长的乖巧,跟明远山不大像,大约相貌承自她母亲。这么一想,似乎在容家好几年了,容翡迄今为止还不曾跟别的女子有过什么瓜葛,这明家姑娘便让人十分好奇。
容翡面沉如水,淡淡道:“臣曾允诺,去留全随她意,她想何时走便何时走。而至于婚配,乃人生大事,臣以为,应先问过姑娘本人方是。”
赵蕤之脸上露出不以为然,正要再说,容翡却倏然话锋一转,道:“那日若我没记错,顺王应在大理寺办差才是,怎会出现在平康坊?”
皇帝会意,顿时脸色不悦。
赵蕤之忙道:“凑巧路过,见巡城军出动,便好奇过去看看,未料碰上你们。”
容翡点点头:“原来如此,倒真巧。”
他点到为止,不再多言,皇帝皱眉,厉目瞪了赵蕤之一眼,那其中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赵蕤之一头冷汗,皇帝虽希冀多子多孙,却不代表能够容忍皇子在外胡作非为,流连烟花之地更为不像话。当即连番解释,不敢再多言。
经此一来,他不好再提明家姑娘,皇帝也仿佛忘记了,未再问起,此事便不了了之。
出了兴庆宫,容翡疾步快行,匆匆往外走,仿佛急着回去。夕阳照在他身上,勾勒出修长身影,也照在他沉郁的眉眼上。
赵鸿之走在他身侧,道:“这次陈阁老受创,皇兄无力回护,便找些事来膈应,啧啧,当真小人之心,上不得台面。”
接着道:“倒是想法清奇,竟将注意打到小朗头上。”
容翡一径沉默,并不搭话。
赵鸿之却是一笑,道:“不过想想,小朗确实也到年纪了,你如何打算?送她归家吗?她家人没接她回去吗?”
明远山虽是伯爵,在朝中不过挂了个虚职,平庸无能,几乎是让人忽略的存在。容翡将明朗从明府那场生辰宴带走后,明府几次试图递贴上门,明远山亦几次朝后相见欲攀谈,都被容翡不冷不热挡了回去。
这些年明朗从未提过明府,若想回,早就回了。
明远山倒也识趣,也或许心中有愧,后来便不再问起,向外人说起,只道女儿在容府,自然一切放心。
赵鸿之忽然道:“阿翡,要不将小朗嫁给我吧。”
容翡脚下一刹,冷冷瞥向赵鸿之,赵鸿之随即停下,一本正经道:“咦,怎么不走了……不行吗?比起皇兄,我可算良人,你看,我府中不过两房,我也不像皇兄那般风流多情,又与小朗本就相识,日后定会好好待她。且嫁到我府中,也方便与容府走动,实在一举两得。”
容翡想说什么,却忍住了,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与赵鸿之拉开距离。
赵鸿之却紧紧跟上,“我也不配?阿翡你想说什么,怎么不说,你我之间,但说无妨嘛。”
于是他得到了一个字:“滚!”
赵鸿之哈哈大笑:“好久没听见你骂我。阿翡,你这般生气,究竟为何?”
容翡目视前方,侧颜冷峻,一言不发。
“话说,你还是不预备成亲吗?”赵鸿之仿佛不见容翡的不耐,兀自道:“早几年局势严峻,你有所顾虑。但如今这两年,我们羽翼渐丰,已有八成把握,你大可不必像之前那般谨慎小心。”
容翡脚下不停,冷道:“时局未定,你莫放松的太早了。”
赵鸿之道:“你我多年情谊,人生短短几十秋,我只是不希望你一直孤家寡人。否则,我也觉得对你不起。”
容翡加快步伐,斜睨他一眼。
赵鸿之嘿嘿笑:“你舍不得阿朗?为何?是如父亲舍不得女儿那般,还是哥哥舍不得妹妹那般?又或者是其他那般?”
他的话里笑里都带着促狭之意,好不容易抓到点可以调侃容翡的东西,便不轻易放过。
容翡薄唇轻抿,那样子分明有点忍无可忍,道 :“我们容家之事,不劳瑞王殿下费心。有这等闲心,不若多花在正事上,以免功亏一篑。”
“我只是好心提醒你,小朗总有一天会嫁人。你终会面对那一日——哎哎,你走那么快干嘛,急着去哪儿?!”
容翡终于摆脱了聒噪的赵鸿之,出了宫门外,上马车,打道回府。
一路上面色沉郁,心中莫名烦躁,直到回到小容园,那抹熟悉的身影同往常一般扑到身前,听见那熟悉的问候,看见那熟悉的笑颜,那一瞬间,心上陡然轻松不少。
她还在。
今日宫中之事,容翡未打算告诉明朗。那些糟心之事,她不必知晓。
谁知却被赵飞飞给提前捅过来了。
看来禁足还是禁的不够。
明朗脱口而出:“我不要嫁二皇子。” 面上难掩焦急之色。
容翡本也知道她不愿意,但眼下亲耳听见这一句,却又是不同感受。他勾勾唇,却未笑出,耳畔浮现出赵鸿之的声音。
“小朗总有一天会嫁人。”
容翡看着明朗,慢慢道:
“不想嫁二皇子,那你想嫁给谁?”
第67章 . 六七 六七
“不想嫁他, 你想嫁给谁?”
容翡问道。
明朗被问的一愣,什么意思,难道这事已成定局?联想容翡今日的沉郁, 她登时慌乱起来。
“没,皇上没同意。”容翡马上明了她心中所想, 先安抚她。
明朗松了一口气。
容翡略一停顿,道:“或者说, 不愿意嫁给二皇子, 你想嫁给什么样的人。你, 终归要嫁人的。”
明朗已放下碗筷,没了吃饭的心思,一阵晚风吹来, 烛火摇曳,明朗在那摇摆不定的光明中怔怔看着容翡,两人四目相对,眸光中映着彼此的面容。
这是不久前容姝儿也问过的问题。
你想嫁给谁。你想嫁给什么样的人。
那时心乱如麻,无暇多想, 此时心跳如鼓, 不知所思。
明朗只觉眼前似有一道迷雾,缥缈雾气之后藏着一个答案。似远山青黛, 雾里看花, 不太真切, 又似清风明月,雨后彩虹, 呼之欲出。
“……不嫁。我不要嫁人。”
明朗说。
容翡不语。
明朗自己也知道这只是赌气的话,女孩儿大了,总要嫁人的, 即便真的不嫁,说给他,也只是叫他为难而已。
明朗勉强笑了笑,道:“我,我还不急。”
明朗眼中映着烛光,两团小小的火苗像两颗星星般,尽管不开心,却依旧光华流转,美目动人。容翡凝视明朗双眼片刻,移开目光。
“嗯,不急。”容翡说:“放心,不会让你乱嫁。先吃饭吧。”
明朗完全不饿,却仍旧陪容翡吃了一碗,之后两人没再说起这个话题。此事便好似这般揭过了。
赵飞飞那日回去后便了无音信。直到三日后,方重新出现。
“倒了大霉,不知哪个天杀的,告诉了父皇我偷溜出来的事,本来求求父皇就能出来,结果又被多关了几日,还让人时时盯着我偷懒,这几日抄佛经抄的手都快断了。”
赵飞飞捧着手,咬牙切齿,那日在外偷听,虽被人发现,但她溜得快,宫人并未敢确定是她,而当日她跑来小容园,不过片刻功夫便返回宫中,更不大可能被发现,“待我查出那人是谁,定要剥了他的皮!”
明朗同情的帮赵飞飞揉了揉手腕。
从赵飞飞那里,明朗也再一次确定,二皇子求娶之事确被皇帝驳回。此事起的突然,结束的也十分迅速。
众人皆道虚惊一场,然则就像一阵风,在不为人知的湖面,悄悄刮起了一道涟漪。
此次三人元气大伤,心有余悸,暂且不敢到处乱跑,便终日都待在明朗院中。反正只要几人在一起,便有说不完的话,也有许多事可以做可以玩,又有明朗做的各种好吃的,日子倒也不难过。
赵飞飞每日早来晚归,有时晚上还干脆留宿,完全把这里当成了另外一个家,比在皇宫待的时间都要多。
一晃春假结束,马上要复学了,几人却都不再想去书院。
反正高馆所学都全在个人技艺上,这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且每个人喜好与擅长不一样,高馆无法□□导,许多人便都回家,自由学习。每月到高馆中报道一回,直到结业。
容静儿爱好女红,终日在家绣绣缝缝,偶尔过来与明朗几人待上半日。
明朗几人对琴棋书画都无特别喜好,尤其赵飞飞,好不容易熬到不用再学,立刻丢开书本,一个字都不想再看。明朗与容姝儿按部就班的学完,课业尚算优秀,虽无精进的想法,但书还是要读的,不可荒废。
于是每日早上,几人还是读一读书,读完书,再行其他。
“小朗,今天吃什么?”
初夏之际,阳光灿烂的刺眼,这个时节,百花盛放,万物茂盛,能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而吃这件事,每人口味各异,也取决于跟谁吃。赵飞飞在宫中自然锦衣玉食,然而总是一个人吃饭,即便顿顿珍馐佳肴,也不过了了。跟好友们一起吃饭,即便粗茶淡饭,却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