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雎安并非肥肉,他是难啃的骨头。
“你们别吵了。”雎安语气平淡地说道:“你们以为如果那天不是我有意退让,你们真能反噬得了我么?”
他的话如同水入油锅,那些黑雾沸腾起来,恶语声愈发喧嚣。
雎安神色不变地坐于星海之间,身披星辉安然地听了一会儿他们的怨语,然后说道:“我听你们说了那么久,你们要不也听我说说话?”
“听我说说我的姑娘,可好?”
“七年不见,她长高了。”雎安抬起手,食指和拇指间比了大约两个指节的宽度:“她长高了这么多,不过也可能是换了一个身体的缘故。”
“性格没怎么变,他们都说现在的她很好看,可惜我看不见。”
“我的姑娘,她终于回来了。”
有一股黑雾从群体中分出来,在他身边游走一圈后,以晦涩而尖酸的语气说道——可是她不肯告诉你她的身份,她根本没想留下来,她还是要抛弃你!
“所以呢?”
黑雾慢慢贴近雎安的耳朵,在他耳边低语道——你也知道对她来说你意义重大。只要你说喜欢她,你没她不能活,不管她喜不喜欢你她都一定会乖乖留在你身边。就算日后她爱上别人,以她对你的信任,你略施手段就能拆散他们。
——她这么看重你,又听你的话,只要你愿意她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
雎安笑了笑,他在耳边挥了挥手那黑雾就散开,他淡淡说道:“提议令人心动,但恕我拒绝。”
——为什么?
“你也知道我生来便是笼中鸟,又怎么能折断她的翅膀。她不是被随意操纵的木偶,她有选择所爱的权力。”
雎安抬眼看着刚刚在他耳边絮语的黑雾归入那黑雾群中,目光微微沉下来:“那么谁来告诉我,你们对魔主知道多少,之前可与他联系过?”
那些黑雾就开始窸窸窣窣,退却一段距离又不肯说话了。
“我跟诸位说了几个月的话,也算是有些交情,如今诸位却连这点消息都吝啬透露于我么?”
雎安也不着急,气定神闲地与他们僵持着。直到那些黑雾又开始不安地躁动,一些轻微的声音被他捕捉到。
——魔主从不显露真身。
——但不周剑失窃那天,魔主曾在星卿宫内出现。
他们的絮语又渐渐不可听闻,雎安笑了笑,说道:“多谢诸位,我会好好将诸位渡为灵气,不至于落入魔主手里的。”
他温言致谢,仿佛面前这些不是心魔,只是些不大好相处的老朋友一般。
思薇最近事务繁多以至于头疼,她负责监察巡视梁州,此番梁州的三大仙门派了不少人参加封星礼,诸多事宜需要与她确认探讨。大约半月之后她也要动身去梁州巡查,需要开始做准备。
偏偏在这个关头,雎安突然险些失格后被师母救了回来,柏清封锁了消息只有几位星君知晓,对外只说雎安被引渡的心魔反噬受伤。宫里的事情又乱作一团,她分担了不少原本雎安的事务。
至于雎安差点失格的原因,柏清师兄更是讳莫如深。思薇想,她大概能猜到是什么原因。
她只是没有想到,当时父亲身死即熙被诛这一连串的事情,她多么震惊郁结都坚持下来了,强悍冷静的雎安却会失控。
她从前觉得雎安像是山里那汪一年四季涌水的泉眼,清澈透明永不止息,仿佛已经这样安稳地流了千年,还将不可撼动地,继续流淌下一个千年。
原来雎安也是会被撼动的。
谁让他们遇见了即熙,即熙最擅长搅乱一池静水,更擅长搅乱静水后潇洒地抽身而去。
正巧这时候贺忆城给思薇递了帖子,请她三日后日落酉时到红仙楼小聚。思薇本忙得想拒绝,转念一想还是答应了。
贺忆城就像一条滑溜的鱼,抓也抓不住,摸也摸不透,说话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他说他在奉先城替人做点小活儿为生,思薇倒是很想看看他究竟在做什么活儿。
奉先城属于青州辖内,太昭山脚下,因为离星卿宫很近被传说为福地。加上此处为交通要塞商旅繁多,因而十分繁华,街道宽敞屋舍林立。思薇比约定时间提早了半天到达奉先城中,穿着一身常服以免惊动人群,沉默默在人流中穿行。
她先到了奉先城内最热闹的茶馆,台上的说书人说书说得不亦乐乎。小厮上前给她端茶,思薇喝了一口茶便问小厮说:“你可知,奉先城里有位姓何名羿的公子?”
小厮看起来是个消息灵通的人,扯了个笑脸道:“呦,您是说何爷啊。”
思薇的那口茶水就呛了嗓子:“何爷?你们叫他何爷?”
“那是,何爷赌技出神入化,可是现在奉先城里炙手可热的人物。您要是找他,白日里就去百喜赌坊,晚上就去红仙楼,准没错儿。”
思薇额上的青筋跳了跳。
贺忆城说的“替人做点小生意”,就是去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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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赌坊
小厮还绘声绘色地跟思薇描述了贺忆城在红仙楼的各种风流韵事, 说何爷真是风月场上的一把好手。红仙楼的顾琴姑娘,方圆十里最有名的才女,弹曲吟诗青州之内莫有能敌, 平日里最是高傲不轻易接客。遇见何爷不过三日, 就完全被迷住了, 日日盼着何爷能去找她,为此还和楼里的宋仙仙姑娘争风吃醋。宋仙仙姑娘原本就以歌舞出名,是个泼辣直率的性子, 更是放出话来直言何爷是她心中最爱。
红仙楼的双璧都栽在何爷身上,可真叫人艳羡。
思薇听了直皱眉头, 喝完茶就拎着剑直奔百喜赌坊而去。
百喜赌坊位于奉先城内最繁华的街道上, 金碧辉煌十分阔气, 一看就是个销金窟,进赌坊就得先交一笔叩门费。思薇一进百喜赌坊,就发现青天白日的赌坊里却不见日光,倒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若是置身此处怕是要不辨日夜不计时日,沉溺赌局之上不可自拔。
她在诸多衣着华丽人群中穿梭, 各个赌局上人声鼎沸好不热闹。思薇找了半天,才在人群中发现贺忆城的身影。
他易了容保持着“何弈”的样貌,身着红衣坐在一张赌桌之前。赌坊里令人炫目的灯火之下, 他微微眯着眼睛像是有些困倦, 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望着眼前的牌局。思薇悄悄走近, 就听见身边之人窃窃私语:“陆少爷跟何爷玩六博居然敢出老千,此番陆少爷押了陆家小半个身家的赌注,何爷背后又是百喜赌坊坊主,这可有好戏看了。”
贺忆城敲着桌子, 微微一笑:“我早说这座城内六博应当没人能赢我,少爷偏不信邪押这么多身家,眼见着要输了又出千,何必弄得这么难看呢?”
那陆少爷看起来也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大约是常年出入赌坊不见天日的原因,看起来气色不好又瘦弱。他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站起来咬牙道:“你说得倒轻巧,大家都说你何弈赌技高超手气极好,自打来了百喜赌坊之后便常赢不输,甚至得了赌坊坊主青睐。可赌桌之上哪里有常赢不输,你手上就没猫腻,你就没出老千?”
贺忆城悠然自得地喝了一口酒,抬眼笑眯眯地看着陆少爷。
“我没有啊,陆少爷空口白牙就想给我安作弊的罪名,您刚刚可是被我逮住,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千,在场所有人都能证明。您还想抵赖不成?我听说百喜赌坊的规矩,出千可是要赔十倍的。”
陆少爷面色一僵,索性破罐破摔道:“我不服,在座各位就真的信他何弈只是赌技高超,就没有出千作弊么?他这般来历不明的人,怎可相信?”
在场众人窃窃私语,坊主雇佣的小厮打手们已经消无声息地围了过来,贺忆城似笑非笑道:“陆少爷,你这样输不起可是我最讨厌的。幸而我如今因为些缘故要修身养性,就不与你计较了。这一局的赌资是坊主给我的,那后续诸事就交给坊主来收拾吧。”
说罢贺忆城站起来,整好衣服伸了个懒腰,拍拍身边打手的肩膀。他以近乎天真无邪的笑容说道:“替我带句话,不管陆家怎么赔,若是十倍少一个子儿,以后百喜赌坊的门我就不会再进了。”
思薇感觉到一阵轻微疼痛,近来她偶尔就会有这种刺痛感,因为非常微弱而且转瞬即逝,百忙之中她就没怎么注意。
如今看来,这居然是因为与贺忆城相连的祝符而产生的刺痛。思薇见贺忆城摆一摆袖子准备离开赌坊,便远远地跟上去,想看看他除了赌坊里的事成天还干些什么。
百喜赌坊外是奉先城最热闹的街道,贺忆城就背着手在人流中悠哉悠哉地走着,一路上都有人跟他打招呼,似乎不少人都认识他。他问一个买瓦罐的大爷道:“这个时候奉先城什么地方最热闹啊?”
“那自然是百喜赌坊了。”大爷不假思索地回答。
贺忆城摇摇头,似乎觉得颇为可惜:“我刚刚从那里出来,还有什么别的热闹地方?”
大爷想了想便伸手一指不远处的红仙楼,说道:“不是赌坊,那就是红仙楼了,奉先城最有名的两个热闹地方嘛。”
“唉,我最近都在这两个地方待着,着实是有些腻了,不过多谢大爷。”贺忆城笑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银锭放在大爷的摊子上,说道:“给您的酬劳。”
大爷摊子上的瓦罐全卖了估计也抵不上这块银锭,他喜出望外连连道谢。思薇吃惊地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不过是别人随口回答了个问题,贺忆城居然就给他一块银锭。这般挥金如土,怪不得名声在外这么多人都认识他。
这人总是向她哭穷,一面哭穷一面挥霍,真是让人火冒三丈。
思薇远远地跟着贺忆城到了他所说的红仙楼下,他挥一挥袖子就走了进去,思薇的身影却僵住了。
因为尚在午后,青楼前人流并不多。思薇面色红白变换地看了这座红绸装点雕栏画栋的销金窟一会儿,然后果断地转身准备离开。
“思薇!”
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思薇转过头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红仙楼三楼精致的小木窗不知何时被推开了。那个系着红色发带身着红衣的男人正趴在窗口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她,露出两个貌似天真的酒窝。
“都跟着我走到楼下了怎么不上来,是因为我没亲自在门口相迎怠慢了姑娘吗?”贺忆城笑意明朗。
他发现她跟踪他了。
“这样的地方我不进。”思薇皱着眉头。
贺忆城早料到思薇会有这种反应,他故作惊讶道:“我听说你们是要体察人间疾苦的,这青楼也是人间,你却不肯来此处体察么?原来你这么挑三拣四的啊?”
思薇咬着牙抬头与他对视了半晌,低头以一种大义凛然的架势走进了红仙楼。贺忆城在窗边笑得前仰后合,险些翻下窗台去。
思薇头上戴着纱笠手里提着剑,气势汹汹地走进红仙楼时着实吓了小厮一跳。小厮盯着思薇手里那柄剑,心说这又是哪个来楼里寻自己夫君的虎娘子,赶紧赔笑说道:“姑娘……姑娘来找谁?”
“我找何羿。”思薇看着堂中翩翩起舞的美人和纵情声色的客人,硬邦邦地回答,仿佛说出来的不是话而是掉在地上的石头。
小厮忙不迭地把思薇带到贺忆城所在的房间,那房间纱帐织金,垂穗及地,华丽的波斯地毯铺了满地,布置得富贵又旖旎。贺忆城亲自到了一杯酒递到思薇面前,笑道:“我约的是酉时,没想到你这么等不及想见我,这么早就来了。”
思薇坐在桌边,咬牙冷冷道:“你别总是嬉皮笑脸,也别给自己脸上贴金。我且问你,你说的‘替别人做点小生意’就是去赌?”
贺忆城坦然地点点头,无辜道:“我说得没错啊,百喜坊主要我在赌坊里坐庄赌资分成,我这就是替坊主招徕生意,靠他赚钱嘛。”
“可刚刚我被祝符刺痛,这是怎么回事?”
“啊,那可能是因为我出千了。”贺忆城十微微靠近思薇,以手遮面小声说:“赌场之中,一靠运气二靠出千,第三才是靠赌技,出老千是常事。”
贺忆城说从前他这怪病是靠着即熙的祝符克制的。他那时候脾气比较大做事也狠,即熙每次被反噬痛得要死,就会跑过来把他狠狠揍一顿。
于是他们就仔细研究了一番,做什么样的事情祝符会有反应,会有多大反应,多年来摸索出一套不断试探祝符边缘但不至于反应太大的策略。
贺忆城端着酒杯,遥遥地指了指百喜赌坊的方向,笑道:“比方说刚刚的陆家少爷,他其实是咎由自取,不栽在我手里也会栽在别人手里,归根结底是好赌之心难戒。是他想诈我在先,我坑他祝符的反应非常微弱。不过终究还是会刺痛你,抱歉抱歉。你可还受得了?”
思薇抿着唇直直地看着贺忆城的眼睛,握紧了手中的剑。
刺痛并不算什么,微弱地痛一下便过去,不至于真正危害她的身体。但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刺痛,而在于贺忆城本人。他明明知道赌博不好,出老千更是欺骗,却沉溺于这种不劳而获的快乐中,一点儿也没想过改变。
“贺忆城,你是觉得我给你祝符,救你醒来是就是为了询问即熙的消息吗?倘若如此我何不问完就收回祝符让你自生自灭,却要你留在我身边,定期向我汇报你的行踪,我难不成是太闲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