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时候很厌恶她这种无时无刻的跳脱与喜悦,仿佛是这世上活得最幸福的人似的。
即熙又抱了一堆干柴上来,自顾自地点火给食物化冻,她一边捣腾一边说:“贺忆城的身体好用吗?你这样灵魂离体可是很危险的,原本的身体要是被人杀死了,你搞不好就会魂飞魄散。”
“所以我的身体在你们绝对找不到的地方,就像此处,雎安师兄他们也找不过来。”
即熙啧啧感叹着摇摇头,她娴熟地将那冻鸡解冻,拔毛去皮,放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撕下一块肉来尝了一口,满意地对戚风早说道:“我的手艺真是绝了,你要不要尝尝?”
戚风早沉默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咋,怕我下毒?我跟你说就贺忆城这身体,你干一碗鹤顶红也死不了。”
“你为什么这么轻松,这么开心?我可是害了你们一路的人。”戚风早冷冷地说。
即熙撕着鸡腿,慢慢说道:“这不是因为打不过你,现在还算不了账嘛。倒是你,这么处心积虑地过了十几年,不累的慌?”
从玉周城回来的路上,雎安和她整理了他们已知的所有线索,单就见过贺忆城的匕首这一点,就不剩几个嫌疑人了。算来算去,只剩下小戚。
当时她惊讶疑惑于戚风早这一系列举动的动机,这才从雎安那里知道了戚风早的故事。
知道他为何被家人抛弃,知道他被预言的命运。
“即熙师姐,你一直都是强者。你有没有忍饥挨饿,在街头被人当畜牲一样追赶殴打过?你有没有跪在地上,向别人乞求一点食物却被一脚踹翻过?你有没有无数次怀疑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事情,才会这样悲惨过?你有没有满心欢喜地被一个人拯救,想着要一辈子报答他的恩情,却发现他才是害你至此的罪魁祸首过?”
戚风早的语速很快,他的眼神却很平静,仿佛这样的话他曾经暗自想过许多遍,以至于麻木。
即熙撕鸡肉的手停了停,她看向戚风早,眼眸里印着跳跃的火光。
“没有。”
她干脆利落地说,然后继续去撕她的鸡肉。
“如你所说,我从小就是个强者,我小时候就很会打架,很会偷东西,很会骗人,就算流落在外也能混得风生水起。大了以后就更了不得了,可以说是富可敌国,想咒谁死就咒谁死,谁能强过我?”
顿了顿,即熙笑起来,一边吃肉一边说道:“可是这世上的人都讨厌我,我本来就天生短命,大家还都希望我早死。好不容易来了个知道我是灾星还喜欢我的人,结果还是来杀我的。我死而复生后,参加了诛杀我的庆功宴,那可真是喜气洋洋普天同庆啊,我活到这份儿上,大概也不能更惨了。怎么样,想跟我换换吗?”
即熙擦擦嘴巴,从地上站起来笑着走到戚风早的桌子前,胳膊撑着桌子边沿俯身看向坐着的他。
“小戚我倒想问问你,若你成了神,能设计自己的命运时,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你真的知道哪一种才是完美的人生?”
“何为不认命?命运要你救人,所以你偏要杀人?命运要你温和你偏要凶狠?那我问你,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想要救人还是杀人,想要温和还是凶狠,亦或是你只是反抗命运的一个容器,换谁进去都一样?真假也好,命运也罢。真正重要的是,我有没有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成为我自己想成为的人,如果我觉得快乐和值得,又有谁有资格来否定我?”
雎安跟她说过,命运选择了他们,他们也选择了命运。
在雎安第一次试炼之后,他私自出宫去了那个他出生的滨海小城,在夕阳西下一片金红的海边,他对她说他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作为天机星君出生,作为天机星君候选者长大。他所接受的教育,遇到的事情,拥有的品格皆是命定。
就连让他意识到“雎安”这个人的所有都为“天机星君”而存在的契机,也是命运所设。
如此强大而不可违逆的命运。
顿了顿,雎安却笑起来,淡淡地说:
——所以我思考了一下,就算我不是天机星君,从心底里我还是想成为善良而坚定的人,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如果这就是我的命运,那么我接受它。
这也是他所选择的命运。
所以虽然她一直心疼他所受的磨难,背负的责任,不停的牺牲和被索取,她却从来没有制止或阻拦过他。
因为这才是雎安。
她并不想为了让雎安免于受伤,让他变得不像雎安。
戚风早冷冷地看着她,他说道:“果然,你们都被命运驯化得太好了,把强迫也变成了自愿。”
“……你要这么想,那我也没办法。”
“你并不想帮我。”
“我也没说要帮你啊,我是说目前这个形势我不也没的选择,只好先填肚子喽。”
即熙拍拍手,拉过椅子坐下来,百无聊赖地望着山洞之外的风雪。
似乎很多年前,某个冬天太昭山上也下了很大的雪。她烤地瓜吃的时候戚风早正好走过来,那时候他还很小,刚刚被柏清带回星卿宫不久,瘦弱而寡言。
她就把他拉过来一起吃烤地瓜。他那时候被烫的嘶溜地吸气,剥皮的时候慢条斯理的。她问他喜欢吃什么,他说扬州的三丁包子。
她便豪气干云地说开春了带他去扬州大吃一顿,问他还有什么愿望。
年幼的戚风早想了一会儿,抬起一双黑得纯粹的眼睛,说道:“我想活着。”
魔主最初由童男童女生祭而生,那些怨气煞气,最纯粹的愿望也不过是——我想活着。或许因为这样戚风早才成为了魔主的宿体,天长地久合二为一。
那时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柏清叫戚风早的名字,戚风早便站起来跑过去牵着柏清的手,两个人都穿着黑色的冬季宫服,在大雪纷飞里走远了。
柏清对弟子一向严厉古板,当时的星卿宫里,只有戚风早能牵他的手。
那时候戚风早就已经知道了么?那他是怎么看柏清的呢?
“你恨柏清师兄么?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很黏他的,我还以为你很喜欢他。”即熙长长叹息了一声。
戚风早低下眼眸,没什么情绪地说:“是么,记不太清了。”
第89章 下蛊
星卿宫中此刻一片混乱, 那个蒙面的不明人士混在仙门中来到宫里,趁着星君们都聚在上章殿突然发难,居然轻松地破了封星殿封印抢走星命书, 然后立刻消失在黑烟之中。
这是蓄谋已久精心准备的突袭,一切的发生只在须臾。
由于戚风早和即熙的消失, 关于灾星的议事暂时终止, 变成了对于魔主和星命书去向的讨论。
柏清仍然有些难以置信,他良久才从怔忡之中反应过来,转过头对着雎安说道:“小戚他……真的是魔主?”
雎安并未立刻回答, 他按着额角,微微皱眉,似乎在忍耐什么,柏清立刻反应过来是雎安的心魔在作祟。
“你怎么样了?”柏清关切地问道。
雎安沉默了一会儿,放下按着额角的手, 轻声道:“没事。”
他的心魔此前元气大伤,已经安静了很久, 然而刚刚戚风早强渡给他的煞气激发了心魔。
更重要的是即熙就在他身边消失不见, 此时他的心魔便如疯了一般在他元婴内横冲直撞, 怒吼着要将所有指责即熙的仙门和带走即熙的戚风早碎尸万段。
他的心魔不能接受即熙又一次消失不见, 不知去向。
他的心魔不是天机星君, 不管这天下, 只有即熙才是世上最要紧的事情。
“又是没事,你到底瞒着我多少……”柏清有些生气,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堂下有弟子禀告, 说宫外来了一个姑娘想要求见宫主大人。
“她说她叫傅灯,有要紧事和宫主商量。”
雎安有些惊讶,继而若有所思:“请傅姑娘到殿上来。”
弟子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就领着一个青色衣衫,白皙高挑而冷淡的姑娘上殿,她风尘仆仆,似乎是急忙赶路而来。
她向雎安拜了拜,目光扫过堂上这些赫赫有名的仙家,皱了皱眉头对雎安说道:“我只信宫主大人,有件事……我只对你说。”
仙门中便有人窃窃私语问她是谁,有人答道是豫州明世阁弟子赵元嘉倾心之人,他为她走火入魔而死。
雎安点点头,他站起来走下台阶来到傅灯面前,行礼道:“傅姑娘有何事来找在下?”
傅灯微微靠近雎安,以只有他们二人的音量轻声说道:“尊上,这件事是……关于戚风早……戚公子的。”
“我们正要找他,他失踪了。”
听到雎安的话,傅灯似乎有些意外,她想了想便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琉璃瓶子,半透明的质地里能看见里面翩翩飞舞的白色蝴蝶。
时值冬日,居然还能看见活着的蝴蝶,实在是罕见。
“我在戚公子身上下了银踪蛊,这些银踪蝶能……找到他的去向。他活着……这些蝴蝶就活着,若把这些蝴蝶……杀死,就会驱动他体内的蛊,令他毒发而死。”
雎安有些惊讶,他好奇地问道:“傅姑娘什么时候在小戚身上下的蛊?”
“不久前,赵元嘉的葬礼。”
傅灯一双清冷眼眸,安然地眨了眨:“赵元嘉……是戚公子杀的。”
赵元嘉离开翡兰之前送了她一颗珍珠,那珍珠实际上是灵宝。赵元嘉当时说他亏她的师父,便要将这个人情还给她,她以后若有难可以通过这颗珍珠联系他。
她并没有打算用这颗珍珠,但也好好地收了起来。
赵元嘉死在遥远的青州之时,她的珍珠收到了赵元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她的消息,短短的两行。
“戚风早已入邪道,万不可信。”
这或许是他走火入魔前尚留一丝清醒时,偷偷发出的遗言。
她并不喜欢赵元嘉。
但是她也不觉得赵元嘉会说谎。
所以她奔赴明世阁参加了赵元嘉的葬礼,在那里戚风早的态度让她几乎确定了赵元嘉的遗言为真,所以她偷偷地给戚风早下了蛊。一路赶到星卿宫,来找雎安。
她不像那些能够日行千里的仙门修士,马车行驶了许多天,这才来到太昭山。
傅灯将这些事情告诉了雎安,雎安点点头,十分尊敬地行礼:“多谢傅姑娘,您帮了大忙。”
“还有一件事……我听说……悬命楼主死而复生,这是真的吗?”傅灯盯着雎安,眼里有着明亮而倔强的光芒。
“是真的,你在翡兰见过的我的师母便是即熙,不过刚刚戚风早把她掳走了。戚风早偷了贺忆城的身体,如今他大约已经魂魄离体附在贺忆城身上。”
傅灯看了看手里的蝴蝶:“他的魂魄不在他的身体里……那它们只能找到他的身体……找不到魂魄所在。”
顿了顿,她说道:“不过我在给他的信上,他的衣服……还有当日天梁星君给他的……镇纸上,都放了可以寻踪的药粉。总能……找到他的吧。”
修士们对符咒法术十分敏感,但是因为身强体壮,大多不需用药,对药与毒没有普通人敏锐。
她在知道了戚风早的危险之后,静默无声地利用他的一丝疏忽,单枪匹马地掌控他的踪迹与性命。
雎安面露惊讶之色,而傅灯笑笑,说道:“我可是,悬命楼出身啊。”
山洞外的光线黯淡下去,白日已尽夜色来袭。即熙盯着戚风早桌上的那翠绿的玉镇纸发呆,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到的了。
就如同她面前的小戚,她觉得他很陌生,又觉得仿佛能找到一些从前的影子。
他似乎愤恨于自己的一生被天命所操控,被父母抛弃流离失所,又必须早早离开人世。可是当他获得强大的力量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也就是操控别人的命运。
他似乎很喜欢这件事,从赵元嘉、宁钦、白帝城、商白虞、殷夏到贺忆城,他从来不出面不强迫,只在背后暗中操纵摆弄着他们的命运。
若是他不点破,可能这些人都不会明白自己被利用了。
他终究成为他所愤恨的一切。
“小戚啊,你走的这条路,真的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吗?”即熙撑着下巴,悠悠地说道:“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我们就是神明。但我们自己却知道,我们尚且惶惑无知,有太多身不由己。”
未知之外还有未知,神明之上还有神明。
“你就算真的凌驾于我们之上,难道就不会面对更强大的未知和神明?这条路真的有尽头吗?”
戚风早沉默地挑亮灯火,只属于他的深黑眼眸里映着火光。
他安静了很久,久到即熙觉得他大概不会回答她的问题了,却听见他开口说:“路总是要走到尽头,才知道对不对的。”
戚风早一夜未曾合眼,即熙倒是大大咧咧地睡了又醒,看见他站在山洞口望着风雪的样子,心说他怕不是要提前适应神仙生活,连觉都不睡了。
即熙抱着胳膊靠着墙壁,纳闷道:“戚公子把我们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轻易操控别人的命运,马上又要得道成仙,怎么看起来好生忧愁?”
难不成是要离开人间了,此时生出离愁别绪来?
洞外的风雪落在戚风早的脸上,须臾便化了,他喃喃说道:“扬州也要下雪了罢。”
“之前听柏清说,江南那一带今年可能有雪灾……啊,你不喜欢柏清也不喜欢他算卦的罢。”即熙闲来无事便跟着聊了两句。
戚风早不置可否,他偏过头来看向即熙,说道:“在翡兰城,真正发现你身份并传出去的人是我。”
“嗯,这几天大概猜到了。”
“指认你们下恶咒的惠娘,也是我有意引她去跟踪你们的。”
“……你他娘的安排得真周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