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脸色缓和了一点,腿上的痛让她浅浅呼了一声,移目看过去,发觉自己小腿正在流血,她试探想动一动,剧烈的疼让她脸色变得惨白。
霍骞蹲下来,温声道:“好像不仅是皮肉伤,你腿上的骨头像是断了,要是不及时处理,以后也许会落下残疾。”
安安抿唇望着自己那只腿,没有吭声,她扶着树想站起来,腿疼得厉害,她才晃了晃身形就重新跌坐下来。
“赵小姐,我没骗你,你的伤必须马上处理。”
安安抬眼看他,“怎么处理?这里又没有郎中。”
霍骞道:“我会处理断骨和皮外伤,你信不信我?”
安安睁大眼睛,“这、这不可能!”
——
天色暗下来,日暮时分,山底已经很黑了。
霍骞用木枝将姑娘的小腿固定住,撕下衣摆上的一块布条缠住那两块木头,抬起眼来认真地道:“稍后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让郎中重新为你处理一下,暂时先固定住骨头,不要乱动,知道么?”
安安适才见识过他处理外伤和她的腿伤,对他懂得医治伤病一事已然信了五分。
两人沉默地靠坐在树上,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玉瓶,倒了几粒红色的药粒出来,“饿了吧?这是清心丸,能舒缓疲劳,对身体有益的,你吃上几粒,靠在树上歇一歇,待会儿你爹就会找到你。”
确实饿了,错过了中饭,现在差不多到了晚饭的时候了,跑过马受过伤,体力消耗的厉害,安安把药接过来,看他把药瓶收好,不由问,“那你呢?”
霍骞摇头:“药会让我放松,万一附近有贼人,我没法保护你。”
安安听到这句,心里没来由地有点异样,又说不出来究竟是为什么在别扭着。
她仰头吞了药,没一会儿连疼痛都不那么明显了,她知道药力正在发作,她怕自己睡过去,不得已找话来说,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
“放箭的那些,是什么人?针对你来的?”
算是共过生死,她走不了,身边又只有他一个,她对他的厌恶感,已经不那么明显。
霍骞仰头望着如血的残阳,语调颇带几分寂寥,“是我母亲的人。”
安安讶然,“你说什么?”
“我母亲,确切地说,是我继母,也是我亲姨母。”他转过头来,苦笑道,“有兴趣听个故事么?”
安安机械地点了点头,他此刻的样子好陌生,不像平时那个意气风发的他。放佛有种巨大的痛苦蕴藏在他清淡的眉眼下。
“我爹本来想娶的人不是我娘,他派媒人上门,说要迎娶张家四小姐。我外祖等人商议,四小姐是庶出,跟太太隔着肚皮,怕嫁的太好将来仗着丈夫的势不听娘家摆布,万一再撺掇着丈夫跟娘家做对就更不美了,他们想道,对方又不曾见过几个小姐,就是把别的姑娘嫁过去,死咬她就是四小姐,对方也不会知晓。等入了洞房夫妻恩爱起来,就是日后发觉娶的不是四小姐,多半也不会怪罪了。于是我母亲——张家三小姐就被嫁了过去。”
“你是不是觉得很荒谬,李代桃僵,这不是骗人么?可那些人没觉得自己有错,他们认为自己是为她好,嫁了身份尊贵的丈夫,日后便是人人艳羡的将军夫人,这该是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好事,哪有人会不愿意?可她是真心不愿嫁,她与娘家表兄青梅竹马,两家早就暗中说好,等表兄及冠就来求娶,可三小姐终究拗不过家里人,表兄再好,总不如风头正盛御前红人。她就这样嫁了过去,怕被丈夫发觉自己是假冒的,又怕完不成娘家交托的重任,好在,我爹那晚喝多了,他根本分不清面前的是谁。我娘和四小姐本就是姊妹,样貌也相似,竟就这样蒙混了过去。可第二天醒来,我爹就大发雷霆。”
“他发觉自己上当了,心心念念想要求娶的女子被人调了包,他如何不气?他把新娘子从床上拖下来,揪着她的头发要带她回娘家要说法。”
“将军府那么多的下人,那么多亲眷,他们眼睁睁的在旁看着,看着我娘穿着寝衣,被男人揪着头发拖出去,拖过花园,一直冲到垂花门前。我娘跪下来,苦苦哀求,说自己也是无可奈何,求他看在两人已有夫妻之实,饶过她一回,饶过她娘家。”
“可我爹在气头上,他怎么肯?他上阵杀敌,几进几出擒拿敌首,被敌人射掉了左手两指,就是为了风风光光的把他心爱的人娶进门。”
“我娘成了笑话,成了将军府最大的笑话。人人都能欺负她,侮辱她,下人们也敢奚落她,没人当她是个人。我爹夜夜买醉,婚事已上呈御前,不能说换人就换人,哪怕告状到皇帝那儿去,念着我外祖父当年那点功绩,多半也会劝他息事宁人将错就错。”
“我娘在府中受尽白眼,她受不了,挂起白绫自尽。与此同时,我爹约了心上人在苦苦地诉说衷肠。我娘被救回来了,郎中来把脉,发现她已有身孕,我祖母开始劝我爹,要他认命,要他看在我娘肚子里的孩子份上,不要再去计较……”
“头半年,他态度真的变了,甚至有时还会在我娘房里留宿。我娘以为他的气消了,小心翼翼地服侍他,讨好他,生怕他再迁怒了娘家。我娘怀孕的第九个月,有一天我爹端着碗药进来。”
“我娘本就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直觉那药不妥,她退后,再退后。我爹左手端着药碗,右手持剑,说:‘你要不喝了药,把孩子催生下来,要不我一剑剖了你肚子把孩子取出来,你自己选。’当时屋里还有许多服侍的人,连他们也吓得腿都软了。我娘逃不脱,被他逼到墙角,她在那一刻才知道,原来他这些日子的好,只是在等待她肚子里的那个胎儿长成。如今胎儿长成了,她便再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了。”
“她张口呼救,她大声的喊来人救命啊。外祖家虽然早已大不如前,跟将军府没法比,可他们家的女儿,也不是任人能随便戕害的。可我爹他敢,他不仅敢,他还就这么做了。”
安安听到这里,联想到那个场景,想到那个绝望的女人,她整个人不受控地轻轻打着颤,她甚至不敢去听后来的情节……
霍骞讲述的过程中,一直用一种平静的、淡然的、置身事外般的情绪,在缓慢的讲述着他父母的从前。
“我娘受够了。代妹出嫁非她所愿,外祖母苦苦哀求要她嫁,父亲兄长都来求她,不嫁,她就是娘家的罪人。可嫁了,她又变成了这样一个悲剧和笑话。她早就想过死的,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才苟活至今,她面对着残暴的丈夫和他手里那碗催胎的药,一咬牙,捧过药碗仰头饮尽。”
“当晚,她在绝望的痛楚中产下了我,脐带剪短后,她藏起那把剪子,趁人不备,用剪刀划断了自己的喉咙……”
“她死了。在我出生这天,她结束自己的生命,也结束了烈性催产药带给她的疼。结束了这个错误的婚姻,也结束了我爹的恨。我还没满月,我爹就续弦,终于娶到了他心爱的人。”
“可惜……”霍骞摇摇头,苦笑道,“可惜那女人肚子不争气,十年,我长到十岁,她都没有生下过一儿半女。祖母着急不已,请了上谕,把我立为世子,直到三年前,我十六岁这年,那女人终于求来神药,有了我弟弟……”
他转过头来,用那双淬满痛的眸子看向安安,“所以,你明白为什么她要动手杀我了么?”
他笑着,一字一顿地道:“她要我死,给她的儿子让路啊。”
他笑起来,那笑容蕴着数不清的怨和痛。
安安没有品尝过与他一样的苦,她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充满爱的地方,她爹她娘都疼爱她,即便后来有了两个弟弟,这份疼爱也从来没有稍减半点。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个看起来如此阳光清澈的年轻男子,原来受过这么多的伤,尝过这么多的苦么。
他笑着,好像笑得太厉害,连连咳嗽起来。
安安垂下眼,看到自己裙摆上染红了一片。她骇然望着他,他嘴唇鲜红,好多的血从口腔中涌出来。
她急切地道:“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好端端的,为什么会?
霍骞使劲调整着呼吸,怕吓着了眼前的姑娘,他抬手抹掉唇边的血迹,两眼直直地望着她说,“箭尖上有毒。”
安安着急地想站起身,站不起,她揪住他的袖子嚷道,“让我看看,你怎么不早说?我帮你,我该怎么帮你?你告诉我,你有办法的是不是?你一定知道该怎么办,对吗?”
蓦地,他温热的手掌覆下来,扣住她的手背。
他贪恋地摸索着她光滑细腻的皮肤。低低地梦呓般地说道:“赵姑娘,别急,别急。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设计你?”
他靠近些,那么近,连他的呼吸都能让她深切地感知到。
“我喜欢你。”
“喜欢你,虽然是见色起意那么的肤浅,虽然是男人本能的贪婪,可我……我好像真的没法忘了你。”
“为你挡下这箭,为你而死,我不觉得可惜。”
“如果今日便是我的死期,我只有一个遗憾,我还没、还没好好的吻过你……我想把你搂在怀中,用我最后一丝气力……虔诚地吻你……”
安安不知为什么自己会流泪。
明明不是她的错。
她是被他连累,才会险些中箭,他救了她,是赎罪,是应当?
她不欠他,她没有欠他什么。可是……可是他真的会死么?
他真的就要在她眼前死去么?
他这一生都不快活,被继母当成眼中钉般想要除去,没有得到过生父的半个笑脸,他活这一场,多么不值得,多么不值得!
她摇摇头,揪住他的衣襟摇晃着他,“不准死,不准死在我面前,你听到没有!”
霎时,他抬手捧住她的脑袋,整个人倾身向前,噙住那片聒噪的唇。
第150章
安安讶然。
那唇贴上来, 起初还是蜻蜓点水般的试探,渐渐的,研磨,碾转, 越发深, 越发热烈。
她背后贴在树上,前方是他, 她被挤得难耐, 两手抓住裙裾,可是不对……她为什么没有拒绝?
她嗅到他身上的浅淡的香气, 和他肩胛处传来的浓烈的血腥。
安安抬起手,一把将面前的人推开。
霍骞身子晃了晃, 他双眼赤红, 危险地盯着她, 安安被他目光所慑, 一时失神,他伸臂过来,扣住她的脑袋继续了适才没有完成的亲吻。
安安这回有了防备, 开始激烈地挣扎, 可他扣住她不放,将她禁锢得无法动弹。
安安脸色早已涨红,用力挣扎的动作令她不受控的喘,牵动小腿上的伤,疼得连连抽气。
她发窘又为难,没人教过她, 该怎么面对这样的状况。而且不知为什么随着亲吻的加深, 她越发失去力道, 几乎要瘫软在他怀里。
就在这瞬,在她为难得不知是好的这瞬,他蓦地顿住动作,头沉重地撞在她细弱的肩头。
而后,他整个人朝侧旁栽倒下去。
安安吓了一跳,他不是死了吧?
她试探去探的鼻息,她喊他的名字。
“霍骞,霍骞!”
她看到了他背上的伤。
从她醒来后,他一直在照顾她的伤情,她这是头一回看见他伤的有多么可怖。
肩头一个大洞,嵌着一枚铁制的箭头,汩汩的血正顺着伤口流下来,染红了整个后背。
刚才他安抚她,照顾她,给她讲故事,拥吻她,抵抗她的拒绝挣扎,而做着这一切的同时,他正在熬着这么重的伤势和箭头上淬的毒给他带来的痛楚。
他不动声色地扛着那痛,甚至没在她面前蹙过一下眉头。
“霍骞!”
她的声音响彻山谷。回音是那样寂寥,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
“二当家,你看那儿!”
几个百姓打扮的男人,正在山坡上漫无目的地寻找着目标。
被称作“二当家”的男人转过头来,脸上印着一道斜长的疤痕,瞧来十分可怖。
他顺着手下指着的方向看过去,眉头微动,几步走过去拾起地上的短剑。
是柄朴实无华的铁剑,抽开剑鞘,内里剑刃发出耀眼的寒光。
男人脸色越发阴沉。
他认得这剑,因为——这是他亲手铸的,已于一个月前送给了某人。
此刻这剑落在这,说明那人曾在这里出现过。
“下去找!”
山上星火连天,无数的火把照彻夜空。有人骑马冲来,停在赵晋跟前,“爷,爷!小姐回到家了,太太叫小人来报,请您速速回去!”
赵晋挑眉喝道:“当真?小姐她……可好?”
他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是发颤的。
他害怕,怕女儿已经被人戕害,怕她受了什么他不知道的苦。
“小姐受了外伤,说是不小心跌跤,跌到了半山下,摔坏了腿,一瘸一拐走回家,因此慢了些。”这是柔儿替安安想的说辞,不管安安发生过什么,必须咬死说是她独自跌跤,没出过任何事。女儿家的名节不能轻忽。
赵晋提起的心微微回落,这一晚他都在熬着心底那抹强烈的恐惧,他太害怕了,安安是他的命,他不能忍受她有半点闪失。
“子胜,陆晨,你们叫人回来吧。我先回家,改日……”寒暄的话根本说不下去,他想马上飞回家,去瞧自己失而复得的闺女。
陆晨拍拍他的肩膀,“赵哥,就别跟我们客气了,您快去吧。”
赵晋飞快下了山,陆晨站在山顶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沉声道:“郭二爷,您觉不觉得今天的事透着蹊跷?”
郭子胜道:“啊?有什么蹊跷?”
陆晨揉了揉眉心,“咱们的人在山上山下找这么久,若赵小姐是独自走的,岂会不被发觉?她受了伤,能走多快?”
郭子胜摇头道:“这有什么,姑娘走失了老半天咱们才知道,找得晚了也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