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了……不过这些也不知道她爱不爱,反正她最爱的橘子要到国庆节才熟,到时候多给她留几个就成。”高元珍抚着肚子,隔着薄薄的衬衣,黄柔能看见她肚子上的波动。
“呀!这娃儿身体也太好了吧?小猴子似的,力气老大了吧?”
高元珍还没说话,王满银早迫不及待接口了:“可不是,我把手放上去,他就踢我,我放哪儿他都能找着,一踢一个准,有时候还打拳嘞!”
黄柔笑起来,一副“哟哟哟”的表情,高元珍红了脸,推他一下,胡说啥呢,啥叫“把手放她肚皮上”,不知道还以为他俩怎么着了呢。
“害,这是你妹子,怕啥,又不是你们村那几个长舌妇……臭婆娘下次再乱嚼舌根,老子见一次打一次!”王满银恶狠狠的说着,还挥了挥拳头,一副“我真干得出来”的样子。
当然,黄柔一点儿也不怀疑,他真能干得出来。
上个月月底,为了躲风头,她们的包包迟迟不敢拿到市面上,市里有个裁缝铺索性模仿她们手艺,做起包包来。虽然绣花技术不如崔家三妯娌,可裁缝铺有关系,有固定上下游,拿的料子便宜不说,做的包也够精致,价格足够便宜,打着“百货商店”专柜的名号,一上市就引得哄抢一空。
这不是跟风,这是赤裸裸的抄袭,甚至抄袭不算,还想取而代之!因为他们拿去百货商店的时候就号称是他王满银的供货商,直接跳过他这个中间人能给百货商店更低的价位……这是当他王满银是死人呢?
他虽然天天在李家沟帮忙种地做罐头,可他不是别人,他是王满银啊!整个市区哪里没他的眼线?这么个冒牌货刚冒出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了,拎着拳头上门理论。
不是不允许别人卖包,世界这么大,他们要卖就卖呗,反正各凭本事挣钱。可他们打着他王满银的招牌卖冒牌货,败坏的可是他王满银的名声,这不,才卖出去一批,舅妈就把他找去骂了一顿。
说他刚看着像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怎么又故技重施不学好了?信不信把这事告诉老太太,让他老娘打死他!
王满银气得啊,裁缝铺的王八蛋孙子龟,坏他名声!当天就叫上一众狐朋狗友,去把那裁缝铺砸了。反正他就是个混子,就是不学好,居委会和治安队能拿他怎么着?钱他是不赔的,牢他是不坐的,砸了就砸了。
因为他一口咬定对方投机倒把,还借他的名头,让他好好一贫下中农无产阶级背了“资本主义”的名声,这锅他可不背!一天不把这事情解释清楚,他就一天不离开裁缝铺,让它片瓦不存,寸草不生!
混子说到做到,还真就不走了。
可裁缝铺呢?那是从街道手里承包下来的国营商店,也就是以前那波湖南人跑了后被政府收回去,结果发现它身上一屁股的债,经常有私人和单位四处讨债,政府也不干了,再次承包……当然,允许他们经营的范围是裁剪、缝制群众衣服,为人民群众服务,而不是私自做包,牟取暴利。
王满银以前那才叫真正的投机倒把,一天几百块的进项吃香喝辣,可他已经“金盆洗手”了呀,只要没被当场抓住,他就是清白的无产阶级!谁也打不倒的,谁要是说他资本主义,他就跟谁急眼。
其他人:“……”
然而,还真就是拿他没辙。
事情闹得挺大,连黄柔在大河口都听说了,王满银可真横啊,穷横穷横的。
说了一会儿,高元珍从包里掏出一沓钱来,“妹子,这是咱们半年的分红,一季度没啥你是知道的,二季度终于开始盈利,没再只进不出了。”
黄柔也不推辞,自从投进去三千块,又给友娣提前预支往返北京的车票食宿后,她银行里又没钱了。包包也不敢卖,每天生活花销都用工资,也压根存不下钱。快开学了,她准备买几本书给孩子,再做一身新衣裳,每天睁开眼睛就是钱钱钱。
高元珍很满意她的爽快,笑着道:“妹子数数,这是八十块,我全给换的零钱,正好你买菜啥的也方便使。”
她能分到八十块,那总的赚头就是二百……对于小本买卖的小作坊来说,已经是非常不错了……难怪两个人喜笑颜开嘞!
有了钱,肯定就要吃顿好的。她揉一盆面,把俩人留下,看着时间上国营菜市场割两斤五花肉,一把嫩葱,回来包饺子吃。本来想割羊肉的,羊肉饺子更鲜,可去到才发现今儿是星期二,没羊肉。
菜市场的肉摊是肉联厂拉来的肉,肉联厂分单双数宰杀,猪肉天天有,可羊肉牛肉就是隔天有,全公社好几万人,肉联厂每天只给配额三十斤,去晚了连羊肉味儿都闻不着。
回家来,不让高元珍动手,她跟王满银洗的洗,剁的剁,刚把馅儿拌上,顾三就回来了。他吸了吸鼻子,难怪在楼底下就听见剁馅儿的声音,“原来是吃饺子。”
没有娃娃在,四个大人吃得倒是畅快,说啥也不用顾忌的,还能抿点儿酒,酒酣耳热之际,王满银那破嘴时不时还会冒出两句荤段子。
顾三比他得体多了,虽然兵营里也听过说过,可在女人面前,他很克制,及时的转移话题:“刚才你说你们能做黄桃罐头?”
“对嘞,李家沟真他妈是块风水宝地,种啥啥好,那黄桃比我拳头还大,熟得又早,七月份就能吃上,味儿正着呢……隔!”
顾三眼睛一亮,“真的?”
他也喝上头了,俊脸通红,眼神里有点点水汽。
高元珍暗道一声“造孽哟这是啥俊俏俏的小伙”,作为这桌上唯一清醒着的,起身从编织袋里掏出一个罐头:“喏,这是这个,妹夫尝尝,味儿正。”
吃桃子,讲究的就是味正,要有桃子味,不然光要甜味,那还不如直接吃糖,光要水,那咋不吃梨?
顾学章揭开,用筷子掏出一块,色泽金黄,肉质肥厚,入口酸甜,口感也非常细腻,一股熟悉的纯正的桃子味在舌尖荡开。吃完一块,他恋恋不舍的把盖子盖上,“小丫头肯定喜欢。”
想到那画面,四个大人都笑了。
“你们现在手里有多少?”
高元珍不用计算,这些数目她就像知道她的岁数一样了然于胸,“刚卖完一批,还剩五百瓶,明儿还有一批桃子送来,全做的话,得一千个上下。”
顾三沉吟片刻,一千个,倒不算多。
其实,他把书记和老尤条扳倒后,单位是风清气正不少,可另一个问题接踵而至——供货厂家断供了。
以前的老厂家因为他们买了劣质产品以次充好已经跟他们“绝交”了,大多都是罐头红白糖等紧缺商品,而短期内想要再建起一条稳当的供应链,他已经跑了很多地方,连市百货公司,也就是王满银的舅妈那儿都跑过了。
收效甚微。
他现在,急需一个亮点,一款明星产品打开局面。
而他坚信,在哪儿跌倒就要在哪儿爬起,县供销系统名声毁于几个臭罐头,那他就从罐头做起。以前他是因为看在妻子的面上,愿意帮他们问问供销社采购,帮他们做点销量……可现在,知道他们的罐头真的不错后,他就是为自己了。
当然,还有一个现实的原因——与其把利润送给不知道啥时候就会反水阴一把的厂家,不如给给自己人。至少,有高元珍在一天,作坊的罐头质量就有保障一天。
第二天,他带着三瓶样品到单位,分别给三个不同门市部的负责人尝过,大家都说好,急忙问是哪个厂家的,咋没个名字。
为了节约成本,作坊的“高氏老字号罐头”几个字,高元珍不愿再定做了,就那么一片薄薄的塑料纸得半分钱,不值。
顾三笑而不语,当天下午组织全单位的干部会议,让大家建言献策,说说怎么把单位名声挽救回来,什么改善服务态度那都是老生常谈……他直接抛出一句话。
打造明星罐头。
所有人炸锅了,啥叫明星罐头?这年代演员就是演员,“明星”的说法还不普及,大家慌忙的问左问右。
“我们要让全县的老百姓都知道,我们社有一种既美味,又便宜,还新鲜、安全卫生的罐头。”
第124章
顾三黄柔两口子在李家沟——大河口——红星县之间来回奔波, 既要做好单位分派的本职工作,又要处理罐头厂的生产销售上架一应事宜,忙得脚不沾地, 几乎是一挨枕头就睡着。
累极的黄柔, 哪还有清高文雅的知识分子形象?呼噜打得比小猪儿崔绿真还响。
当然, 崔绿真此时在牛屎沟, 那是愈发的乐不思蜀了……直到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天下午,顾三回来接她。
“叔叔我妈妈呢?”
“妈妈今天要加班,行李收好没?”
幺妹嘟嘟嘴,“妈妈又加班呀。”她有一米米点的不开心,但很快,要上一年级的喜悦胜过了这点小小的遗憾。
她都是一年级的大朋友了呀, 大朋友怎么能跟妈妈生气呢?
崔老太早在中午的时候就给她收拾好行李,两三套衣服,两双鞋袜折得整整齐齐, 装进一个双肩包里, 还有两大口袋的萝卜花生土豆红薯,都是地里刚刨出来的新鲜货。
“回去赶紧趁新鲜吃, 啊,吃完下个礼拜再回来拿, 我让你大伯给你刨。”崔老太怜爱的,不舍的摸着孙女的头说。
“好哒奶奶, 你在家要好好的啊,下雨就别出门割草啦。”初高中提前一个星期开学,干活顶半个大人的春苗去了县城,日常承包牲畜三餐的友娣、春晖也去了大河口,现在家里只剩春芽和小彩鱼。
当然, 春芽明天也要被押解进村小学一年级的教室了,她哭得眼睛都肿了,哭着闹着不要上学,如果非要上的话她也要跟幺妹一起上……可这明显是不可能实现的呀。
林巧针抹着泪把她哄睡,踩缝纫机的脚更用力了。
儿子儿媳上山出工,家里只剩捣蛋鬼小彩鱼,崔老太任务繁重,不论刮风下雨严寒酷暑都要上山讨猪草,有时候冒着大雨也得进山。前几天因为路滑,踩烂泥上滑倒一跤,胳膊肿了一个星期还没好。
幺妹轻轻的拽了拽老太太的衣角,示意她弯腰,“奶奶有时间一定要来城里看我们哟,我给奶奶做饭吃。”
“哦?乖乖会做饭啦?”
幺妹睁着大眼睛,脸不红心不跳的说:“会呀,我会炸油条烙鸡蛋饼,还会烧青菜汤。”
说得振振有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真会嘞,其实她就是经常看妈妈做,看得多了每个步骤都能倒背如流,觉着自个儿也能做了,可其实一次都没机会实践过。要说她真真切切会做的,唯一会的,那就是熬面糊。
把个崔老太高兴得,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揉了揉她头顶,“好好好,奶等着吃你做的饭。”
幺妹自信满满的,挺着胸膛,告别了满院子的植物和大白鹅大黑猫小小鸟一众好朋友,踏上她的小学生之旅。
***
经过一年半的教学成果展示,也经过市三纺近三年的如火如荼的生产,越来越多的职工把孩子带到大河口来,周边公社生产队有关系的人家,都把孩子送进来,子弟小学今年的招生规模之庞大,已经达到和县一小一样的规模。
甚至,在师资力量上,规模比县一小还大。作为全市创收的龙头企业,厂里向市教育局申请,一次性要到了二十名小学教师,加上原有的十三名,现在的子弟小学也是有三十三名专职公派教师的学校了。
刚吃过晚饭,幺妹就激动的把明天要穿的新衣服找出来,那是暑假里三伯娘照着她的身影重新做的一条背带裤。去年那条虽然还没破,可已经要包不住她的小屁屁啦,被妈妈送给春芽姐姐穿了。
除衣服是新的外,其他倒都还能用,小书包小皮鞋铅笔橡皮……嗯,她又帮妈妈和叔叔省下一大笔钱啦!
叉腰!
黄柔这几天累惨了,坐沙发上腰酸背痛,干脆躺下去,脚搁丈夫腿上,由他帮她按摩足底。
“一年级班主任定下没?”顾三看了一眼忙进忙出的幺妹,温声问老婆。
“定了,杨老师带一班,陈静二班,另两个新来的赵老师和姚老师在三班四班。”按照惯例,五年级毕业班的班主任会落到一年级来,重新带一茬新韭菜,可不知道没什么,杨老师没能继续升带五年级,黄柔也没能回来一年级。
她舒服的眯缝着眼,“我估计还是带五年级。”
谁不知道毕业班最难带?学业繁重,要操心他们的考初中问题不说,十二三岁的青少年,正是叛逆的时候,要是教师威严不够的话,还管不住他们嘞!当一年毕业班的班主任,顶上能多几十根白发,就问你,这样的工作谁愿意主动干?
可黄柔去年的毕业班考得很好,全市统考前十名里居然占了两个,班长和胡峻,这还只是四十多个学生的样本,如果再多给她几十个学生,保不准还能再多出两个嘞!
这样的班主任,学校肯定不舍得让她去带低年级。
正说着,忽然想起“咚咚咚”的敲门声,幺妹赶紧哒哒哒跑去开门,黄柔坐起来。
“静静阿姨!”
“小绿真还不睡觉,当心长不高哦。”陈静趿着拖鞋进门,两个月不见的她的似乎是又瘦了几斤,整个脸都瘦得脱相了,只剩一双大眼睛还有点年轻女孩的模样。
可眼睛再大,里头的神采却不再。
黄柔和顾三同时在心里叹口气,“怎么来了,绿真给你阿姨倒杯水去。”
陈静坐到沙发对面的板凳上,看着黄柔,轻轻的笑了笑,“怎么,见鬼了?”
她若无其事的摸摸颧骨,“先说好啊,骂人不揭短,不许说我又瘦又老啊。”
黄柔见她还有心思开玩笑,这才懒懒的靠在沙发上,毫不留情的说:“知道又瘦又老,那还不好好吃饭?”
陈静顿了顿,眼前忽然多了一个搪瓷杯,里头是刚刚好的凉开水,棕黄色的水里泡着两枚大大的黑红色的蜜枣,“静静阿姨快喝了叭,喝下去就能长胖了哟。”
她觉着,瘦瘦的阿姨一点儿也不好看。
陈静眼眶湿润,接过来一饮而尽,逼着眼眶里的泪水顺着鼻咽管流进喉咙,再吞进肚里就好了。是啊,只有真正关心她的人,才会想方设法让她多吃一口多喝一口,把身体养起来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