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嘞!”崔绿真现在多了个中年男人的爱好,尤其野钓,那才叫个舒服,自在。
说动就动,大家随便收拾两件换洗衣服和鞋子,带上几样吃的就准备动脚,就等汤圆橄榄,要是让他们知道大家没等他们先出去玩了,两个小屁孩会生气哒。
开了三辆车,十几号人浩浩荡荡进牛屎沟。顾家老两口经常回来住,两家人的房子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倒是不用怎么打扫,只把铺盖拿出来通通风就行。
绿真回到以前自己住的房间,看着墙上糊的报纸,十分怀念。只见她四处转了一圈,弯腰从炕尾洞里掏出一个瓦罐,罐口封着两层油纸,揭开发现里头是一堆零钱,全是一分二分的,这都是小时候妈妈为了哄她,每次回家给的零花钱。
在牛屎沟也没地方花,一直攒到现在,二十多年了。
不过,现在的牛屎沟可今非昔比,村里开起一家小卖部,她抱着一罐零钱出去买了半斤水果糖回来,花花绿绿的糖纸,孩子们都喜欢。
小橄榄先挑了几颗橘子味的递给她,才自己随便剥了一颗放嘴里,脸上的表情说明,并不好吃。
是啊,对吃惯了进口糖果和巧克力的孩子来说,这种劣质水果糖连甜味儿都带着乡土气息。绿真叹口气,她当年要是能吃上一颗,睡觉都能笑醒呀!
以前的菜园还依稀有几圃韭菜,老太太准备去割两把回来,再打几个鸡蛋,做韭菜盒子吃,可出去一趟才发现,韭菜都老死了,原本青翠欲滴的菜地,现在成了野草的天堂,野蛮生长。
“婶子?哎哟还真是婶子啊,我听我家鸭蛋说你们回来了,我还以为他看错了呢。”门口站着个朴实的农村妇女,一头齐耳短发白了大半,客气倒是客气,就是眼神怯生生的。
毕竟,这可是省委书记都来了啊!
绿真看着她有点眼熟,但想不起该怎么称呼,只好笑眯眯的点点头。
“呀,这就是幺妹吧,都这么大了,你结婚的时候本来我们该去的,只是家里的母猪下崽儿,我走不开……”女人不好意思的笑笑,其实是人家办在阳城宾馆,自家太穷酸,总觉着去了也没地方坐,干脆就没去,只把份子钱凑给村长,让村长代替大家去。
顾学章和黄柔因为当年就是从顾家户口本上分出去的,相当于当立一户,所以刚开始他在供销社上班,村里有个红白喜事都会给他下帖子,他也都会回来凑个人数,给份份子钱。
后来他步步高升当了省委书记,村里人下帖子也不好意思再下给他,总觉着有攀龙附凤的嫌疑……农村人,尤其是同村人,也有自尊心嘛。
顾学章但凡听说,人虽未到,可每次都会让家里人帮他送一份份子钱,也不多,家里人送多少他送多少,这都是他的情分。大家记着呢!
最让人感动的莫过于绿真结婚,他给每家每户都下了帖子,请顾老二挨家挨户送去的,大家都说难怪他能做大官儿,单这份为人处事的涵养,牛屎沟就找不出第二个来!
说着,崔老太从里屋出来,“哟,六侄媳妇儿?”
站门口说话的正是崔家曾经的邻居,没地震前住他们家左边,右边是杨家。
“婶子身体还好吧?”
“好着呢,最近也没见你们,有空上家里玩儿去啊。”
老邻居很快寒暄起来,听她说韭菜死了,忙道:“我家菜地里有的是,婶子你等会儿,我让鸭蛋给你们送来。”说着生怕崔家人拒绝,赶紧跑了。
没一会儿,一个黑黑瘦瘦的半大小子,背着一只半大竹篓,“奶,我妈让我给你们送点菜。”跟他妈一样,放下篮子就跑了。
绿真拿出来一看,哟,种类还不少,都是非常新鲜的应季蔬菜,一根根水嫩嫩白净净的芹菜,根子上还带着淡红色的菠菜,以及只有婴儿臂粗的莴笋……真是看着就让人咽口水。
虽然大河口也能买到这些蔬菜,可终究是被菜农精心处理过的,不如直接从地里拔出来的带着泥土的新鲜。用老太太的话说,施化肥的能有施农家肥的香吗?
黄柔帮着婆婆,把莴笋皮给削了,正准备切成薄片清炒,忽然刚跑走的鸭蛋又来了,这次是提着一筐鸡蛋大的土豆,土豆上带着泥土,他指甲缝里也还有泥土……明显是现刨的。
“哎哟这可不行,我们也就回来一两天,你拿这么多菜干啥?”而且农村人吃土豆都是长到最大才吃,鸡蛋大的可没人舍得刨,太浪费了。
鸭蛋低着头,“我妈让我刨的。”放下箩筐又要跑,却让八斤和小橄榄拦下了,他俩一人拉着他一只袖子,终究是算半个城里长大的孩子,不敢直接拉他的泥巴手。
“哥哥你在我们家玩儿吧!”
鸭蛋迅速的看了他们一眼,又低下头,“不,不了,我还回去放羊。”
八斤眼睛一亮,“羊屎真的是小颗小颗的吗?拉一次真的拉很多颗吗?”
鸭蛋没想到,这个“城里大官儿”家的孩子会问这么接地气的问题,连忙点头:“嗯,还特别干,这几天没下雨,我们捡来打战可好玩了。”
八斤立马找到失散多年的兄弟似的,一把握住他的手,“走,我参战!橄榄你去不?”
小橄榄点点头,三个男娃跑了,小汤圆听见,也觉着新奇,追在后头,“喂,你们等等我啊!”
崔绿真:“……”没想到,她们家的孩子也有被羊粪蛋吸引的一天啊!小时候生产队也有羊,她跟春芽没少跟在羊屁股后捡羊粪蛋,自留地没肥可施,除了自家茅坑里那点农家肥,就指着这点牛屎羊屎啦。
老太太感慨不已,这才几年啊,家里孩子就这么“不食人间烟火”了,要再过几年,恐怕连麦子韭菜都分不清了。
一直玩到天擦黑,姐弟三个才回来,嘴里“哇哇”叫着,说羊怎么样,羊粪蛋怎么样,跟发现新大陆似的。黄柔让他们去水井边洗手,一面在旁边监督着不让他们趴井口玩,一面问:“怎么不把鸭蛋哥哥叫来家里吃饭?”
“我们叫啦,可他不来,他说他妈妈说了,不能随便上人家里吃饭。”小汤圆蹲在盆边,手把掌放水里玩得不亦乐乎。
“我连他的战友一起叫了,他们也不来。”
“哟,还有‘战友’呢?”顾学章觉着好笑。
“有啊,十几个呢,都是放羊放牛的,还有两个放猪的,猪有那么大,汤圆还骑上去溜了一圈!”八斤眉飞色舞比划着,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城里孩子。
大人们都被逗笑了,说小汤圆骑猪的话,长大结婚那天要不是下大雪就是下大雨,天公不作美,可把小丫头吓到了,“那我不结婚了吧。”
众人又是大笑。晚饭是用土豆丝、小麦粉、鸡蛋液煎的土豆饼,两面金黄,又香又脆,再配上新鲜的炒莴笋和菠菜汤,个个吃得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
当然,桌上的话题人物自然就是给他们送来这么多好东西的鸭蛋小兄弟。绿真记得,这孩子应该跟王玉明差不多大,那年满月酒她跟妈妈回来过,怎么玉明还在上初中,这孩子就放羊了?
“他说了,家里没钱供他上高中,反正上了高中也考不上大学,白白浪费时间,不如先回来放羊,过两年给娶个媳妇儿就能下南方打工去咯。”八斤吃得“呼呼”的,分享着他打探来的消息。
娶媳妇儿?在有晚婚晚育传统的崔家人眼里,实在无法把那样的半大小子跟“结婚”联系在一起,胡子都没长出来呢!
绿真唏嘘不已,“那他的小伙伴也是这样的情况吗?”
“差不多吧,反正都没上学了。”
看吧,这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崔家女孩们上大学念研究生满世界闯荡的时候,同一个村里的孩子却连高中也没机会上,早早辍学,早早结婚,重复他们跟父母辈的命运。
“那其他没上学的孩子呢?”
顾学章叹口气,“在油气公司打零工,因为未成年,按法律规定也不能雇佣他们。”
油气公司这两年挣到钱,在阳城市盖起了最高的十二层楼,里头正式工人,尤其是工程师们拿的都是年薪,一年大几千甚至破万,零工却只能干苦力,有时候有活有时候没活,干一天有两块钱,一个月顶多能抢到十天活儿。
可见,技术是多么重要!在这个机会遍地的年代,技术是能直接转化为金钱的。
绿真忽然心头一动,如果这些辍学的孩子都能学一门技术,该多好啊……她和爸爸对视一眼,一笑。
夜里,躺在久违的暖暖的土炕上,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这种带有泥土气息和柴火气的地方,是她最喜欢的。地精呀,最喜欢的就是土啦!
小汤圆和牛牛赖着要跟她睡,她抱着两个圆乎乎肉嘟嘟的小身子,没一会儿就热起来,得把一条腿露在外面才行。汤圆还好,在家一个人睡习惯了,习惯好,不怎么蹬被子,牛牛却是第一次离开刘惠的怀抱,一会儿磨牙,一会儿打鼾,平均十分钟就要帮他拉一次被子。
牛屎沟的夜比苏家沟安静多了,听不见来往车声,只有若隐若现的蛐蛐儿声,和秧苗田里偶尔的蛙鸣,宁静祥和。
以前,牛屎沟交通不便,去一趟乡里都要几个小时,可现在有了宽阔的公路,有了汽车,其实住在这里也挺方便的……鸟语花香,吃的都是原生态,人也更容易快乐。
她能明显感觉到,所有人的情绪都很放松,很快乐,无论爷爷奶奶,还是爸爸妈妈,尤其几个小不点儿,看啥都新鲜。
要是能一直生活在这儿,该多好啊!
这一夜香甜极了,绿真直睡到太阳照屁股才醒,已经过了早饭时间干脆就不吃了,带着几个孩子上山里挖野菜去。这几年条件好多了,村里挖野菜小分队大幅减员,很多地方的野菜长老了都没人挖,随便半小时就挖到满满一篮子,还掐了七八斤新鲜蕨菜。
下午,孩子们习惯午睡,绿真拿上鱼竿,跟爸爸去坝塘边钓鱼。
因为原来的坝塘底下在开采油气,村里为了灌溉方便又新建了一座,就在村口不远处,顺着公路走七八分钟就到。
知道爸爸喜欢钓鱼,绿真从香港给他买了专业的钓具,可顾学章却不喜欢那些机械化的东西,总觉着没了野趣,现在依然用一根细竹竿,拴上鱼线鱼钩,再挖几条蚯蚓挂上去,有时是猪肝,反正越腥越好。
鱼饵下水,他们就坐小马扎上,看着静静的水面开始聊天。
“爸爸,我忽然有个想法。”
“嗯?”顾学章的眼睛没离开水面。
“要不,咱们也学国营单位,搞委培吧。”
顾学章侧首,“为什么?”
因为人才啊!大河集团扩张速度加快,版图面积越来越大,可唯一跟不上的就是人才,不是资金,不是技术,而是人才!没有信得过的人才掌握他们的核心技术,就像皮革厂一样,很快就会被人模仿甚至超越。
崔绿真这半年来发愁的也是人才问题,拿着钱也买不到的便是人才!
“爸爸,村里这么多小孩不上学太可惜了,咱们可以根据他们的特长,送他们进中专学校,委托培养啊。”
鱼线一动,顾学章立马迅速提起鱼竿,一条巴掌长的小鱼摇头甩尾。父女俩赶紧收紧鱼线,绿真一把抓住小鱼,放进事先准备好的清水桶里。
“可他们成绩太差,考不上中专学校怎么办?”顾学章笑眯眯的问,他觉着闺女敢这么说,肯定是有办法的。
不然,人才培养对任何地方政府、国家来说都是百年大计。与其让这群十五六岁的小孩去陌生城市干苦力,不如就把他们留在本地,做有技术含量的工作。
一个读书人,改变的不止是他自己,还是三代人的命运。
人口素质,就是真的代际相传,一代胜过一代培养起来的。
顾学章舒服的叹口气,或许,他在任这几年真能做一点“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儿?当然,这样的雄心不过是开玩笑的说法罢了,能把阳城市经济政治文化全方位提升一个档次,这才是最实际的目标。
这几年,阳城市经济产值已经稳居附近几个省份第一,把几个省会城市甩出十条街,根据李超英的测算,已经赶上十分之一个北京了,按照这样的增速,再有三年,或许就能有九分之一个北京?
反正,今年的全国百强市,他是势在必得。
不靠高污染的煤炭业,矿业,阳城市也要充进去。
“这简单,咱们资助学校,条件是每年哪几个专业留几个委培生的名额给咱们。”反正集团以后也要做好人好事,资助学校,改善学校硬件条件,这是最基本的。
“资助高校,在外国那是企业家的常规操作,而且是企校双方共赢的事儿,学校得了实惠,企业得了名声,名声能扩大影响力,传播企业文化,吸纳更高端的人才,促进企业更好更长远的发展。”
顾学章点点头,是挺有道理的。
而且,将目标定位为普通中专学校,尤其是本省学校,能谈成的概率也比较大。谁不想去国内顶尖学府?可人家也不缺赞助,他们民营企业插不上手,不如深耕本省本市。
阳城市准备建成一所工业中专,教育部的批文已经下来了,现在就等动工,最迟两年后就能开始招生,到时候必将是最佳选择。
历来,委培生的录取分数都是偏低的,如果孩子们连那点基础分都考不到,那基本也没啥学习能力,即使硬塞进去也学不到有用的东西。
所以,去学前肯定要提前通知他们,认真复习一下功课,划一个分数线,过线才能参加委培。相信到时候报名的人肯定很多,因为这可是能唯一改变他们命运的机会啊!进去以后不用交学费,三年或四年出来就有工作,这样的好事儿谁不想争取?
“当然,咱们也不能白费功夫吃力不讨好。”绿真笑眯了眼,像只小狐狸似的,“入学前必须签订合同,毕业后来大河集团旗下企业工作,最短工作年限十年,如果违约的话将面临一定数额的违约金。”
顾学章点头,“不错。”
绿真跳起来,“那爸爸的意思就是同意啦?”
顾学章笑着说:“是,赞成,你自己去联系学校,村民动员工作市里来做。”其实压根不用动员,多的是人报名,说不定为了个名额还能打起来呢!
想起那副画面,父女俩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