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侯知道女儿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捋着胡子道,“只要你自己不觉得委屈,那我与你母亲也没什么好反对的。晏哥儿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人品贵重,且他有抱负有才干,不像那些庸庸碌碌的世家纨绔,你若真能嫁给他,我与你母亲也放心。”
赵氏对婚礼的事还是有些耿耿于怀,但想到能有文明晏这样一个好女婿,那份耿耿于怀也被压了下去。
毕竟女儿说得有理,婚礼不过是个过场,更重要的是成婚的那个人。
她上前拉住顾沅的手,满脸慈爱道,“那就按你说的,趁着还有些时间,抓紧过文定,两家再约定个婚期,过个一两年再嫁。”
顾沅亲昵的往赵氏肩膀上靠,嗓音轻软的撒娇道,“女儿又能多陪父亲母亲一些时间了。”
赵氏看着乖巧漂亮的女儿,心里软的一塌糊涂,也眯起眼睛笑,“好,多陪陪我们,反正我与你父亲也不舍得你这么早就嫁了。”
*****
在文家和永平侯府飘了好几日的愁云总算散开了,两家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起聘礼与回礼,一片欢喜。
东宫这边,却是黑沉沉的乌云密布,太子的脸色简直比乌云雷霆还要阴沉可怖。
偌大且华丽的殿内,此刻是死一般的寂静。
地上是砸得稀烂的茶盏,桌案上的那些笔墨纸砚、摆件书册,也都七零八散的落着。
一众宫人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一个不注意得罪了上头那位祖宗。
裴元彻拧着眉坐在靠背椅上,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漆黑的眼眸仿佛冰冷的深渊般,泛着泠泠寒意。
好半晌,他嗤笑了一声,“真的是情深意重。”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透着阵阴恻恻的狠劲儿。
匍匐在地的李贵只觉得背脊发凉,心头那叫一个欲哭无泪——
谁能想到太子爷这一番安排,非但没拦住这婚事,反而加快了这婚事的进度呢?
还有那顾姑娘也真是的,怎么就这么死心眼,非得嫁给那文郎君吗?就她那身份、那样貌,还怕找不到如意夫婿?
现在宁愿这般仓促的订婚,都不愿意拒了文家的婚事,这不是往殿下脸上甩巴掌吗!
就在李贵怵然惊心时,上座的裴元彻忽然站起身来,迈着大步走了下来。
李贵心底打了个突,忙抬头看去,“殿下,您这是去哪儿?”
“备马,孤要出宫。”
“这……殿下,外头的天瞧着有些阴,没准就要落雨了,您……”
裴元彻扫了他一眼,黑眸慢慢的眯起,眼底深处是翻涌的冷戾,“再敢说半句废话,孤剁了你脑袋!”
李贵只觉得脖子一凉,再不敢多说,麻溜的往外安排去了。
裴元彻转过身,看着博古架上放着的那只蝴蝶风筝,狭眸中迸射出明显的恼意。
一瞬间,他脑中想起许多事,想到她对文明晏的温柔,想到上辈子她对文明晏的念念不舍,再想到这一世,她宁愿忍受仓促的婚仪、宁愿去秦州那种贫瘠荒凉之地吃苦,也要嫁给文明晏.......
他觉得可笑又荒唐,心口痛得厉害,像是被利刃扎出一个血窟窿,里头还空荡荡灌着冷风。
没一会儿,李贵匆匆走了过来,恭顺道,“殿下,马已经备好了。”
裴元彻低低的嗯了一声,步伐矫健的走上前,一把抓过那个风筝,转身就往外走。
李贵一怔,看到那个风筝,立马意识到什么,赶忙跟在后头劝,“殿下,您切莫冲动,冷静一些......”
裴元彻俊美的眉眼间仿佛凝着一层寒霜,脚步生风,半点没停。
冷静?
再冷静下去,他的女人都要跟别人跑了!
走到殿外,裴元彻一个利落翻身,跨上那匹黑色骏马,将那画好的蝴蝶风筝别在一侧。
风筝想飞,不是不行。
但这线,必须得牢牢地握在他的手中,由他掌控。
☆、【12】
疾风中,骏马穿过平整宽阔的宫巷,穿过巍峨庄严的宫门,一路踏过朱雀大街,直直奔向永兴坊。
到达永平侯府后,裴元彻猛地一拉缰绳,骏马双蹄高举,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李贵匆匆赶来,满脸的虚汗,苦着脸道,“殿下,太子爷,祖宗!您千万冷静啊,这可是侯府,您要是贸然闯入,让陛下知道了,那可不好交代……”
永平侯府的大门敞开着,门口两尊石狮子威风凛凛,两个小厮分立两侧,门房后还坐着两个身形魁梧的护院。
裴元彻凝视着那扇写着“永平侯府”四个大字的赤金九龙青地大匾,面容沉静。
一路疾驰,他原以为他那激昂奔涌的情绪也被冷风吹得静了不少,可现在看到永平侯府的门,他的视线却恨不得穿过重重叠叠的房屋,直接望进顾沅的闺房里。
李贵见裴元彻并未冲动的闯进去,暗暗松口气。可见这天越发阴了,心头焦急,生怕落下雨来。
也不知道在这拐角处静立了多久,就在裴元彻准备牵马回去时,永平侯府前停了一辆翠盖珠缨的华车。
裴元彻握着缰绳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去。
只见一道纤细的藕荷色身影缓缓从府门中走了出来,她头上戴着帷帽,可裴元彻一眼就认出她来。
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那道婀娜身影上了马车。
不一会儿,马车摇摇晃晃往坊市口驶去。
李贵一喜,“殿下,那好像是顾姑娘?”
裴元彻面部线条还是冷硬的,不动声色的勒紧缰绳,冷声道,“跟上。”
马车行驶的并不远,走了两个坊市,就停在了一家其貌不扬的寻常书肆门前。
裴元彻眉头一挑,竟是来了书肆?
不过转念一想,她的确是喜欢读书的。女子要读的《女则》《烈女传》,她会读。男子要读的四书五经,她也会读;除此之外,骈文诗歌、游记传记、医书农书,杂文话本,这些她也读。
前世她入宫后,每日做的最多的事,便是看书练字,勤读不辍,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考秀才。
顾沅那头留了个丫鬟守在马车内,只带着谷雨一起下了车。
入了书肆,书肆掌柜见到她,熟络的朝她打招呼,“姑娘来了。”
“掌柜好。”顾沅客气点了点头,缓声道,“上回你说店里会到一批新的《四海图鉴》,不知现在可有货?”
书肆掌柜笑道,“这套书卖的可火了,昨日才到货,今日就卖的差不多了。小老儿记得姑娘上回说要买,所以特地给你留了一套!”
“那真是太好了!多谢掌柜的。”
“姑娘客气了,你来我们书肆买过那么多书,也是我的老主顾了。你且稍等,小老儿这就让人去后头取来。”
说着,掌柜的点了个小帮工去后头取书。
顾沅也没闲着,朝着书架里头走,看看有什么新书。
书肆不大,除却靠墙的三面大书架,中间摆着四个又长又高的书架,上面整整齐齐摆满了书,空气中都弥漫着纸墨独有的淡雅香味。
顾沅将帷帽的白纱撩起,乌黑的眸一一扫过那些书籍,看到感兴趣的,拿出来翻上两页,看过后还觉得有趣,便拿在手上,等会儿去前头付账。
才走完第一扇书架,她手中已然捏了两本书,等走到第二扇书架时,外头忽然传来“轰隆”一声雷响,吓得她的手都抖了一下。
顾沅转头朝外看去,只见一阵豆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的落了下来,碎珠般乱跳,屋外的景色就像被蒙上一层白蒙蒙的轻纱般,朦朦胧胧,看都看不真切。
出门前她就猜到今日有雨,只是没想到下得这么急。
反正她也不着急,感叹了一下雨势凶猛,便慢悠悠收回视线,继续挑书。
不一会儿,前头传来两道凌乱的脚步声,还有隐隐约约的对话声,应当是有路人进来避雨。
顾沅没在意那些动静,只仰头看向书架最上面一层的那本《秦州风物志》,这书瞧着好像不错。
她踮起脚,伸着手,想要去够。
可她到底身形娇小,每次就差那么一点。
就在她又一次尝试失败,准备去叫掌柜帮忙时,头顶忽然多出了一只手,轻轻松松就将那本书拿了下来。
顾沅一怔,下意识的转过身去,险些撞进一个坚硬的胸怀里。
她心头惊讶,都没空去看那人的模样,只本能的往后退,想要避开,“抱歉。”
不曾想她才往后退两步,那人忽然勾住她的肩膀,将她往前一拉,“小心。”
那人的嗓音低沉悦耳,还很熟悉。
顾沅一时呆住。
透着薄薄的春衫布料,她能感受到男人的手指是炽热的,仿佛还带着些许雨水的湿气。
脚步站稳后,她惊愕的抬起头,当看到面前的英俊男人时,莹润水眸中的惊讶更甚,“太子殿下?!”
裴元彻此刻是有些狼狈的,玄色锦袍的肩背处沾了水渍,两缕发丝也被雨水沾湿,紧贴着棱角分明的脸侧,将他本就白皙的脸庞衬得越发冷白。
他狭长的眼眸漆黑如墨,居高临下的,直直的盯着虚拥在怀中的顾沅,似有些失神。
她今日打扮的很素雅,藕荷色轻纱裙衫,梳着简单的发髻,髻间插一根点翠镶宝石蝴蝶葡萄纹头花,或许是太过紧张,她耳垂上挂着的白玉耳环滴水般颤晃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眸清澈透亮,又惊又怕……又勾人。
裴元彻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每每她这样怯生生的看他,他就恨不得狠狠占有她,将她揉碎在怀中。
屋外暴雨如注,雨很大,声很响,他的心跳声却比这雨声还要鼓噪。
顾沅明显感觉到男人捏着她肩膀的手加重了力气,强压下恐惧,娇柔的嗓音微颤道,“殿下,你放开……”
裴元彻眼波微动,恍然回过神般,松开了她的肩膀,低声道,“孤不是有意冒犯。若不拦着你,你要撞到书架了。”
顾沅尴尬的没做声,咬了咬唇,飞快的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也不知道是男人的身形太过挺拔高大,还是这书架之间的确狭窄,她就算尽量与他保持着距离,还是显得很近。
勉强朝后退了三步,顾沅疑惑的看向裴元彻,问道,“殿下,您怎么会在这?”
裴元彻道,“外头突然下了雨,孤是进来躲雨的。”
“这样。”顾沅轻喃道,脑中冷不丁响起月娘之前的话来——你每回出门都能撞见太子,长安城何时这样小了?
若说一次两次是巧合,那这第三次又撞见,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裴元彻淡淡的扫过她手中另外拿的两本书,“你来买书?”
顾沅轻轻点头,“嗯。”
裴元彻将他刚拿下的那本,递给她,“给你。”
“多谢殿下。”
顾沅伸手要去接,白白嫩嫩的手指刚捏到书的一端,就感到另一端紧紧地捏着不肯松。
她不解的抬眼看去,只见刚才神态还算平静的太子,脸色骤然阴沉了下来,深邃的瞳孔闪着暗光,泛着冷戾。
顾沅不知他为何突然沉了脸,心中一紧,小声道,“殿下?”
裴元彻眯起眼,盯着那书册上《秦州风物志》五个字,须臾,薄唇掀起一抹凉薄的弧度来,“秦州?孤没记错的话,翰林院有个文学士不日便要调去秦州了。”
“是,是有这么回事。”顾沅尴尬的回道。
“顾姑娘这书是要自己看,还是替他买的?”
“殿下,这是臣女的私事……”顾沅蹙着眉,心想太子殿下前两回还算和善,怎么这会儿变得这般无礼了?
她书也不想要了,收回了手,同时又往后退了一步。
见她这副刺猬般的防备姿态,裴元彻心口一窒,随即唇边的笑意愈发嘲讽,“你就这么怕孤?”
他捏紧了那本薄薄的书册,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像是一堵墙般,将她整个人都笼罩住。
身后是书架,身前是逼近的男人,顾沅只觉得背脊发寒,紧张的看向喜怒难辨的男人,“殿下,你、你这是作甚?”
裴元彻垂下眼,沉声道,“孤还听说,这文学士家好像上门提亲了,顾姑娘,他是向你提亲么。”
不知为何,顾沅心头一阵慌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与心虚感。
她晃了晃脑袋,不对,她为何要心虚?
她与文哥哥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
这般想着,她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强装着镇定答道,“是。”
裴元彻见她这般肯定的回答,心头更是恼怒,他的女人当着他的面,亲口承认要嫁给别的男子?
实在可恶。
倏然,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弯着腰,冷眸深深地凝视着她,咬牙道,“你就这般喜欢他,非他不嫁了?”
他本就生的人高马大,手劲十足,紧紧地捏着她细嫩的手腕,她疼得眼中泛起一层水光来,羞恼、委屈、愤怒,一股脑的涌上心头。
“你放开我!”
她小脸泛白,那双精致妩媚的桃花眼迎上他质问的目光,黛眉紧蹙着,冷淡道,“殿下,我喜欢谁,想要嫁给谁,都与你无关,还请你自重。”
☆、【13】
裴元彻怒极反笑,“与孤无关?”
顾沅,“……”
本来就与你无关,你谁啊。
她觉得太子实在太莫名其妙了,莫名其妙的出现,莫名其妙的抓着她问这些与他不相干的事。
她想要抽回手,可她的力气到底比不过男子,裴元彻不肯松手,她也无法挣脱。
顾沅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又复述了一遍,“太子殿下,请你放开我。”
裴元彻看着她排斥冰冷的眼神,冷不丁想到前世的种种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