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里,就只剩下陆德英和茗棋两个人。
陆德英玉白的手指挟着青瓷茶盏盖儿,轻轻碰着杯沿儿,时不时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茗棋本就没底的心被那一会儿一声的啪嗒啪嗒震得一颤儿一颤儿的,生怕这性子不定的陆小姐一个不好就把自己给拖出去。
回回过来面见陆小姐的时候,她就害怕,腿隐隐发软,甚至,还会有些后悔当时的决定,怎么就为着一个贱丫头把自己给搭上了。
可过后,就又觉得值,她就是看不惯那丫头,公子那样的人,配个什么样的小姐不行,非是个身份卑微的丫头,即是丫头他都看得上眼,那她呢,同样的身份,怎么那丫头可以!她却不行!她到底哪处比不得那贱丫头?
“打听到他们是做什么没有?”
正想着,猛不丁头上传来陆德英凉凉的问句,茗棋一哆嗦,脑袋一片空白,胡乱呃了两声,她才记起今早路大娘给自己递的话,急忙道,“好像说是茶楼的帐有了问题,具体怎么样也说不清楚,但应该是去茶楼了。”
陆德英嗯了一声,而后语调没什么起伏地说了句,“起来吧。”
茗棋抬头小心翼翼地瞄了眼,才跪谢起身。
谁曾想陆小姐猛地一下站起身,打了她一个耳光,把她整个人都打懵了。
“小……小姐?”
轻轻捂住左边脸,传来麻麻热热的疼痛感,好似已经肿了。
陆德英嘴角一勾,抬手掀起她的下巴,轻轻挑起眼尾看她。
“疼吗?”
茗棋有些害怕,袖子里的手指紧握成拳,垂下眼睫摇头,“不,不疼。”
陆德英笑了笑,修长的玉指在她红肿的左脸轻轻抚了两下。
“不疼就好,我这个人,脾气坏,受不得气,你们这些做事的,就多担待担待。”
那轻缓的声音犹如天籁,却让茗棋不住地打寒颤,但是,她却不敢露出一丝一毫,只能强忍着嘴角的颤抖僵笑,“小姐……说笑了,只要……只要小姐开心,奴婢怎样都行。”
陆德英闻声,倒是放开了挟着她下巴的手,轻轻坐了下来。
“我喜欢对自己狠的人,这次,就算过去了,以后,想必你做事,也会更加斟酌仔细,用不着再受苦了。”
茗棋闻言轻轻长吁了一口气,手掌轻轻蹭了蹭袖口的锦边,将冷汗都抹掉后垂着头不敢说话。
与此同时,翠意也进来了,朝陆德英打了个手势就走到她身后垂首站定。
陆德英垂下眼睫,而后站起身子缓缓往里间走。
茗棋不知所措,只能直直盯着翠意,只是翠意向来不敢拿自家小姐的主意,看了她一眼就随着自家小姐进了里间。
陆德英坐到次间的紫檀嵌琉璃梳妆台前,拿起一把雕有桃花的玉梳子轻轻梳着垂在肩头的黑亮发丝,悠悠垂眼,“去将我上次新做的那件百蝶穿花襦裙和那外罩的霞影纱衣拿过来。”
顿了顿,道,“这场热闹,咱们也凑凑去,免得那群蠢货做不成事!”
翠意闻言,便往东北角的柜子边走去。
约一柱香的功夫后,陆德英当先一步走到怡月厅,看见茗棋还敛眉垂首地站在那里,勾了勾唇,“我们陆家的茶,喝起来还是不错的,你倒是有口福了。”
茗棋有些不解,正想抬头问,就见里间的翠意拿了件雪白的兔毛大氅跟了出来,她立时就想到了个中原因,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陆德英。
“小……小姐?”
陆德英勾了勾唇,缓缓往外走,凉凉的声音伴着连扇门外刮来的风一字一句传来。
“等到你该走的时候,自然会有人引你走。”
等茗棋反应过来,整个厅里就剩下自己一个人,除了呼呼喝喝的风声,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这……这是什么意思?
若这次再是假消息,她……她是不是就回不去了?
茗棋忽然有些后怕……路大娘,她,路大娘,路大娘到底……
一定是真的,路大娘不可能,不可能会骗自己的……
不对!会不会,会不会路大娘已经察觉出,是她先骗她的?
不会不会,茗棋烦躁地喝了口桌上杯中早已凉透的凉茶,完全忘了这是方才陆德英喝剩下的那个茶盏,她现在脑子里不断在想自己和路大娘的相处经过。
难道是那个时候,她解释自己为了不着家的娘特意要了这采买的事?
不应该啊,茗棋仔细回忆起当时的情境,路大娘亲切地拉起自己手,还一直摇头感慨好人不好命什么的,看起来不像不相信的样子啊。
难道,是自己采买太过殷勤?
可自己在路大娘眼里,是苦求公子而不得,应该跑得殷勤些才对啊!
不对不对,肯定不是路大娘故意这么做的,那是……公子出事了吗?
茗棋忽然又甩了甩头,她现在不能再想公子了,万一这是假消息,她得先想想怎么脱身才好!
这厢茗棋乱成一团麻,那厢陆德英却是怒不可遏,看着眼前即将被算计的元玉笑嘻嘻地跟着苏彤玉往茶楼外走,就忍不住捏紧拳头,恨得连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谢青砚是个瞎子,虽然沾点谢氏的名头,不过是个差点被除族的人,她陆德英还不放在眼里!
可苏彤玉,她还当真是有些顾忌,毕竟是宛城守丞的嫡女,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在她手里抓人又不是当街羞辱两下这么简单的事!
况且,若是摊上苏彤玉那女人,她怕是不能全身而退。
可恶!
这么好的一次机会!就让苏彤玉这么给坏了!
陆德英冷冷看着眼前那个天水碧的身影,咬了咬牙,将帘子猛地甩了下来。
翠意吓得一怔,而后缩在一角,不敢冒头做什么。
陆德英越想越是无法排遣怒意,恨恨地将马车里盛放点心的捧盒一把摔下,而后重重地打在马车壁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这个元玉!
到底是走了什么运了!回回都让她躲过去!!
陆德英越想越难以忍受,想到那贱人当初泼自己那嚣张的样子,她就见不得这贱人继续晃荡!
深吸一口气,陆德英缓缓抬起眼皮子,对车夫冷冷道,“让黑老二他们在苏府给我盯着!”
哪怕这个元玉有玉皇大帝罩着,她今天也要把人给弄走!
打定了主意,陆德英就抬眼看向翠意,不含任何感情冷冷吩咐道,“你去打听打听,谢青砚去了哪?”
方才见谢青砚独自坐马车往南街走,倒没跟苏彤玉和那贱丫头回苏府……
有意思……有点儿意思。
闻言,翠意咬了咬泛白的唇,点点头后赶忙下了马车。
谢青砚本是不欲元玉多去苏府的,原本他只是觉得自己想得太多,想得太匪夷所思,只是,那小东西的言行举止,却由不得自己不多想。
方才表妹还未进门,不过是在门外轻轻唤了一声表兄,正扯着自己胳膊的小东西就飞快松了自己的胳膊,娇笑着跑到那边去了,听那语气,还黏表妹黏得不行,谢青砚实在不知道自己表妹是怎么将那小东西给魔怔住了,迷得她还要缠着跟她回苏府。
对,竟然是回苏府,谢青砚百思不得解。
只是偏这边又有急事,吃帐的管事声泪俱下,说拿账上的钱逼不得已,要给老母亲治病,据他所形容,痨瘵外侯,睡中盗汗,发热咳嗽,倦怠无力,伴有痰涎带血,谢青砚几乎可以断定是痨病,人命关天,耽搁不得,况这病容易染上,他又不放心元玉跟着自己,所以只能让她去苏府。
只是,他开口去,同那小东西吵着嚷着要跟去可是有极大差别的。
差别就是,谢公子这一路上都沉着脸色,冷淡凝眉,一副生人勿近的淡漠样子。
苏彤玉同元玉坐在马车上,嘴角忍不住浮起笑容,尤其是想起表兄临走前那不欲搭理自己的冷淡模样,更是止不住笑。
轻轻拿起小几上的青瓷茶盏,倒满水递给小姑娘,苏彤玉悠悠垂下眼睫,“玉姑娘,要随彤玉,想毕是有事要说的。”
元玉朝她灿烂一笑,接过她递的水,一饮而尽,“我喜欢你这么直接的人,嗯,你的声音也好听,沙沙软软的。”
苏彤玉轻轻弯了弯嘴角,倒是没说话。
元玉一把抓住她的手,乌溜溜的眼睛紧紧盯住苏彤玉,“你能不能告诉我……阿砚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
苏彤玉不动声色看了看元玉紧紧扒着自己手,轻轻抬眸,面色平静,“不知道,这以前是指什么?”
元玉破有些沮丧地垂了垂脑袋,而后殷切地盯着她,“就是以前嘛,我偶然有一次听见蔺嬷嬷说,阿砚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看得见,他是被人害成这样的。”
苏彤玉闻言倒是了然了,原来这小姑娘黏着自己回苏府是为着这个事。
“我都问她好多次了,可她就是不说,就是不说,怎么问都不说,还非要给我讲故事。”
小姑娘仿佛沉浸在了自己的不满抱怨中,嘟着嘴只顾着说,好似把她当成了上次说的自己人一样,完全,毫不保留地把什么都告诉她。
苏彤玉笑了笑,平静地拉起她,同她对视,“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小姑娘闻言摇了摇脑袋,黑葡萄一样澄澈地眼睛苦恼样看着她。
“没有为什么,我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就是,我就是想知道,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想知道他好好的眼睛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想知道过去的阿砚,想知道他过去的一切……”
小姑娘似乎被她抛出的问题问懵了,苦着脸忧愁地想为什么。
“不要想了。”沙沙柔柔的声音传来,元玉怔愣了下。
苏彤玉拍了拍她的手,轻轻笑了笑,“其实没有原因,本身就是一种原因。”
没有原因,本身就是一种原因?
苏彤玉见小姑娘迷茫的样子,心下有些理解。
恨不能替他惊,替他惧,历他苦,历他忧……
她花了一辈子的时间,也才将将懂得情是什么,更遑论这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当局者迷啊……
顿了顿,苏彤玉挑了挑眉,语调温柔,“我知道得不多,倒是可以同你讲讲。”
元玉圆圆的小鹿眼顿时乍现光彩,“真的吗?真的吗?那你告诉我吧,嗯,我,我可以给你做一件事,嗯,算是交换。”
苏彤玉笑了笑,不置可否,悠悠道,“只是此事涉及谢家密辛,怕是要回到苏府才能说了。”
果不其然,苏彤玉眼见那晶亮亮的眸子霎时黯淡下去,莫名自己也有些心软。
“那这样啊……”
“好吧,那就回苏府再说吧,反正,反正你早晚要说的,你答应我了。”
元玉抬眼看了看她,而后就呼出一口长气,昂起小下巴,“我饿了,有吃的没?”
一旁的顺月接到自家小姐的眼神,打开暗格,拿出一小匣子点心,“姑娘,这里有点心,您吃吗?”
元玉瞄了两眼,眼睛亮亮地盯着匣子里的金丝酥糖,“我想吃那个。”
顺月看了两眼,那是宛城特有的小作坊点心,价格不贵,是大家都吃的起的,可这东西,也就初初吃着好吃,慢慢就都腻烦了,就连没在宛城住多久的她们小姐都吃烦了,看来这元玉姑娘真不是她们宛城人。
递给元玉后,顺月又拿起匣子芙蓉坊出的芙蓉糕递给她,“姑娘,您尝尝这个吧,这是芙蓉坊的,做得可精细了,是贡品呢,去那里买糕点排都排不上队!”
元玉摇摇头,一本正经地又拿起一块酥糖小口小口地咬着。
顺月无奈,放回原处,只心里暗自叹息着,这元玉姑娘还挺好养的。”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来啦,哈哈,你们不要这么闷嘛,多粗来说说话咩
第43章 谋划(二)
“怎么样?”
马车里, 陆德英面色微愠, 声音不悦。
翠意咬了咬唇,将自己打听到的东西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那谢青砚据说会些医术, 去一个管事家了,好像他家里有人得了什么病,至于那丫头……”
翠意摇摇头, “奴婢只打听到她是恰巧碰见苏家小姐的,其它的……奴婢问了许多人, 他们也都不甚清楚, 只知道待会儿谢青砚还会去苏府, 要接那丫头回谢宅。”
陆德英脸色阴郁,点了点头沉着脸并未说话,而是垂着眼眸将手中方才捏皱的海棠绣花帕子仔仔细细伸展平整,而后轻轻叠成四四方方一小块,缓缓收进袖中。
叠着巾帕, 陆德英心里却并不平静, 她很清楚, 只要那贱丫头待在苏府里, 她就不可能会得手,所以若想劫走人,那就必须要等人出来。
可真要这么等下去,等人自己走出苏府,怕是天黑了都有可能!
陆德英讽刺地冷哼一声,她既然亲自出来了一趟, 就不会无功而返,更不会这么傻傻地守株待兔。
可要将那丫头从苏彤玉手中引出来,并不容易,相反,还很有可能引起苏彤玉的警觉心,如果此次没得手,下次甚至以后都不会容易有机会。
缓缓闭上眼想了半刻钟,陆德英陡然睁开了眼睛,垂着眼睫冷冷斜了下一旁的翠意,冷冷吩咐,“上次撞着我爹和许先生谈话,他说几年前安在苏府里了个人,叫什么平?”
翠意陡然睁大了眼,急急摇头,“小姐不要,万一……”
陆德英冷冷扫了她一眼,“万一什么?”
“问你叫什么你就说什么!没问你的给本小姐闭嘴!”
陆德英知道翠意要说什么,她比她更清楚一个埋了四五年的棋子有多大用处。
只是,棋子终究是棋子,再怎么有用也得给他个机会不是!
“叫什么?最后再问一次,本小姐知道你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