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萧氏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全族上下也有几百口人,萧常就是个大家长了。
在这样的宗族里头,宗主就是绝对的权威。平日有什么纠纷,都不用上报地方官员,直接请宗主和族中的耆老来裁决,也没有人会不服。所以萧衍对这位族叔,是有几分敬畏和感激的。
他那人虽然看起来不是什么宽厚仁慈的君王,但恩怨分明,曾经对他好的人,他是不会亏待的。
辛嬷嬷得了萧常的告诫,平日相处时,也不敢太过放肆。本来这位王家娘子,就是大家闺秀,教养,仪态,学识都是拔尖的,基本没什么需要她操心的地方,甚至有时,她说错了,还会反过来提醒她。
而且越跟这位娘子相处,越会明白陛下为什么立她为后。
小小年纪,便是宠辱不惊的气度。遇事不慌不忙,说话轻声细语,但又不会给人软弱可欺的印象。那种高贵优雅是天生的,让人无可挑剔。辛嬷嬷也算是伺候过两朝的老人了,见过许多士族出身的后妃。还没有哪个容貌和气质能比得过王家娘子。
怪不得皇帝从不近女色,还是拜在了她的裙下。
端午过后,暑气渐盛,婚期也越发临近了。
宫中同样忙得不可开交,还好张太后身边有个如意,能将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不用劳烦太后烦心。但布置显阳殿的时候,如意犯了难,她不知道皇后娘娘的喜好。他们这些人是寒门出身,品味与士族本来就不同。哪怕用上最好的器物,如果皇后娘娘不喜欢,那也是白费了。
她到中斋向萧衍问询此事,萧衍正在看各国上的贺表以及派遣出的使臣团名单,让她等一等。
这次使臣团的人数很多,恐怕都城里的四方夷馆都住不下。
这些人大都来不及参加观礼,因为前几朝皇帝立后,从颁布诏书,告知天下到举行婚礼,至少要间隔半年时间。可萧衍心急,力排众议将时间大幅缩短,这才导致周边诸国措手不及,收到消息时,皇帝已经要大婚了,只能先加急送来贺表,再赶紧派使臣带着贺礼出发。
前朝与诸国的关系维持得还可以,小国每年都会进贡,隔几年就会派使团前来。此次趁着大梁的新主大婚,几乎所有国家都派出了使团,一来是跟大梁修好,二来也是想探探大梁的虚实。
众人都好奇,到底这个寒门出身的新主,将大梁治理得如何。那些高高在上的士族,是否会服从他的管治。
连多年不往来,边境还偶有争端的北魏,都派出了以皇太子为首的使臣团。
使臣团的副使,竟然是上回逃走的方继尧。他本是东宫詹事,太子的亲信。魏帝在书信中说,派方继尧潜入大梁,只是仰慕建康的繁华,绝无挑衅之意。此番特意派方继尧带着厚礼来道贺,魏帝还欲修兄弟之盟,希望萧衍能重开边境互市。
这话是托辞,魏帝大概是不相信,建康城能在发生兵祸三个月后就恢复元气,还想着趁南方内乱未平,挥军南下。可惜方继尧回去后,跟他说大梁国力昌盛,新君治国有方,边境警戒,所以他才转变态度。
早些年,魏帝雄心勃勃,以为大魏铁骑无人能敌,想要踏平南朝。近来许是年纪大了,壮士暮年,不得不服软。他能跟萧衍斗,太子毕竟还年轻,不是萧衍的对手。
如意站在大殿上,静静等萧衍处理完政事。她抬头悄悄望了一眼,皇帝正在执笔写字,他写字的姿势有几分僵硬,偶尔会皱眉头,大概是想怎么用词。
男人的眉眼硬朗,鼻梁高挺,高大的身躯透出雄浑的男子气概。如意的心跳很快,在她心里,萧衍是英俊无匹的。他们本是同乡,青梅竹马。曾经,她也可以坐在萧家二郎身边,共吃一个碗里的蒸饼。可如今他是皇帝了,大梁之主,高高在上。如意虽然心悦他,却也自知配不上他,何况陛下从来只把她当作邻家的妹妹而已。
如意觉得每一刻都十分煎熬。
这种站在心上人面前,却又咫尺天涯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
萧衍写好东西,交给苏唯贞后,才对如意说:“你拿不定主意,就去请皇后娘家的人进来布置。”
萧衍想起上次去王家,她房里挂的那些精致漂亮的东西,如意肯定是弄不来的。他们成长的环境实在相差太大,一群粗人,不可能懂士族高门的喜好。只怕弄出来的东西,她不喜欢,之后还得大动干戈地折腾,劳民伤财,不如这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如意愣了一下,民间若是成亲,新娘的娘家人是可以到男方家中布置婚房。不过这可是在宫里,宫中没有这样的先例,陛下是怕皇后娘娘住得不舒心,所以才额外给的恩典吗?
如意心生羡慕,陛下何曾如此看重一个女子。
不久后,王乐瑶在家中,就看到长姐要带着竹君等人,搬一堆家具进宫去布置显阳殿。辛嬷嬷也颇有微词,觉得陛下太乱来了,这样不合规矩。
王诗瑜才不管什么规矩,她只知道皇帝亲自下的命令,妹妹住得舒服比什么都重要,带着人和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丢下辛嬷嬷长吁短叹,又无可奈何。
其实王乐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萧衍给什么她就住什么,大不了忍着,以后再慢慢改动。因为她对那个武夫的品味实在没什么信心,也不指望他能把显阳殿弄得多令人满意。
没想到他会让家人提前进宫去布置。
住的地方解决,她就没有那么不安了。毕竟她在王家住了十几年,陡然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肯定会有各种的不适应。随着婚期临近,她心中的焦虑也是越来越强烈,只不过面上没有表现出来。
大婚的前一夜,她本是要好好睡一觉的,可是外面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屋子里也都是人。她睡眠很浅,又不敢叫竹君燃沉香,就怕自己睡死了。
所以她几乎一夜未睡,早早地起身,梳妆打扮。
宫中的女史重新跟她讲了一遍大婚的过程。
她需先在家中,从迎亲的正副使手中,接过皇后的册宝,然后与家人告别。萧衍在太极殿前,着冕服,百官列阵,单独完成一套祭祀的礼仪,告诉天地先祖,自己已经娶妻,并受百官朝贺。她进入显阳殿,等着萧衍,于昏时,再与他行同牢之礼,然后合房。
王乐瑶听着,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本来就困,整个人好像都游离在外,在此的只是一副躯壳。
“娘娘,您有在听婢子说话吗?”女史问道。
王乐瑶回过神,振作精神,点了点头,“听到了。”
女史这才退下。
皇后大婚的妆容也是有规定的,画师提前画好,然后由宫中有经验的宫女来化。这种大妆和头上沉重的假髻只是为了让人看起来隆重端庄,实则毫无美感可言,还压得她脖子酸疼。袆衣也有好几层,笨重难行,大大限制了动作的幅度。饶是她天姿国色,化完妆之后,也只能看出鼻子眼睛,还有满头的珠翠。
迎亲的还是正副使,只不过比上回更加隆重,还加了皇后的卤簿仪仗。
衡阳郡公夫人赵氏穿着礼服,先来行礼,然后由她引着皇后从房中出去。
外面地上铺了茵席,道旁设置帷帐,帐外是人山人海,但闲杂人等看不到皇后的真容。王乐瑶很紧张,专注地盯着地面,艰难前行,不然高履容易踩到裙摆。这样的日子,是绝对不能出错的。之前辛嬷嬷已经让她练习过好几遍。
庭中设神席,王家众人立于西面观礼,正副使萧常和张洪以及傧者,内侍等,皆在神席的南面。南面为尊,他们代表君权。
看到皇后出来,使臣先拜,然后皇后回礼。
萧常拖长声音道:“某奉制,授皇后备物典册!”
王家众人皆拜,然后奉册宝的侍者上前,将册和宝绶交给正副使。
王乐瑶身后的两个女史走过去,跪授册宝,转呈给皇后。王乐瑶逐一接过,再递给身后的竹君。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个受和授的过程,却代表着皇帝承认了她的后位,并使天下咸知。
受领册宝之后,辛嬷嬷引着王乐瑶自南面升座,众人都过来行三拜之礼。
王乐瑶看到伯父,父亲和姜氏都对自己行礼,心中有些不安,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受不起。但她是君了,除却皇帝和太后,大梁所有的人,在她面前都得称臣。这是世间女子至高的荣耀,从此刻开始,她已经不是王家的四娘子,而是接了册宝的大梁皇后。
她感觉到自己的双肩,似乎重了许多,有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
第32章 同牢之礼。(二更)……
王乐瑶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王家, 乘上车舆。正副使及令卫在前先行,皇后的仪仗在后。
王端穿着铠甲,走到门口, 与家人道别。少年生得眉清目朗, 意气风发,一扫都城里贵公子那种文弱的风气。
“二位伯父放心,我会保护好四姐姐的!”
王允拍了拍他的肩膀, “自己多加小心。”
王端抱拳,又对父亲王赞一礼, 下台阶乘上马,率令卫跟了上去。
陆氏在人群后面狠狠瞪了他一眼。她好说歹说,这个儿子非要入宫去当那个什么破宫门卫。堂堂扬州刺史的儿子,琅琊王氏的郎君,去给人看门!
说出来都丢死人了。
不过王家还有诸多的亲朋要招待,邻里也需派发喜饼。陆氏现在暂时忙得没空管他。
仪仗出了乌衣巷, 鼓吹大作。车舆没有密封, 只悬挂帷幄, 车外的情形还是可以隐约地看见。从御道驶向南宫门, 比寻常的速度要慢许多。百姓夹道欢呼,漫天红纸飘飞, 鲜花铺路。有的百姓还跪在路边, 边拜边山呼“殿下”, 激动而泣。对于他们而言, 皇族神圣在上。皇帝为天为父,皇后为地为母,都是可以庇佑他们的。
王乐瑶端坐在车舆内,看向前方。眼角的余光, 突然瞥到道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微微侧头,看到谢羡站在人群里。他瘦了很多,宽松的袍服空荡荡地迎风而展,他的脸色苍白,更显得面如冠玉。周围黑压压的人群,衬托得他鹤立鸡群一般。
他对着车舆,长长地一揖,那是执臣礼。直到王乐瑶从他面前经过,他也没有起身。
王乐瑶的手在袖中微微握紧。
她终究是负了谢羡,退婚之后,谢羡还是愿意带她走,她心中非常感激。但他们此生注定没有缘分,之后也将踏上完全不同的道路。君臣有别,形同陌路。
车舆驶入宫门,钟鼓齐鸣。宫中也铺了地席,设重重行帷。正副使的迎亲行列,在太极殿广场的门前,与皇后仪仗正式分开,他们前往太极殿继续参加大礼,皇后则前往显阳殿。
显阳殿列位中宫,规制比皇帝的中斋略小,白玉为栏,青石为阶,十几个门扇洞开,丹陛立着几排青衣女官,恢弘的气象扑面而来。这是任何士族高门都难以企及的天家,苍穹之下,尽显唯我独尊的气派。
王乐瑶深呼吸了口气,扶着竹君慢慢走上石阶,进入显阳殿。
正殿是会客之所,凤座设于正中,玉石为底,黄金做扶手。左右各有一只鎏金的铜凤凰,后面是一个巨大的孔雀开屏的刺绣屏风。
左手边就是寝殿,门前垂挂着珠帘。
里面的摆设跟她在家中时无异,还有她用惯的器皿,所以有种熟悉的感觉。
只不过这寝殿是她闺房的几倍大,地面,梁柱,窗牖都重新涂刷过,有种淡淡的木头气味。
婚床的地方,设置了帷幄,王乐瑶坐在床上,女官放下前面的帷幔,她才喘口气。
这婚礼实在是太折腾人了,她早起梳妆,这会儿连口水都不敢喝。还好今日各国使臣都没到齐,所以萧衍没让她去太极殿前接受朝贺,而是先行祭祀大礼,否则她肯定会累晕在那里。
竹君端了杯水过来,“娘娘,快喝口水吧?”
王乐瑶接过,为了不碰掉口脂,只能隔空倒进嘴里。床前的食案上,放着二十四道珍馐,均放在黑漆的托盘上,还有两尊金爵。这些是行同牢之礼用的,她已经饥肠辘辘,只能看看。
竹君帮她补了妆,有几个女史进来,行礼后,念长长的《女训》《女诫》以及宫规。
耳畔不停传来太极殿那边的鼓吹之声,王乐瑶从没有像此刻一样,迫切想要见到萧衍。因为只有他来了,才意味着她可以脱掉这身繁重的礼服。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
王乐瑶已经饿得头昏眼花,只能闭目养神,但意识非常清醒。五月末已经入夏,礼服厚重,她热得大汗淋漓,恐怕里衣都湿透了。殿内明明站着那么多人,同她一样着厚重的衣裳,却没有一个敢动,敢发出声音。
她怕自己热晕,叫竹君进来帮她打扇子。
终于到了黄昏时分,太极殿前的仪式才彻底结束。
女官进来禀报,皇帝在往这边来,要她出去迎候。
王乐瑶起身的时候,脚软了一下,幸好被竹君稳稳地扶住。她定下心神,走到外面的正殿,没过多久,萧衍就来了。
皇帝头戴冕冠,垂下十二旒,挡住了他的脸。上玄衣,下朱裳,衣上绣着十二章,脚着赤舄,天子气势,威严得让人觉得很遥远。
萧衍进门,王乐瑶对他行拜礼,萧衍回拜,只不过位置比她高。
君为尊,他先进寝殿,在珠帘前停了一下,皱眉。苏唯贞赶紧过去,帮他把珠帘都撩开,他在确定不会碰到一丝一毫以后,才走进去,坐在婚床上。
王乐瑶随后进去,在他身旁落座。
女官将铜盆端来,给帝后净手,然后将食案端到二人的面前。她们将食物放在一个碗里,皇帝先吃,皇后再吃,意味着共同生活的开始。这些食物看着都很美味,所以当萧衍把碗递给她的时候,她满怀期待地咬下一口,却差点要吐了。
那肉是干煮的,什么调料都没有放,还有一股未除的腥味。
王乐瑶勉强咽下去,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周围立刻有十几双眼睛盯了过来。
萧衍看她一眼,剩下的两道,他故意多吃了一些,只留一小口给她。
最后用金爵饮了酒,同牢之礼才算完成了。
女官和女史都退出去,换内侍和侍女进来,分别伺候帝后更衣。
萧衍伸开手站在西面,任人帮他脱掉繁重的冠冕。他也是一大早就起来,还在太极殿那里站了半日。不过他身体底子好,也不觉得劳累,毕竟打仗的时候急行军,几夜不睡觉都是常事。他看向他的皇后,那厚重的假髻和浓妆,把她的姿色都掩盖住了。
层层的礼服脱到最后,只剩简便的裳裙。这裳裙是夏制的,材质轻薄飘逸,勾勒出女子玲珑有致的腰身。竹君打了一盆水,将她脸上的层层妆容卸下来,终于洗尽铅华,露出本来的芙蓉之貌。
王乐瑶一边拿巾帕擦着脖颈,一边查看身上,汗水是湿了又干,现在也看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