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国公爷在边关数载,身边一直是这个女子服侍,两人日夜相处,自有一番别样情分。他对郑罗氏是敬,对这女子才当真是爱怜有加。那时候,一月里除了初一十五这等整日子,余下几乎日日都歇在那女人的院里。没出几月,那女人便怀上了身子。然而她这一胎还尚未坐稳,就小产了。府里人风言风语,都传是夫人容不下姨娘的孩子,暗里用了药打掉的。老国公爷为了此事,还曾与郑罗氏狠狠置了一场气。
那时的郑罗氏忍气吞声之余,还要延医请药,亲自照料那女子的身子。之后,那女子又赶在郑罗氏前头怀上了孩子。外头人更传言,郑罗氏其实已不能生育了,不然怎么这小姨娘一胎接着一胎的怀,她却始终不见消息?郑罗氏满腹苦水无处倾泻,男人根本不进她的房,她怎么有孕?
好容易熬出了年头,老国公爷对那女子的情分逐渐淡了,心又被郑罗氏拉了回去,有了郑湘汀、郑瀚玉这两个儿子。尤其是郑瀚玉,天资聪敏,自幼便是一众子弟中的佼佼者,深得老国公爷的宠爱,由子及母,待郑罗氏也格外的恩待。
这件事,算是郑罗氏生平大恨,她从不许人当面提起。
如今过去许多年,除了他们这些老一辈的,大多已无人知晓这段旧案。
孙嬷嬷想着这些陈年旧事,不由开口劝道:“老太太,四太太才嫁进府中,年纪又小,哪里知道过去这些事?不过随口一说罢了,您还是别放在心上了。”
云樱已扫了地下的碎瓷渣滓,另送了一碗宁神茶上来。
郑罗氏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兀自气恼不休,言道:“我当然知道她是随口一说,但便是这随口一说,就能瞧出这小丫头片子的心性,就不是个愿意服软好拿捏的。有她这样不能容人的太太,那四房以后如何安宁?”
即便不是这样性子的太太,那几房也未必见得安生了。
孙嬷嬷心里默默念着,她知道郑罗氏这是受气的媳妇熬成了婆,自己当初吃过的苦,定要让儿媳们也都尝尝。
何苦呢!
郑罗氏念叨了几句,忽的想起一件事来,便问道:“那个妇人,近来如何了,可还算安分?”
孙嬷嬷自然明白她问的是谁,回道:“老太太放心罢,她如今还能搅起什么风浪来?连二爷都不认她这个娘了,她能有什么作为?现下不过吃斋念佛,求着安度晚年就罢了。”
郑罗氏心下稍平,哼笑了一声:“凭她当初怎么狐媚成性,手腕如何了得,现下还不是在家庙里了此残生?”
孙嬷嬷陪着笑,“老太太说的是,无论怎么说,老太太才是老国公爷的正房夫人,那梁氏再如何得宠,最终还不是捏在老太太手心里?”
郑罗氏颇为得意,长舒了口气,微微一笑:“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妾侍罢了,她以为她生了儿子,得老爷的宠爱,就能成气候,实在是鼠目寸光。”
这梁氏便是老国公爷自边关带回来的爱妾,虽宠极一时,但她到底是个不上台盘的妾,唯有郑罗氏才是他的正妻,能为他掌家理事,为他出面扫平那些不便的事宜。这一时的情分是极容易淡去的,恒久不变的,唯有一致的利益。老国公爷待那梁氏日渐薄淡,郑罗氏把握住时机,将梁氏早前为争宠做下的几件不光彩事都掀翻了出来,惹的老国公爷越发厌恶了梁氏,一举击倒了她。还是老国公爷亲口下的令,梁氏妇人佛口蛇心,不宜为国公府子嗣庶母,去发入家庙修行,终身不得出,彼时尚为二少爷的郑泷泽亦归到了郑罗氏名下。
如此,郑罗氏方出了这口恶气。
孙嬷嬷观她面色尚好,便试着说道:“老太太,您也为老国公爷劳苦了一辈子,目下便是最该享清福的,何必再管小辈的事呢?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凭着他们去吧。几位太太都是好的,不会闹出乱子来。”
郑罗氏笑了笑,说道:“孙嬷嬷跟了我这一世,还是不晓得我的脾气啊。”
孙嬷嬷打了个激灵,忙道不敢。
郑罗氏说道:“你当我是为了一个不值一提的小毛丫头,才与你四太太置气么?”说着,她摇头道:“不,我只是要敲打她,记着自己的身份,这国公府内宅到底是谁说了算!她是我的儿媳,凡事便该听从婆婆的号令。怜姝是我看好的丫头,她都没放在眼里,三两句话就挑唆了老四撵出去,分明是没将我放在眼中。”
孙嬷嬷小心翼翼道:“老奴瞧着,四太太不是这样的脾性,四爷也不是个会胡乱就听枕头风的脾气,这事儿怕是有什么误会。”
郑罗氏淡淡说道:“人都已经出去了,还能有什么误会。老四的确不是个会乱听枕头风的脾气,然则这事还是出来了,所以我才担忧。”言语着,又长长叹息了一声。
郑瀚玉是她最引以为傲、最看重的儿子,她可以让他娶妻纳妾,延续香火,却不能容许另一个女人去盘踞他的内心,将他自身边夺走。
至此时,郑瀚玉娶新的喜悦,在郑罗氏心中,已然冲的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则是儿子即将被夺走的焦虑。
郑罗氏默然不语,片刻沉吟道:“镇安郡王妃前儿送了赏荷帖子来,说是几日办这赏荷会?”
这等请客会茶的帖子,素来是云樱收着的,她忙回道:“回老太太,说是七月初十。”
郑罗氏又问:“可有说,请了什么人?”
云樱自是记不了那么清楚,走去取了帖子出来,将上面记着的请客人选一一念了出来。
郑罗氏笑道:“好呀,郡王妃难得好雅兴,咱们也该捧捧场去。待会儿传话至各房,七月初十那日,都别在家闷着了,好生打扮了,都出去逛逛去。”
云樱答应了,孙嬷嬷明白郑罗氏心中在做什么盘算,只浅浅叹息了一声。
她是郑罗氏的陪嫁,也算陪着这位主子从闺中小姐到靖国公府的掌家大妇,一路风风雨雨的过来,实在不想临到头了,再看着主子犯糊涂。
宋桃儿与林清霜一道出了松鹤堂,明媚的日光顿时自头顶倾下,直耀的人眼花。
两人的丫头都迎了上来,接着各自的主子。
宋桃儿以手遮了遮这日头,却见林清霜低着头与丫头花珠吩咐了几句什么,就要离去。
“大嫂子!”
脆甜的一嗓子,叫住了林清霜。
林清霜扭头望去,见宋桃儿笑盈盈的向自己走来,颇有几分不解。
“四弟妹,何事?”
宋桃儿走上前来,微笑道:“进府这些日子了,一向也没和大嫂子亲近过。闲日无事,可否到嫂子的院子里坐坐?咱们妯娌之间,也说说话。”
林清霜听着,不觉看了她一眼,她言笑晏晏,眉眼柔媚,只看一眼便觉光华照人。
眼前这位四太太可谓是近来府中的风云人物了,一进府便闹了许多事端出来,底下的丫头小厮张口闭口都是四太太如何如何,蒋二太太背地里也没少咒骂她。这样一个人物,做什么来攀扯自己这不合时宜的人?
只是,她也没什么借口推拒,便浅浅一笑:“倒也没什么不便,只是我那院子寒酸的很,怕委屈了弟妹。”
宋桃儿菱唇轻抿,笑意柔和:“嫂子这话,实在客气了。”
当下,一大一小两个妇人,便往林清霜的院落走去。
林清霜居所坐落于靖国公府的东北角上,甚是偏僻,一路上也没个遮阴处。好在昨儿夜里下了一场大雨,今日清晨便凉爽了许多,微风时来,令人遍体生凉。
两人走了一路,终在一条巷子尽头,到了林清霜的院落跟前。
这院子极小,上着两扇薄薄的红木门板,颇有些陈旧了,风一吹便吱呀吱呀的响。
林清霜不以为意,推门而入,宋桃儿便随着她一道进去。
踏入门内,见是座四方院落,甚是浅窄,只有一进的房舍,配着四面高墙,更显逼仄。地下铺着大块的青石地砖,连地砖也有些开裂。院中并无花卉,唯有西墙下一溜露土面的地,种着些指甲草一类的草花。日头自高墙上落下,也显得稀薄了许多。
林清霜并未自谦客气,这院落果然十分寒酸,与松鹤堂、海棠苑这等宽大华丽的院落自不能相提并论,亦及不上二房、三房的居所。
这院中栽着两株胳膊粗细的槐树,悬了绳子,晾着些孩子衣裳。
廊下吊着两只鸟雀笼子,笼子里却是空空的,屋檐上有时落下几只麻雀,发出些孤零零的鸣叫。
林清霜走到院中,廊下坐着的一个丫头忙搁下手中针线,迎上来道:“太太回来了。”说着,一眼望见宋桃儿,不由一怔,也福了福身子,“见过四太太。”
林清霜应了一声,“四太太过来坐坐,去将拣妆里收着的毛尖冲一泡拿来。”
那丫头应声去烧水,林清霜便请宋桃儿进屋到明间内炕上坐。
宋桃儿上一辈子其实并没有来过这里,那时候郑廷棘对她拘管严厉,甚少允许她出门,林清霜与她也隔了好几层,两人几乎无甚往来。
这屋子西边靠窗设着一方炕,一方半旧不旧的炕几,漆皮已剥落些许,东边靠墙放着一架描金兽头把手橱,兽头的描金亦剥脱了不少。屋中的一切,都是半新不旧的。
目下,府中各个院子已陆续用上了冰,唯独这里连盛冰的缸子也不见。
宋桃儿是知道林清霜在国公府过得不如意,却没想到竟寒陋至此。
片刻,丫头送了两碗茶上来,果然是适才林清霜所言的毛尖。
宋桃儿取了一盏,轻抿了一口,却觉这茶叶多少有些陈味儿了。
林清霜倒也不做作,径直说道:“我这儿实在没什么好东西,这茶叶还是去年存下来的。今年开春上新茶,二太太说各处都不宽裕,新茶要先紧着老太太,便拿了去岁存下来的过来。四弟妹若觉不合口味,便将就着喝罢。”
宋桃儿浅浅一笑,说道:“也是很好的茶了,我在乡下时候,还吃不到呢。”
林清霜却笑了一声,“弟妹不必说这些面子上的话了,你在乡下时候吃不到,四爷那边也还吃不着么?这段日子府里人都传,四爷都要把你捧到心坎上去了,你要什么好的没有?”说着,顿了顿,却又道:“我倒劝弟妹一句,你和四爷夫妻恩爱是好事,但以后的日子还长,别为了眼前意气之争,因小失大。”
宋桃儿有些讶异,在她记忆中,大太太林清霜一向是个懦弱寡言的性子,人不理她她不理人,不声不响的活在靖国公府的后宅里。若非她还有个小少爷养在膝下,怕不是府里早没人记得,原来还有个大太太。她却不知,林清霜竟有这般爽利的性情,能说出这等犀利的话语来。
林清霜看着她的面色,微微一笑:“自然,四太太现下与四爷正恩爱情深,四爷又是他郑氏宗族炙手可热的人物,一时也不会有人敢来为难你。只不过,四弟妹倘或执意违拗老太太,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大好过了。”
宋桃儿越发诧异起来,她可是记得,大太太对老太太是最孝顺不过的,每每老太太有了病痛,都是她伺候榻前,那份体贴细心,连一干丫头都自愧不如。怎么如今她说出话来,言辞之间对老太太显是隐隐的不敬。
林清霜眸中亮莹莹的,继续说道:“我晓得你今儿为什么来,所以我也告诫你一声。咱们这府里,自来是男主外女掌内,爷们儿是不管里头的事儿的。你当国公府内宅谁当家?二太太么?不,是老太太。儿子都是她养下来的,若是谁让忤逆了她,任你怎样恩爱的夫妻,她都能让你快活不下去。饶是二房,二爷不是老太太亲养的,她还不是绕着圈子塞了个秦姨娘进去?二房镇日家闹的鸡飞狗跳,二太太那样强势的一个人,任是一点法子都没有的。”
宋桃儿只觉手心微微出了些汗,便将茶碗放在了几上。
“想当初,我和大爷也是好的如胶似漆,她看不过眼,日日生出些事端来,又拿着无子做文章。我又不是那容不下人的性子,索性把几个丫头都陪上了。只是大爷他不肯,硬是一个都不要,还为这些事同他娘恶吵了几架。老太太当然是心疼儿子的,自然免不了就把账都记在了儿媳妇头上。其实,那时候但凡有一个能留下来,我如今也多一个臂膀,不至于凡事孤掌难鸣了。”
林清霜说着这些往事,口吻淡漠,仿佛是在谈论外人身上的事。只是话语到了尾处,微不可查的有些哀凉之意。
正说着话,小少爷郑鸿鹄忽从外头跑了进来,伸着小小的拳头递到他娘跟前,口中喊着:“娘,这是先生给的。”
林清霜不由伸出手去,一物落在掌心,定睛望去,却是一枚内里安了红豆的白玉骰子。
嫣红白润,在掌心中闪烁着细腻的光泽,甚是可爱。
林清霜的脸上,微微泛起了一抹绯红。
第五十三章 她是喜欢他的,并且从很……
林清霜面上那抹绯色转瞬即逝,她倏地将手心合上,片时似是又觉不妥,遮掩斥道:“这是去上学呢,怎能玩这样的东西,还能用功念书么?”说着,一面吩咐丫头花珠,“把这骰子收起来,再不要叫小少爷看到。”
小少爷郑鸿鹄平白无故被母亲呵斥了两句,甚是委屈,瘪了小嘴嘟嘟囔囔道:“先生给的,叫我带回来的,不是我玩的……”
林清霜的脸色微微一沉,并不接口,只叫过奶母:“带小少爷去洗把脸,吃了点心,做功课。”
奶母连忙上前,拉了郑鸿鹄下去。
宋桃儿看在眼中,不觉笑道:“大太太教养孩子,倒是严格。”
林清霜笑了笑,抹了抹腕子上的玉镯,面上柔情无限,说道:“待你有了孩儿,也会这样的。”言罢,微微一顿,又似怅然般说道:“大爷什么也没给我留下,只有这个孩儿罢了。我如今旁的也不想,只守着他平安长大成人,也就知足了。”
宋桃儿听她话说的有些丧气,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没有接话。
林清霜看着她,浅浅一笑,又道:“四弟妹,我晓得你今儿为什么过来。我不过是个不合时宜的人,你拉着我,那是没用的。你别看我如今膝下养着个孩子,我们母子在府中实则没什么地位。若不是鸿鹄还小,不不成气候,入不了人的眼,你道我们母子在府中有安宁日子过么?我这般巴结着老太太,还不是如此。”
宋桃儿知道她话里的意思,自老国公爷过世之后,靖国公世子一位始终空悬,二房一直有所图谋,只是二房的老爷是庶出的,仕途上一直平平,实在有心无力。是以,二房便把主意打到了第三代的身上。国公府孙辈,唯有郑廷棘、郑鸿鹄这两个少爷,郑鸿鹄年岁尚小,自然是郑廷棘的希望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