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仙——伊人睽睽
时间:2022-01-06 11:32:19

  这乱哄哄的世间,敌我不分,神魔莫辨。
  这不是张也宁为她辩护后、还她清白的修真界。他所维护的,他师父恨之。他想保护的,他师父除之。他因为织梦术而受伤、不得不在梦中疗伤的时候,永秋君在外,已经将这公平要重新推翻。
  姜采眸底无情,哂笑一声。
  她握剑的手用力,将所有凌乱的情绪重新压下去。
  姜采重新腾空飞去,剑光如同呼啸罡风。她的攻击与于说的攻击撞上,火光四溅。二女战斗间,永秋君跟上。姜采目光与永秋君在此对上一瞬。
  二人皆知,他们之间的仇,才刚刚开始。他要杀她,她亦反击。
  哪怕是仙人要杀她,她也不会听之任之!
  永秋君目色加深,幽幽哂笑一声,视线回到了于说身上。
  于说哈哈大笑:“好精彩的一幕……永秋君,你是装模作样惯了,还没杀掉我,就给自己多一个敌人。哈哈,你的傲慢,终将付出代价!”
  她最后一句,应着天上雷声重重,自天外而来。天地间如此异象,让永秋君神色大变。
  永秋君比谁都清楚天地异象代表的意义,他毫不犹豫地用道法打断于说,于说身后是姜采的剑。于说施法和他们周旋,她受了不少伤,身法已经开始凝滞,而她一身血,竟微微笑:
  “我快苏醒了……永秋君,怕不怕?想好对付真正的我的手段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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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兰图化出原型金鼎龟落于蒲涞海上,驮着玉无涯和谢春山,一同赶往巫家。
  通过蒲涞海直往北域,是最快的通行手段。只是因蒲涞海连通魔域,平时修士们不敢擦海而走,要小心翼翼。但金鼎龟是世间唯一不惧怕蒲涞海的生灵,遇到魔穴,金鼎龟是唯一不会被吸进去的生灵。
  玉无涯和谢春山赶往巫家,倒真需要贺兰图。贺兰图趴在海上,一边快速挥动四只短脚游水,一边竖长耳朵,听着玉无涯和谢春山的谈话。
  玉无涯长身昂立,身着貂裘。白色绒毛托着面颊,她一贯的柔和虚弱,却在小辈面前维持着长老的身份,立于龟的最前方,掌舵着方向。
  谢春山就随意很多。他乱七八糟地坐下来,把青伞变成了一把扇子给自己扇风。玉无涯和他说了如今的情形,谢春山眨眨桃花眼后瞪直:
  “长老的意思是,我们去助师妹?这,就我们两个,是不是不太够?”
  他倒不怕死。他是觉得枉死没必要。
  玉无涯温声:“仙家斗法,我们寻常修士加入其中,很难起到作用。然而阿采是失了剑骨的……我并没有信心能帮她打败敌人,此去巫家,不过是想将剑骨重新还给她。”
  她忧心:“希望剑骨回来,能救我的徒儿。”
  谢春山缓缓道:“当年,长老也这般助过傲明君吗?”
  玉无涯回头看他。
  谢春山用扇子盖住半张脸,他垂下眼,睫毛上翘间,分明几分阴郁,却仍用轻松的模样掩饰这一切:“如今是神魔大战再次开启。五千年前,也有一场神魔大战。长老那时候,与傲明君是联手吗?他受了伤,你可曾希望他活下去?”
  玉无涯失笑。
  她道:“他死于道心不稳,道体被毁。
  “我素来不喜傲明君此人。自很久以来,他便不爱说话,心中藏着的事却不少。公主死后……一万年前,公主死后,他便变得更加阴鸷,离开了我们。”
  谢春山唇角绷紧。
  玉无涯摇头。
  她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
  良久,她慢慢说:“你是否知道,傲明君毕生,都追慕一个人,他一直追慕一人,那人……”
  谢春山闭目,感受到心脏传来的痛意。
  他再次睁开眼,睫毛掩去眼中情绪,只有握着扇柄的手因用力而发白:“他毕生爱慕百叶公主,我已经知道了。”
  玉无涯诧异地看他一眼,半晌才点头。她并不知道谢春山曾经身边有个叫“百叶”的侍女,对于她这般长老来说,谢春山身边的仆从,她向来不注意。
  她只回忆道:“一万年前,他在公主身边,是一个普通至极的马奴。他被公主一手提拔,渐渐成了公主身边的侍卫。公主后来修仙,他亦跟随着公主一起。
  “后来,出了一些事,公主为大局考虑,以身殉道,就那般死了……傲明君便不知所踪。再之后,蒲涞海开,人间和修真界分开。我在世间独行,后来渐创了剑元宫。永秋君是仙人,他扶持着长阳观建起来。
  “我因为和永秋君有些旧情,又因为不信任永秋君,再加上世间修士多多少少良莠不齐,能指导我修行的,只有永秋君。我便经常会找理由去长阳观,试探永秋君。那时候,傲明君消失了很久。”
  她说起这段,目色有些复杂。不过因她背对着谢春山,谢春山只能听到她声音温润,却看不到她眼底的情绪。
  谢春山压着情绪问:“他再出现时,便已经是那个一手创建芳来岛的傲明君了吗?便已经开始杀毁世间男修的修行生机,反哺给女修?他已经变得……那般厉害了吗?”
  玉无涯:“不是。
  “我再一次见到他,是那年永秋君刚刚修好‘积年四荒镜’,恢复了天地间的秩序法则。在此之前,因为神魔之战,天地法则混乱,修真界已经下了很多年的雪。但我们都知道,‘积年四荒镜’归位,雪很快就会停。
  “我在雪中登上长阳观,看到一人跪在雪地中。那人周身被雪冻住,唇泛紫,脸发青,身子摇摇欲倒。我认出这个人,是很久不见的傲明君。
  “道童们说,他已经跪了整整七天了。
  “他跪在长阳观下,所求是希望永秋君能够复活百叶公主。因有传说,这世间,唯有仙人能够复活人。傲明君因公主的死而怨恨所有人,但他也许真的想不到办法,他回来找我们了……他求永秋君复活公主。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执念,到底有多深。此后经年累月,他毕生……”
  谢春山轻轻闭上眼。
  他声音清渺,和四周的海水涛声混于一处,他喃喃自语:“他毕生都在为了她活,为了她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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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皓雪满满,玉无涯站在长阳观下,看着那个长跪不起的男子。
  之前发生了太过惨烈的事,他们所有人都不想提及。公主因那些事而心甘情愿地牺牲,那些已经过去,一切恢复正常。无法从那些事中走出来,看不破生死的人,只有一个傲明君。
  他其实仇恨永秋君,仇恨所有让公主因他们而牺牲的人。玉无涯不喜他,他大约也不喜她。之后,玉无涯和傲明君因对修行见解不同而成为宿敌,见到对方都想杀死对方。在那之前,玉无涯只记得长阳观的那场皓雪。
  傲明君在此跪了整整七天。
  她到长阳观的时候,他依然跪着。他摇摇欲倒,昏昏沉沉,一身身骨被雪覆盖。他低垂着头,衣袍在风雪中冻僵,睫毛上也沾着雪。
  雪簌簌飘落,无声无息,落在青年身上,雪变得沉重。雪落在发上,发丝结冰,冰凉地贴着脸,拂在那张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孔上。
  那青年盯着一滴滴落地的雪花,他一直看着,专注地凝视,眼底透着沧桑之意。他的身体在雪中孤零脆弱,他漆黑的瞳孔中却燃烧着火焰,火焰熊烈,至死不灭。
  玉无涯在长阳观中与永秋君谈事,她心神不宁,时不时用法眼向外看,便看到那男子依然跪在那里。
  玉无涯心软,问永秋君:“为何不助他复活公主呢?公主毕竟也是你的……”
  永秋君回答:“天道之下,生死皆有天命。违逆上苍,强行复活,必遭天谴。他是痴人,难道你也一样?”
  玉无涯便不再说话了。
  自他成仙,她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也许仙人的想法和他们都不一样……那般漠然,那般无情。世间没有人值得仙人停驻垂首,哪怕是他曾经的亲人。
  可是傲明君……
  玉无涯拖着时间,在长阳观待了很久。她想在傲明君晕倒前救他一命,因永秋君可能根本不会管。永秋君厌恶曾经的过往,他不愿过去发生的事被任何人再提起……
  玉无涯侥幸因他的情而活下,公主曾经的马奴,怎能活下?
  傲明君在那场皓雪中,跪了整整十日。
  他最后晕倒在雪中,玉无涯带他回剑元宫休养。但是很快,玉无涯便听说,傲明君离开了剑元宫。他一句旧情也不诉,他没什么话好说的。
  玉无涯想,那样的爱,不知道能持续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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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蒲涞海上,贺兰图和谢春山安静地听着这段过往。
  玉无涯喃声:“我那时想,他应该放下了。他若隐姓埋名度过此生,对谁都好。
  “但我再一次见到他时……他便是芳来岛的岛主了。
  “之后的事,你大约可以猜到。因为无生皮和逆元骨的原因,我和他生了很多争端。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五千年前的神魔之战,芳来岛说自己的岛主受了伤,我因四大仙门的合作关系,便去探望他。我才看到他受伤很重,道心已经不稳,有入魔之兆,偏偏他的道体已开始毁掉,他连魔都入不了。”
  玉无涯轻声:“我很吃惊,因他修为已经很高,什么样的魔,能伤他到这个地步。他那时靠着墙,一身青袍,长发披散,憔悴苍白。我进屋的时候,他已经那样坐了很久。他回过头来看我,眼睛黑到极致。
  “我和他为敌几千年,知道他一贯强横。我问他怎么受的伤。我第一次听到他用那种快要死了一般的声音跟我说——
  “他说,‘我在战场上见到她了,原来她从来没有死,难怪无法复活。她戴着面具,人也变了很多,很不一样。我茫然不能动,而她以剑杀我,我能怎样?她不记得我了,但是……’。但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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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千年前,芳来岛上有人凭窗而坐。
  门帘被外面的雪吹开,吹动屋舍内的一室清冷。玉无涯隔着门帘,看到灯烛光淡淡地照在这个人身上,男人垂下眼,苍白的脸映着窗,窗外浮影掠在他眼中,重叠如雾。他心中倒影着的那个人,却越来越清晰。
  他衣袍宽松,双肩削薄低垮。他抬头看进来的玉无涯一眼,眼中毫无生气。
  万千风雪已过,他如岩石风化般快速苍老,眉眼间说不出的寥落,等着自己最后时刻的到达。一场大梦,他等着梦醒时刻,却依然为此沉沦——
  夫复何言。
  这人男人声音低极,怠极,又温柔到了极致:“她要我死,我便为她死。”
  ——那样的爱,持续了整整一辈子。
 
 
第89章 玉无涯是看着傲明君……
  玉无涯是看着傲明君死的。
  傲明君说, 他在战场上遇见了公主。公主变得很不一样,她一剑杀他时,他看着她面具后的眼睛, 认出了她。
  公主从来没有死。他无法复活公主, 是因为他无论修为再高深,他也从天地间捕捉不到她的道元。她的道元也许从来就没有散开过,是他自以为是。
  她成为了魔, 成为了自己昔日最厌恶的存在。
  傲明君试图去证明那个魔北王真的是昔日的百叶公主。当他证明果真是她后,他在人间失落徘徊, 不知自己此生庸庸碌碌都在做些什么。他妄图继续跟随她,他亦想入魔,可是他的道心执念就是让她复活,他创建整个芳来岛都是为了她……
  芳来岛这个只利于女修的桃源,是他为公主搭建的安乐窝。免她寂寥,免她孤苦, 免她漂泊。他并非一定要留在她身边, 按照他的预测, 如果他真的能够复活她, 因逆元骨和无生皮的功法,他当也是身死道消的结局。
  当她活着, 当她在战场上一剑杀他, 她的那一剑, 直接毁了他的道心。
  他知道他此生就要结束了, 他追随她一生,可他的生命已经结束了。
  就在芳来岛那间岛主的寝舍中,玉无涯陪着傲明君,看这个苍白憔悴的男人披着单袍, 神色空落落,一点点将和公主有关的痕迹,全都扔到火中烧毁。
  他的道心被催,让他整个人身形模糊,他承受着神识中道体崩裂的痛,将那些自己雕刻的玉石小人像,也扔到了火中。火照着他煞白的脸,乌漆漆的眼瞳,火焰吞并这个逼仄的空间。
  玉无涯看到那么多信件、手稿、玉石像都被丢入火中,她心中不忍,问:“当真要烧掉和她有关的一切?”
  傲明君向来孤傲寡言,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垂眸看着那火光,眼中竟有些无限温柔:
  “是,要全部烧掉。不要给她造成麻烦,不要让她知道我为她做的这一切。
  “她活着就很好了。我无法再追随她,便也不想成为她的羁绊。我看她压根不记得我……这样就很好。我不希望她知道我是因她死的……”
  玉无涯道:“你是被她杀死的。”
  傲明君回答:“不是。我是自己的道心一开始就走错了路,我将复活她作为修行目的本就错了。这是我的错,不是她的。我是修士她是魔,她杀我本就天经地义。”
  可是,他如此坚持,他却依然觉得苦。玉无涯看着他烧掉一切后,抱头挣扎,他那裂开的道体让他承受着千万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他起初还直挺挺坐着,后来便痛得在地上打滚。
  芳来岛的女修们急着要来见傲明君,傲明君直接放了把火,最后烧毁了这一切。
  只是他在痛苦之余,那极小极小的私心到底暴露了他的不甘——“我想活在一个永远不会爱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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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蒲涞海上,二人一龟共同沉默。
  贺兰图很想抬头看看大师兄的表情,他很难想象,大师兄这般洒脱自如的人,前世竟是那样的人?
  谢春山低着眼,扇柄抵在下巴上,盘腿而来,春水般皱起的衣袂被海风吹乱。他的睫毛掩去了他的神情,但是他听到那段往事时,神海中砰砰共鸣的痛,他却控制不了。
  谢春山想开个玩笑:“本来只是猜测,没想到我居然真的是傲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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